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家村前,无数高大的梧桐树层层叠叠地生长着,乱石、废墟房屋,它们见缝插针,大雪封山,独这片天地苍翠欲滴,好似春来到。
安叶子二人到了村庄附近,临安宗的执法堂弟子正在将封印展开。
杨谯子三人也在前方。
执法堂领头的弟子是三峰内门大师兄,正和他说着这件事。
“宗门内已经开始排查封印内的大妖了,只不过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韩师弟驻守死坟林多年……如今剑门一脉的情形你也知道,倘若要把他换下来,就只能让安师妹继续驻守,毕竟剑门封印不可一日无剑门传人。”说到这里三峰师兄顿了顿,“或者可以让司空师弟来驻守。”
轩辕灵颦了颦眉不满道:“为什么要越过安叶子?难道她不是剑门传人吗?既然都是剑疯子一脉的弟子,她又是师姐,那合该她来守门。”
三峰大师兄无奈道:“这又不是什么好活……”
“大师兄?”安叶子远远叫道。
正要驳斥三峰大师兄的轩辕灵僵了僵,闭了嘴。
三峰大师兄扭头看到安叶子和司空春有些诧异,抬手远远打了个招呼。
看见二人,杨谯子颦了颦眉,带着路为双,走了过来。
路为双的衣袍有些脏,一看就是没怎么收拾就急急忙忙跟着赶来了这里,但是脏污的衣角却并没有损伤她的美貌半分,反而让她变得有些脆弱的美。
“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杨谯子皱着眉头从司空春苍白的面色上扫过,又落到安叶子身上。安叶子的刘海不知道什么时候梳上去了,露出一双坚定温和的眉眼。这位小师妹似乎在不知觉中已然成长许多。
“说来话长。”安叶子道,“聂家村有一户人家跟我有关系,我是来寻他们的。”
“什么关系?”杨谯子记得安叶子并不常下山,在山下也没有亲人。
“他们村的一户人家求我帮忙。”
杨谯子道:“现如今聂家村已经被封禁,满地的梧桐树,很难会有活人再出现了。”
安叶子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队伍问:“大师兄要跟着执法堂一起进去排查吗?”
虽然执法堂要将这村子封印,但是为防止里面还有活人,按照常规,需得排查一遍。
杨谯子刚刚就在为此事同三峰大师兄商量:“此次情况特殊。渡鸟梧桐是上古大妖,虽不知道它是怎么悄无声息来到这里的,但是恐怕不是你我可以对付的。”
安叶子愕然,听出宗门的意思,问:“难道不排查了吗?”
倘若里面还有活人可怎么办?
杨谯子道:“我会带一小队人进去。”
安叶子抿了抿唇,看向那层层叠叠的梧桐树,握了握拳头,道:“大师兄,我也想——”
杨谯子道:“你就待在外面。如今你们一脉大事频出,不知暗处还有谁在盯着。说不得以后还要你守门。我看你剑法有了长足的进步,如今局势渺茫,叶两仪下落不明,是该担起些责任来了,安师妹。”
临安宗的众人都嗅闻到了那种风雨欲来的架势。
剑疯子一脉的峰主不明原因死去,大师姐亦背上弑师传闻不知所踪,到现如今渡鸟梧桐现世,很难不让人将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
安叶子看向不远处的那一片高大密集的梧桐,心里担忧。
“我会替你留意一下那一户人家。”杨谯子道。
事到如今,安叶子也没办法再隐藏大师姐的事情了,纵然她并不信大师姐是什么阴谋诡计之徒,但是杨谯子若入梧桐林,但凡出现什么意外……
她的眉毛深深皱起,最终将自己是来寻叶两仪的事情告诉了杨谯子。
杨谯子似有吃惊,接过那竹哨子,细看了片刻,道:“你该通知宗门的。”
宗门内部亦有错综复杂的关系,安叶子并不信赖。在关于妖这件事上,很多人都太过激进了。但凡叶两仪有一丝一毫和妖勾结的可能,宗门都会对她充满敌意。
“倘若大师兄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未从梧桐林里出来,我会去寻师兄。”安叶子立下誓言。
杨谯子顿时皱了眉头,十分严肃地将她训斥了一番。
安叶子听着,耳边却只有雪落梧桐的寂静声音。
杨谯子看出她的坚定,转头对司空春嘱托,道:“看好她。”
司空春拱手应下。
他面色一直是苍白的模样,为了压制住发情期,他不得不用尽了自己体内仅有的妖力和灵力,然而,毕竟杯水车薪。
安叶子听到系统在催促他攻略自己,好获取更多的妖力,以平稳度过发情期。
她的好感度到了65之后很久都不再移动,因此能明显感受到司空春的焦躁。
很快,入夜。
安叶子在梧桐林下练习着自己的剑诀。
司空春不知去了何处。
“好剑法。”路为双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道。
安叶子收起自己的剑,看向她。
月光下的路为双有种异样的冰凉,白皙的皮肤,有些类似于司空春某些时刻的样子。
“路姑娘。”她有些迟疑,敏锐地在寂静中感到些许危险,不知来自何处,随着路为双的走近而近着,“你……不去休息吗?”
