湾区晨光,是掺了牛奶的淡金色,懒洋洋泼在窗棂上。
五年光阴,像指缝里漏下的细沙,无声无息,却也堆砌出一些实实在在的形状。
我醒得早,枕畔空着,艾春已去了她那个动物保护协会的项目点,据说今日要接一只被偷猎者伤了腿的灰狐。
空气里有隔夜熏香残留的微甜,混合着庭院里新割草叶的清气。鸽子在红瓦屋顶上咕咕叫着,翅膀拍打的声音安稳得令人心头发软,再不是当年撕裂夜空的枪声或警笛。
颈间玉佩温润地贴着皮肤,是唯一不变的旧物。今日要去市立图书馆的小剧场排演新改的《牡丹亭》,唱腔还得再磨一磨,提笔在剧本空白处添了几行工尺谱,笔尖划过纸面沙沙响,恍惚还是当年在春萱后台勾画剪刀暗号的光景。
只是窗外阳光明亮,再无阴霾压顶。
晌午时分,伯克分校的阶梯教室,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和年轻头脑蒸腾出的热意。我坐在后排阴影里,讲台上,贺汝穿着剪裁利落的深灰西装套裤,鼻梁上架着那副熟悉的圆框眼镜,她身后的黑板上,不再是当年“面包与自由”的油印标语,而是用流利英文写着复杂的理论框架和图表。她正讲到边缘群体自组织的韧性,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清晰地刮过偌大的讲堂。
“暴力,”她推了推眼镜,指尖点在黑板一处标记上,“往往伴随着巨大的、不可控的破坏力,如同烈火燎原,吞噬的不只是敌人,也可能烧毁自身赖以生存的土壤。”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些年轻而专注甚至有些狂热的面孔,“而真正持久的改变,往往根植于最微小的、对具体生命的珍视与互助。如同藤蔓,看似柔弱,却能在石缝中蜿蜒生长,最终松动看似坚不可摧的壁垒。”
她的语调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工式。只有我知道,这工式背后,是江畔血火,是煤栈冲天的烈焰,是无数次在宏大碾压下、对具体生命近乎本能的守护。
一个金发碧眼的男生举手,带着激动:“教授!难道面对系统性的压迫,我们不应该追求彻底的激进的变革吗?牺牲是必要的代价!”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对“牺牲”这个词汇的轻率和某种奇异的兴奋。
贺汝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有极快的一丝东西掠过,像冰面下急速游过的鱼影,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或许是想起了领事馆那夜水晶灯砸落的巨响,想起了山箫腹部的血洞,想起了煤栈里亲手泼下的煤油。
“彻底?”贺汝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诮,“毁灭之后谁来收拾残局?谁来抚育孤儿?谁来医治伤者?谁来重建被牺牲掉的具体生活?”她微微提高了音量,“牺牲这个词,总带着一种奇异的轻松,仿佛那只是棋盘上被吃掉的一颗棋子,而非一个活生生、会痛会哭、有血有肉的人的一生。这种谈论毁灭的轻松,本身就是一种对生命最深刻的蔑视。”
离开学校,穿过几条绿荫匝地的街道,空气里渐渐浮动着油彩和松节油的味道。画室的招牌不大,安静地挂在爬满常青藤的院墙边。
推门进去,里面是另一个世界。
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墙上挂着的不是高深的艺术杰作,而是色彩斑斓、充满稚趣的儿童画,歪歪扭扭的房子,咧着嘴大笑的太阳,线条笨拙却生机勃勃的小猫小狗。
鸢暖正背对着门,蹲在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身边。她穿着柔软的米色亚麻长衣,发松松挽起,侧影宁静,几乎找不到当年那个抱着画夹在煤栈火光中瑟瑟发抖的影子。她握着小姑娘的手,引导着那支沾满鲜黄颜料的小画笔,在纸上涂抹一只胖乎乎的鸭子。
“对,就是这样,真棒!妳看,小鸭子的嘴巴扁扁的,像不像小船呀?”鸢暖的声音低柔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耐心,小姑娘咯咯地笑起来,用力点头。
我站在门口看着。
那些稚嫩的线条,那些明亮的颜色,那些毫无保留的笑声……它们如此具体,如此鲜活,如此远离宏大与牺牲。这才是鸢暖在无数个惊魂未定的夜晚后,为自己、也为这些小小生命筑起的堡垒。她的目光偶尔掠过窗边小桌上一个插着雏菊的粗陶杯,那是贺汝惯用的杯子。