路为双道:“即便我是个凡人,在这种时候也很难睡着吧。”
“我并非此意。”
“我也并非此意。”
安叶子抿了抿唇,执剑立于原地。
路为双穿的有些薄,至少对于凡人来说太薄了,因此看着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
安叶子手一动,变换出一件长袍,说:“我这里有个外披,你——”
厚实的雪白色长袍仿佛还带着少女的温馨,她伸出手递到了路为双面前,路为双怔了一下,半晌,伸手拿了过去,给自己披上了。
安叶子没想到她真的会接受,因此有些诧异,随即消弭。她的情绪一直以来都是很稳定的,说不准是少了一节情丝的缘故。
“比起轩辕仙长,安仙长更像我印象中的仙人。”路为双找了个倒塌在地上的巨大的木头坐了下来,远处,月光皎洁冰冷。
“你见过很多仙人吗?”
路为双摇了摇头,半晌,释然地叹了口气,唇角挂起来一抹笑:“也算是吧。从前我还是孩子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很喜欢的仙人。他很像你们人类喜欢用的词,我记得好像是叫……芝兰玉树。对,芝兰玉树。”
安叶子不知她何意,但听来似乎她要做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了,毕竟连你们人类这个词都说出来了,她轻吸了一口气,按耐住了,听路为双继续说下去。
路为双道:“那个时候,我天天跟在他身边。说不清到底过得好不好,只是觉得很开心。”她转头看向安叶子,目光灼灼,问:“你生来就知道怎样是对的,怎样是错的吗?”
安叶子咬了咬唇,道:“我不同。”毕竟她生来就有上一世的记忆,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再正常不过了。
“是,你们是不同的。”
你们?
是指她和谁?那个路为双记忆中的仙君吗?
安叶子握紧了剑,静静听着。
路为双似乎陷入了回忆中说:“我不同,我生来不知道对和错、善和恶。有一天我问他,人袒护自己的同伴是对的,凭什么妖袒护自己的同伴就是错的?我曾经拿这句话问过其他人,但其他人要么大声斥责我,要么拿起剑要杀了我。他却不同,静静地听我说完,对我说,两者都是对的,也都是错的。”
“彼时,我并不懂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似乎已经有所预料未来发生的事情了。不久,魔族和人族爆发大战,妖族参与了进去,有的帮人有的帮魔,但大多数情况下,妖族还是向着魔族,因为他们真的懂得妖在想什么。人族被两族打压,最终无力还手,我们便随心所欲,把从前喜欢的攥到手中,不喜欢的就扔到一边。”
路为双叹了口气说:“我跟在那个人身边久,逐渐的其实早已明了善恶。但是,不太幸运,我喜欢上了一名人修。那人修却并不喜欢我。他有一名青梅竹马的师妹。”
她好像被困在无声无息的地方很长时间,所以很希望自己说出的话能得到回应,转头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安叶子嗯了一下,有些迟疑地说:“成全他们?”
路为双问:“倘若有一天司空春喜欢上了别人,你也会成全他们吗?”
安叶子这次回答的一点也不迟疑了,她说:“理应如此。”
有些事情说出来简单,但做起来总是很难的。但路为双相信安叶子的确会做到,毕竟……
“不愧是天生的无情道君。”
安叶子怔了一下,睁了睁眼睛,生出些激动:“无情道?谁?我吗?”
路为双道:“大道无情,你和无妄都是最接近天道的人,他设下的封印也只有你能够将其重新修补。千年前,我为求爱,杀了无数人,最终被无妄封印。他告诉我,妖族生来为兽,因此**浓厚,易被邪恶引诱,欲要成仙、明白事理,需得先摆脱自己的兽性,遂以寒潭之水将我等封印。可妖性本就是妖生来就有的东西,就像人类的手足,强行斩断,难道就是顺应天命吗?我此次动手,非为私怨,是为妖族。”
安叶子心里惴惴的不安,此刻终于见到原因。她原以为路为双藏着掖着,顶多也就是什么半妖,但听她的意思,她似乎就是从封印里逃出来的妖。
远方梧桐树静默不语,积雪皑皑下累累白骨。
“渡鸟?”安叶子愕然地看着她道,“你……你不会真是……”
渡鸟从封印中跑出来了,究竟怎么做到的。
路为双偏了偏头,那张脆弱的美丽的面容流露出悲戚,问:“若你是我,又当如何去选?”
话落地,不远处,梧桐林忽然剧烈晃动,一时间,地塌山倾。
司空春捂着胸口及时赶到,接住了远逃的安叶子,红绳在二人手间显露。
路为双从那截枯木身上站了起来,披风扬起,像一双翅膀,底下一身单薄的衣服随风飘着,她人也瘦,似乎马上会随风起飞,唯有那双眼睛黑漆漆的,危险极了。
轩辕灵赶了过来,惊愕地看着妖化的路为双,随即拧眉怒道:“你果然是妖!”
安叶子见她向前,连忙道:“轩辕师姐,别去!”
但轩辕灵已经怒气冲天地拔剑从原地一跃而起。
场景在一夕之间不断变换。
安叶子眼看着自己衣衫变换,逐渐的,背后长出了毛茸茸的翅膀,她努力维持着自己神色的清明,最后无奈,困于神台,唯有那截红绳落入她的眼中,成为最后的记忆。
有人似乎厉声在喊:“司空春!”
*
四百年后,临安宗。
芳华殿内,众人密密麻麻站了一排又一排,都是今年新收的弟子。
安叶子穿了一身破布麻衣混在其中。
“喂,叶子,你打算要去哪个峰?”旁边有个人撞了她一下。
安叶子晃了晃,眼里的迷茫散去,恢复清明,转头看到了自己的朋友,小声道:“这,去哪恐怕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吧。”
她不久前才穿越到这里,没想到竟然是个四处打仗的乱世。
乱世也就罢了。问题是这里的人还会飞来飞去,死了以后还能有魂作怪。
安叶子的村子虽然紧邻临安宗,奈何现在人、妖、魔打的难分难舍,而人族势弱则仙族势弱,所以没出几个月,她的村子就妖被袭击了,她很快变成了孤儿。
旁边的李玉是和她一起逃出来的,算是青梅竹马,如今也是相依为命了。
鉴于妖与魔都十分地不科学,俗话说想打败不科学,只能比他们更加地不科学,所以安叶子跟李玉一合计,就上了临安宗,很幸运,他们都过了弟子选拔,也有灵根。
李玉长了一副俊秀面孔,原来是念书的,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挺拔少年。他闻言攥紧了手,看向大殿前方,神色坚定道:“叶子,我一定要成为剑修。”
安叶子二十四小时没睡觉了,有点困,但不敢引起别人注意,遮住嘴巴,打了个哈欠,问:“为什么?”
李玉道:“我以后要执剑降妖除魔,为村子里的众人报仇雪恨。”他看向她,解释道:“剑修是修真界武力最强的一群人,一剑在手无往不利。几千年前,封印妖族就是剑修无妄仙尊。只可惜,妖皇处心积虑,以半妖之身进了临安宗,放出了几乎一半的妖邪,让人间再度处在水深火热之间。我要成为无妄仙尊那样的剑修,然后将群妖再度重新封印!”
安叶子想了想,记忆中有什么恐怖至极的画面一闪而过,她起了一身的寒毛,抿了抿唇,道:“可我觉得,还是魔更可怕些。”
李玉说:“都是邪祟,不分上下。”
安叶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李玉看了她一眼,收回视线,说:“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他的这个小青梅哪里都好,人长得矮但并不猥琐、脸和善、性子也好,只是性子微妙太好了些,尤其是这些日子,或许是因为村子沦陷,连身上被父母惯出来的娇纵也没了。
殿上,几个檀木雕花椅子上,逐渐有人落座,都是临安宗的峰主和长老们。
不一会儿,上首的人们便挑选了不少弟子。
李玉果真选了一个剑修峰主。
轮到安叶子,站在原地,上首的医峰和术法峰朝她发来橄榄枝,她迟疑了一下——其实她也想选剑道,但是剑道峰主们没有要选她的,若是将医峰术法峰拒绝,而剑道仍拒绝她,恐怕她就要下山了。
安叶子不想做那么冒险的事,于是朝医峰大师姐走去。
医峰的大师姐露出微笑,正要将弟子牌给她。
弟子牌递到半空,不远处有剑鸣传来,这声音惊动了上首的所有人,众人不禁回眸去看。
安叶子见状也回头看了一眼。
来人是个男子,看不出年纪,穿了一身白衣,面色冰冷而严厉,一身寒气。
她听到有人在低声道:“怎……怎么了,这位怎么来了,妖皇越狱了?”