没有打扰她们,我悄然退了出来。空气里松节油的味道还未散尽,又被另一种更浓郁更醇厚的香气取代,酒香。
转过街角,山风酒铺的招牌张扬地闯入眼帘。
铺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门口支着两张原木小桌,几个码头工人模样的女子正就着大碗的卤味,喝着酒液,粗声大气地谈笑。
铺子里,赵山箫那熟悉的大嗓门隔着老远就传了出来:“……姥子跟妳说,这坛老酒,就得用那口井的水!少一滴都不对味儿!”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褂,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和上面狰狞的旧疤,正唾沫横飞地跟一个老主顾比划。
眉宇间依旧是那股子码头把头的豪横气,只是那戾气被酒香和安稳的日子浸润得柔和了许多,沉淀成一种粗粝的满足。腹部的致命伤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深刻的褶皱,像一枚特殊的勋章。
看到我,她咧嘴一笑,露出白牙,脸上的刀疤也跟着舒展:“哟!汪老板!排完戏了?来,尝尝新出的梅子烧!” 不由分说塞过来一小杯,酒液入口,酸甜中带着凛冽的后劲,一路烧下去,暖了四肢百骸。
午后阳光西斜。
城西一条相对安静的商业街,“柚见”的招牌透着股低调的奢华。
橱窗里没有炫目的珠宝,只陈列着几件打磨得纹理如金丝流动的木器,笔筒镇纸、一方小小的茶盘。推门进去,沉静的楠木香气扑面而来。
玉柚正俯身在一张宽大的工作台前。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丝绒衣袍,昔日的珠光宝气,被一种沉淀下来的与金丝楠木相得益彰的温润光华所取代,她手里拿着一块细砂纸,极其专注地打磨着一段木料,指尖拂过那金丝缠绕、行云流水般的天然纹理,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肌肤。
阳光透过高窗落在她身上,勾勒出沉静侧影。
“雁南?”她抬头,看到我,眉眼舒展开,一丝属于旧日的精明在眼底一闪而过,随即被温和的笑意取代,“来得正好,瞧瞧这块料子,双鱼纹,难得。”她放下砂纸,拿起旁边一块巴掌大小已初具雏形的木料递过来。温润的触感,沉甸甸的份量,那天然形成的金色纹路华丽舒展。
“真美。”我由衷赞叹。从切割钻石的锋芒毕露,到打磨楠木的温润内敛,玉柚的战场变了,但那份对物的珍视与驾驭,从未改变。
“艾春呢?又被她的狐狸绊住了?”玉柚笑着问,拿起软布细细擦拭那块双鱼纹。
“嗯,说晚点直接去家里。”我答。
暮色四合时,市立图书馆的小剧场亮起了灯。
台下坐得不算满,多是些白发苍苍的华裔老人和几个对东方文化好奇的洋人。没有喧嚣与刀光剑影,只有一种安详的期待。
水袖轻扬。当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时,台下一位老妪悄悄抹了抹眼角,这一折《游园惊梦》,唱的是杜丽娘的伤春,又何尝不是所有人流离失所、旧梦难寻的挽歌?只是如今,这挽歌不再浸着血泪,而是在暮色里,透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温软的怅惘。
艾春不知何时已悄悄坐在了角落,腕间那串清洗干净的手铃随着她指尖的轻叩,发出几不可闻的细碎而安稳的叮咚,与我颈间玉佩的温润悄然应和。
归家时,暮色已深。
推开院门,暖黄灯光从落地窗流泻出来,混合着食物的香气。客厅里,一只后腿缠着绷带、眼神怯生生的灰狐幼崽,正蜷在铺着软毯的竹篮里。艾春蹲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用滴管给它喂水。她脱去了白日的外套,灯光柔和地勾勒着她的侧脸,眉梢那道疤也显得温顺起来,厨房里传来锅铲的碰撞声和山箫响亮的指挥:“玉柚!那盘子递我!暖儿,盐!盐在哪儿呢?”鸢暖细声细气地应着。贺汝坐在餐桌旁,面前摊着她的硬壳笔记本,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移动,似乎在记录什么,眼镜片反射着头顶吊灯的光芒。
餐桌上已经摆开了阵势:山箫带来的大肚酒坛敞着口,梅子烧香气四溢;玉柚带来的金丝楠木托盘上,盛着切得薄如蝉翼的卤肉,纹理清晰,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鸢暖带来的彩绘陶瓷盘里,是碧绿爽脆的时蔬;还有几个盘子,盛着显然是出自孩子们稚嫩画笔的、色彩斑斓的餐垫。