“嘘,别瞎说!”
“我就说怎么了?他们这一代剑门简直有辱仙门,无妄仙尊的封印破碎无法修补也就算了,不成想那内鬼妖皇竟然就是剑门的弟子……”
“这也不是他们的错。妖族处心积虑,妖皇阴险狡诈,隐瞒半妖身份那么多年,一朝暴露,竟然是上古大妖的血脉。叶师姐的功法早就出了问题,青阳师叔又早早仙去,也就只有关师兄可以当这个峰主,坐镇寒潭了。”
安叶子也曾隐约听李玉讲过这剑门的事情,似乎这剑门是一直镇守临安宗大妖的一脉,但看天下如今的样子,他们被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眼前这位,难道就是剑门的峰主?
她正好奇间,那往前走的人,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安叶子吓了一跳,立刻垂首,额前刘海落下,一副温润软弱的愚钝模样。
很快,殿内杂七杂八的声音消失了。
她的面前停了一双云白色的靴子。
安叶子茫然抬头。
关自秋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声道:“名字。”
医峰大师姐早已从檀木椅子上站了起来,愕然看了看安叶子,再看了看关自秋,欲言又止。
“安叶子。”安叶子有些小声道。
关自秋说:“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剑门弟子了。”
医峰大师姐吃惊道:“代师收徒?!”
她看向安叶子,不清楚安叶子到底是何来历。
安叶子更不清楚。
医峰大师姐看了看安叶子这副形象,她是不愿意同剑门起什么冲突的,更何况现在无妄仙尊剩下的封印全靠剑门的几个弟子维持着。可是她终究还是忍不住道:“关师兄,还是问一下这位师妹自己的想法吧,倘若她并不愿意做剑修,那岂不是……”
关自秋一身来自寒潭的寒气,整个人也像是大型冰块,闻言,颦了颦眉,转头看向安叶子,问:“你可愿做我剑门弟子?”
一进宗门就能被收为剑门弟子,这么拉风的一件事,安叶子想不到自己拒绝的原因。
何况,听说剑疯子一脉的弟子和其他峰不同,他们没有外门弟子,一进去就是内门。
李玉在一旁震惊又激动地望着安叶子。
安叶子说:“我愿意。”
关自秋便扔过来一个弟子令牌,被她捞到了手里。
医修大师姐眉毛微皱,抓住要跟着关自秋离开的安叶子道:“你——”
她抿了抿唇,似乎是觉得话不太好说,遂又对关自秋道:“关师兄,自你接手剑门峰主令后就不在出山了,如今怎么突然出山,还要收这个孩子为徒?她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恐怕难当重任。”
关自秋冷声道:“我剑门人还没死绝,还不至于去害一个小孩。”
安叶子身处二人中央,感觉自己身子一边冷,一边热。
医峰大师姐不松手,咬牙问:“那还请师兄说个缘由,否则这孩子本来就选了我们医峰……”
关自秋神色冰冷。
安叶子观他面色,觉得他并不像能言善辩的样子,更大的可能是放狠话,把众人都得罪了。而且,眼前抓着她手的师姐,也的确是为了她着想。
“这位,仙尊。确实,我亦想知道您为什么要选我入门呢?”
关自秋顿了顿,说:“不是我选了你,是峰主令选了你。”
他一挥手一个四方的玉印出现在半空,发出彩色光芒,缓缓落到了安叶子面前。
“剑门峰主印是从无妄仙尊传下来的,自你踏入临安宗,它便有异动。”关自秋道,“所以,我要将你收为剑门弟子。”
众人皆惊。
安叶子张了张嘴巴,最后合上,接受了自己这个天选剑门传人的身份。
当然,按照关自秋的说法,与其说她是剑门传人,不如说她是无妄仙尊的传人。
几千年来,从未有人能够修习无妄仙尊的剑法,只有她可以,因她天生少了一缕情丝。
安叶子从此开始了自己没日没夜的练剑道路。
她实是不想的。
废话,谁想每天睡得比狗晚起的比鸡早?连饭都有一顿没一顿的,因为关自秋他要求她辟谷!
就这样一连七天,安叶子即使再和善再情绪稳定,也忍不住想掀桌了。
“我要吃饭!”她在指导她剑诀的关自秋面前说。
谁家弟子一上来就辟谷练剑啊!
关自秋镇守寒潭,每天只上前峰很短的一段时间来教导她,其余时间都在寒潭打坐。
因着安叶子的强烈要求,他颦起了剑眉,似乎并不满意。
“二师兄,修炼要循序渐进啊,想当初师尊教我们的时候也并没有要求我们一下就能辟谷不是。”一声带着磁性的男声响起,安叶子回眸,看到了‘只’花蝴蝶,那人笑的怪好看,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了个油纸包,扔给了安叶子,“练到哪里了?今日我来教师妹好了。”
安叶子小心地去瞅关自秋。
关自秋没说什么,面色如常,道:“这次回来的早。”
花蝴蝶晃了晃扇子道:“正好碰见大师姐,那只妖被大师姐解决了。”
关自秋行了一声,收剑离开了,安叶子默认他同意了。
打开油纸包,里面竟然是一只香喷喷的烧鸡!
这位不知名的师兄,实在是太懂她心思了。
“我听说剑门现在有一名师姐三名师兄,不知师兄姓名?”安叶子问。
花蝴蝶顿了顿,片刻,慢条斯理地笑道:“宇文铁心。”
“宇文师兄好。”安叶子道。
宇文铁心笑的真诚了许多。
安叶子了解到宇文铁心原本宇文家族的后人,但他的家族败落了,所以他才被张青阳收为了徒弟,因为不喜欢山上束缚的生活,便一直在外追捕妖兽邪祟。
“真可惜。”安叶子安慰道。
宇文铁心问:“可惜什么?”
安叶子怔了怔,说:“如果师兄的家族不败落,那么师兄现在应该会有更好的发展吧,至少应该是无拘无束的。”
宇文铁心嗯了一声,伸出手,似乎想揉她的脑袋,鉴于她的年龄在山下已经及笄,所以伸到一半改拍了拍她的头。说:“不用可惜,毕竟是他们罪有应得。”
原来是因为认罪伏法所以才败落的吗?安叶子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鼻尖。
宇文铁心教剑法可比关自秋好了不知道多少倍,他是个散漫的人,一边教一边聊天打趣。
说到她素未谋面已经死去的师尊,他忽然一合扇子,咳了一声,从躺椅上站了起来,树下是汗流满面正在练习基本剑法的安叶子。
安叶子不知道怎么了,听了剑,要问。
宇文铁心突然对她的方向叫到:“大师姐。”
那个用剑如神的大师姐?
安叶子立刻回头,吓了一跳。
只见她身后的人脸色苍白,手里一边提着一个不知名的兽头,一边提着剑,那身上的血红色,不知道是谁的血。
安叶子仔细一看,惊道:“你——”
叶两仪凑近她看了看,说:“你就是本尊的新师妹?”
“是……”
“提剑,跟我打一场。”
“那个……”
“废话什么?”
“可是……”
“噌。”叶两仪将安叶子腰间的剑拔了出来,剑光锐利。
“没有可是。”
安叶子道:“可是大师姐,你肩膀上的伤口好像在流血啊!”
叶两仪并不在乎,那其实是她自己捅的伤口,她这一趟出去,并没有受半点伤。
她朝安叶子攻去,安叶子只得提剑应对,不出几招,安叶子就感觉自己要输,但因为叶两仪出招凌厉,她怕叶两仪顺手切磋就捅了她,因此也不敢不防御抵挡。
第三十四招,安叶子被击飞出去,松了口气。
“好了好了,切磋完毕了吧大师姐。”宇文铁心上前道。
安叶子从地上颤颤巍巍爬起来,看到叶两仪终于收剑。
她说:“不错,很有天赋,就是基础太差,那本怪书我看了不下十遍,却也只能稍稍参考,没想到……你果然是天生的剑君。”
叶两仪不知是贬还是夸地将安叶子说了一通,又把兽头拎了拎,问宇文铁心道:“他呢?”
宇文铁心说:“没问。”
他们好像打谜语。
安叶子问:“谁呀?”
二人对视了一眼,宇文铁心摇了摇扇子,叶两仪颦了下眉道:“你师兄。”
哪个师兄让他们露出如此避讳莫深的模样?二师兄吗?他虽然严厉,但也不至于此吧。
过了几天,李玉来看她,同她聊了聊剑门的八卦,安叶子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还有一位被除名的师兄关在了寒潭里。
“大家都喜欢叫你们剑疯子一脉,进了这一脉的,练剑没一个差的,都是剑道中的佼佼者。”李玉说,“倘若不是出了那个叛徒,临安宗也不至于受了重创,差点一蹶不振。”
“你是指……妖皇?”