“回来啦?”艾春抬头,对我笑了笑,放下滴管,用干净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小狐狸的鼻尖,“小家伙今天精神好多了。”她站起身,走到我身边,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戏服包,她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晚餐是热闹的。
山箫的大嗓门是绝对的主角,绘声绘色地讲着酒铺里遇到的奇人异事,偶尔爆出一两句粗话,引来玉柚的白眼和贺汝无奈的摇头。玉柚则品评着肉的火候,顺便炫耀她新得的一块龙胆纹楠木料。鸢暖偶尔小声补充山箫故事里的细节,看向贺汝时,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依赖。贺汝推了推眼镜,话不多,却总能一针见血地点评时事或山箫故事里的逻辑漏洞,引得大家又笑又争。她的笔记本就放在手边,翻开着的那一页,夹着一片小小的压平的银杏叶书签,那是鸢暖画室窗外那棵树的叶子。
我喝着梅子烧,听着艾春低声说起那只小狐狸康复后的放生计划。眼前是热腾腾的饭菜,耳边是熟悉的、带着各自腔调的喧哗笑语。灯光温暖地笼罩着这一方餐桌,将每个人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柔和毛边。
没有宏大叙事,没有血与火的献祭,没有悬在头顶的利剑。只有眼前这具体的一餐饭,身边这些鲜活的人,一只需要救助的小狐狸,稚嫩的涂鸦,金丝楠木的纹理,一段古老唱腔的余韵……这些细碎、具体、甚至微不足道的生命与生活的痕迹,如同藤蔓般坚韧地缠绕在一起,构筑起我们触手可及的、温热的、带着烟火气的“理想国”。
玉柚举起酒杯,灯光在她指尖流转,金丝楠木的温润光泽仿佛也映入了她的眼底:“敬什么?”她挑眉,带着点狡黠,“敬咱们没被炸成灰?”
山箫哈哈大笑,端起粗瓷碗重重一磕:“敬姥子的酒没被那帮龟孙子喝光!”
贺汝端起杯子,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鸢暖身上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瞬:“敬所有未被宏大碾碎的、具体的生命。”
鸢暖小声附和:“敬……敬的鸭子画得好。”
艾春的手在桌下轻轻覆上我的手背,掌心温热。她腕间的手铃随着动作发出极轻的、细碎的叮咚。
“敬活着,”她看着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心上,像一片羽毛拂过平静的水面,“敬这每一天。”
夜温柔地覆盖下来,海湾灯火撒落,屋内,饭菜热气混合着酒香、木香、油彩的微辛,氤氲成一团温暖而具体的云雾,将我们轻柔地包裹。
有人问我什么才配得上这一路的颠沛流离轰轰烈烈?不是勋章不是史诗,只是眼前这一顿寻常晚饭。
上帝视角↓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下午,艾春的耳机里传来歌手王菲云淡风轻又重过千斤的歌声“给自己祝福可以不在乎,才能对别人在乎。”雁南同她讲那首歌还有一个版本叫笑忘书,又问她喜不喜欢弗吉尼亚为薇塔写的那封情书,她答喜欢,雁南慢慢唱起来“这高贵情书,用自言自语,作我的天书,给爱人好处。”是断章取义是拙劣模仿,但也不过是春逝夏至的一份礼物。
通篇一言以蔽之,不过是一句“光影里谁与我共徘徊,望眼相看 似是故人来”
全文完
给故事中的艾春现实中的她的话
1.对不起,总是把妳当成一个很慷慨的人,能原谅所有伤害那种,却始终帮不上妳。
2.谢谢妳成为我永不放任绝望,永不停止成长的底气,“要妳乘风远航,要妳永存想象,要妳快乐健康”。
虽然我知道被看到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如果有人看到这里,还是想叮嘱大家好好生活天天开心,这比任何事情都更重要,希望大家都能活成自己的一片天。
对一直支持我的读者朋友说一下,我以后还是会尝试百合言情向的作品的,因为“明白了没有尽头是一切的终点,爱情才能是死生中最长的一瞥。”当然下半年的重心还是会放在城市叙事上,在我这里性缘关系的定义是被自身个性吸引而来的缘分,不喜欢的读者们也请多多去支持其余女性作者的作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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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