传闻几百年前霍乱人间的妖皇在临安宗镇守着,不知真假,更传闻妖皇曾经是剑疯子一脉中颇有天赋的弟子,亦不知真假。
因为妖皇,这几百年来,各大宗门皆不再招收半妖弟子,甚至隐隐忌惮与仇视。
毕竟连剑门一脉也无法让妖族归心,何况他们。
众人都说:一旦半妖之人觉醒妖身,就会妖化,成为一头不知道善恶的兽类,只凭本能行事。
李玉说:“听说关自秋大师兄就是在镇守那妖皇,不知是真是假。”
安叶子不解:“为什么当年捉住妖皇以后不直接杀了他?”
李玉说:“因为妖皇太强了,只要他体内妖力一刻没有消散,他就能继续活着。而且,据说关师兄等人为那妖皇求情,欲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方才将他封印。说到底,大家都没想到,妖族破了封印是第一步,早被消灭的差不多的魔族竟然也卷土重来了。”
山中无甲子,修炼无日月,不知不觉,安叶子就已经练剑练了七年。
李玉也是个有天赋的,已经开始跟着宗门内的师兄师姐下山除妖,偶尔会给安叶子带来一些山下的有趣小玩意。
安叶子也在宗门内结交了一些好友。
到了第十年,她终于可以下山。
山下情况并不好,至少不如李玉口中那样轻松。
有些妖的繁衍能力太强,且与各类灵物都没有生殖隔离,因此将各类秩序混乱了。更有魔族猖狂,杀人无数,领头的魔头似乎并不满足于吞并几个人类城镇然后奴役人们,所过之处必要屠城。
妖族的繁衍能力加上魔族天生的恶意,催生了很多既是妖又是魔的怪物,那些怪物们大多没有神智只知道凭**行事。
安叶子一路走一路杀,到了最后几乎有些厌倦了。
临近临安宗的一城中,她的剑笔直地对着面前人与妖生下的半妖的蝶妖。
蝶妖雌雄双生,有一副貌美面容,在城中曾残杀数百名男子与数十名女子,只是有一点让她迟迟无法落剑,因为这半妖的母亲是被囚禁生下的祂,而祂亦被城中之人所辱,因此愤而杀人。
“无名剑,这是……这是安仙尊!”
有人认出了安叶子的剑。
她在人间已经颇有名望,再也不似当初软糯愚钝模样。
人们更愿意夸她无私为公、心胸宽广、秉性温善。
众人皆道:“感谢安仙尊帮我们杀了此妖!”
冰凉地面,蝶妖一双眼睛惊惧至极。
安叶子的间久久悬着,半晌,提起落下,蝶妖化作飞灰散去。
她回了宗门。
宗门内人烟稀少,因为天下大乱的缘故,最近几年找不到几个修仙的苗子,但入魔肆意屠杀的人却比比皆是,正道熹微,而魔道猖狂。
众人期望着能有第二个无妄仙尊出场,将人族局势力挽狂澜。
安叶子谢过了一系列送丹药的峰主长老,回到了剑疯子门内。
二师兄这些年以自身镇压妖皇以及剩余封印,行之将至了,因此定下于明日将峰主印传给大师姐。
安叶子去见了他。
关自秋说:“妖皇原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师弟,可惜他执迷不悟。倘若……”他顿了顿,深深皱了下眉,面色苍白,说:“倘若有一天,你欲重新封印众妖于林内,便也将他封印吧。以寒潭之水做阵眼,或许……或许有一天……”
话没说完,人已阖目,道消身陨。
她的这位二师兄兼师父,是个极为话少冷漠之人,能说出这番话,实属不易。
安叶子去到死坟林,将袖内蝶妖放进了封印。
然后将山下带来的酒拿给了三师兄韩通海。
这位三师兄,也已经几百年未曾出山了,因为无妄仙尊的封印破损的严重,他得守。
安叶子拜入剑门后第三十年,方知道,这剑门听着名声赫赫,剑门弟子更是备受尊敬,内里都是苦。
叶两仪在关自秋之后接任了峰主之位,从此不再下山,安叶子则接替了她的职位,下山降妖除魔,顺便修炼身心。
人间崩坏地越发严重了。
第五十年,安叶子回到宗内。
叶两仪的功法本就不合适坐镇封印,因此短短几十年就已经油尽灯枯。
她死前,安叶子见了她。
这位自由桀骜的师姐困在峰上几十年,眉目依旧锐利。
见到安叶子来,笑了一下,拔出剑来说:“跟我比一场。”
两人打了一天一夜,平局。
叶两仪说:“司空春那厮实在是气人的很,白费我花这么多灵力渡他。你还没见过他吧。”
安叶子看了看叶两仪肩膀上的毒牙妖痕,颦了眉,问:“我听说他从前与师姐并无太大交集,师姐为何不杀了他,或是折断他的手脚,让他无法再闹事?”
叶两仪咳了一下,闭了眼,叹道:“毕竟也曾叫我一声大师姐,他入门法决还是我教的,我心肠也没那么硬。”她扭头看向安叶子纳闷说:“怎么每次见你你都穿的灰扑扑的,咱们一派已经穷成这样了吗?”
安叶子愣了下,有些尴尬,她说:“宗门给我发了不少月奉,我都用来修炼了。”也有很大一部分赠人了,只是不方便说。
“怎么,着急送死啊?”叶两仪说,“在你师兄师姐还没死绝前,用不到你来跳这个火坑。”
安叶子说:“哪有,我喜欢剑嘛。”
叶两仪说:“这倒一点没看出来,喜欢吃倒是一定的。”听说当初不过饿了两顿,就敢跟关自秋叫板了。
安叶子:“可能我藏的比较深?”
“咳,”叶两仪擦了下唇角的血说,“山下是不是乱的厉害?”
“嗯……算是吧。”
“猜到了。”
“我打算去寻那个所谓的魔尊,杀了他。”
“有志气,”叶两仪说:“如果你以后要将天下恶妖邪祟都斩了的话,别忘了咱们寒潭还镇着一个呢,替我一并斩了吧。”
“……”
在叶两仪死后,三师兄韩通海继承了峰主令,四师兄则镇守死坟林。
安叶子穿着师姐赠与她的漂亮衣服下山,花了三十年的时间,仍旧没能将魔尊找出来斩了。
魔尊早听说她的名号,藏起来了。
魔族也因此消声隐迹了一段时间,但大家都知道,他们肯定在酝酿着什么。
山下,妖族和半妖们越发狂躁。
到了四师兄继承峰主令的时候,安叶子又回去了,只是没见到三师兄的最后一面。
彼时,她已然成为修真界声明最高的几人之一。
一人一剑,千里不留行。
她在四师兄的碑前放了一杯酒,去看了看寒潭里的所谓妖皇。
妖皇长了一副年轻的面孔,只看五官,倒像是个秉性正直清冷的人,只是眉宇间的阴霾太甚,一双竖瞳,全是杀意与恶意。
冰冷的寒潭水将他死死捆住,他长长的尾巴蜿蜒。
正冷声笑道:“看来剑疯子一脉是真没人了,竟然让你这个垃圾来镇守本尊。”
四师兄刚刚封印了一名要突破封印的妖怪,脸上还带着一缕血痕,闻言,笑道:“小师弟,你就别挣扎了,看来你只能陪师兄一起老死在这寒潭里了。”
妖皇眉目一戾,蛇尾从水里伸出,将宇文铁心打了出去,冷冷地道:“谁是你的小师弟。”
宇文铁心险险站定,抹了把脸。
安叶子看了一眼离开。
后面宇文铁心走了出来,道:“如何?”
安叶子说:“怨气已深,他不会回头了。”
宇文铁心并不意外:“也是,都五百年了。”他变化出扇子在自己面前摇了摇,说:“算了,反正我如今连我自己也顾不了了。依我看,关自秋当初也不该将你拉进来。”
安叶子与他聊了几句,然后继续下山磨炼。
到了她一百零三岁生辰的时候,李玉死在了妖的手里。
听说是只爱挖人心脏的画皮妖。
李玉一时着了她的道。
这些年,安叶子见过的死人太多了,逐渐疲惫,但听到他的死讯,无波无澜的心还是起了些波痕。
又过了一些年月,终于轮到安叶子执掌峰主印。
后山上,便又多了一座坟茔。
虽然妖皇在寒潭里关着,但是峰主其实是不需要坐镇寒潭的,只需一个念头,剑疯子一脉山上所有动静都会入她眼中。
不过,安叶子还是按照惯例去寒潭见了见那位传说中的妖皇。
几百年过去,妖皇的寿命已经所剩无几。
她走向池子中闭着眼的妖,或许因着死期将至,他变得越发昳丽起来。
这些年,安叶子也听说过他的传闻,好的、坏的都有。
有妖说司空春是被逼无奈成的妖。
有人说司空春是天性恶毒。
安叶子蹲下身子,朝司空春撩了撩水。
他不动,但她看到他银白色的蛇尾巴尖在摇晃。
“喂,你就是妖皇吗?”安叶子说完,见他不理会,又捧起一捧寒凉的水朝他扑去,“我可以放你出去。”
司空春倏然睁开了那双浅色竖瞳,看清眼前的人,怔了一下,他没能说出什么讽刺的话,因为看到她的第一眼,他苍白的皮肤上就开始蔓延出了红色的痕迹,旋即爬满了他的半张脸,他冰冷的目光中燃了火,口中毒牙露出。
“滚!”
巨大的蛇尾从水面翘起,朝着安叶子扑来。
安叶子起身躲开,但他反应似乎很激烈,她完全没有说话的机会。
好无理取闹一条蛇。
司空春反应剧烈,仿佛把她当做了什么面目可憎的敌人……虽然,他们二人好像也确实是这样的关系。
安叶子往后退去,她其实是有些怕蛇的,而且妖皇这蛇尾长得也有点太长了。
自那天起,一连几天司空春都很凶恶,安叶子后知后觉,猜测是妖皇的发情期到了。
这很奇怪。
寒潭水本来就是抑制妖性的东西,他都在里面泡了这么多年了,就算没能摆脱妖性,但也应该不会再轻易地被发情期困扰了。简而言之,这么多年,他还没萎了,实在让人震撼。
因此,安叶子当时才没有反应过来。
到了第七天,已经差不多把死坟林封印逛了一遍的安叶子又到了寒潭。
司空春折腾了这么多天,终于安静了,他闭着眼睛躺在水面上,一张隽秀阴沉的脸死了一样浮着,红色纹路下去了许多,蛇尾沉在身下。
安叶子翻过卷宗,知道他就是因为陷入发情期才被人发现的半妖身份,她仔细看了,那段时间宗门内并没有因他而死的人,因此宗门执法堂法外开恩,只将他逐出了宗门。
如果按照现在的规矩,怕是要将他剥夺修为立斩当场了。
只是后来,听说二师兄关自秋解决完外面的一件事归宗,并不同意执法堂的判决,因此追捕了司空春一段时间。
当然,并没有将司空春带回宗门。
“你很强吗?”安叶子问。
洞内寂静,司空春浮在水面并不搭话,一如死了一样。
他如今已经很虚弱了。
安叶子看了他片刻,手里捻起法咒,从不结冰的寒冰池水瞬间自她脚下结起了一道冰,她踩了上去,走到了司空春身边,蹲下身子,说:“你曾经是剑疯子一脉最小的师弟,大家都对你抱有厚望,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背叛宗门。”
她观察着他的面色,脖颈边的红仍旧艳丽。
“作为妖皇,不应该控制不住情潮。但你却没办法。为什么?”
她试图通过那些细微的东西,穿越时光,看到他几百年前的样子。
安叶子低首道:“我上次说可以放你走,是真的。”
司空春睁开了眼,那是一双极为漂亮淡漠的眼睛,他说:“没想到剑疯子门下竟又出了一个叛徒。”
安叶子自然不是叛徒。
这些年她走南闯北,研究了许多东西,包括无妄仙尊留下来的阵法和这处寒潭。
“既然你肯跟我说话,也就是说你同意了。”
司空春扯嘴一笑,阴测测地盯着她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安叶子说,“只是你需得用寒潭修炼,将妖性彻底剥离,不再受其控制,我方才会把你放出去。”
这也是关自秋等人与他说的。
司空春重新冷下了脸,他用淬了冰的声音说道:“我想做人的时候你们说我是妖,如今我成了妖,你们却又要我做人。不觉得可笑吗?”
安叶子颦了下眉,说:“我想你们之间可能有误会。”
“误会?叫我剥离妖骨是误会?”
安叶子道:“二师兄剥离妖骨的方法是……略微……嗯,粗糙了些。但是倘若你能抱元守一,坚定灵台,最终也会成功的。”
“成功了以后呢?”
“我放你走。”
司空春直了直身子,凑近她,又笑了:“放我走,我杀了这么多人,你肯放我走,掌门同意吗?”
安叶子想了想如今的女掌门轩辕灵,虽然脾气差了点,但应该可以坐下来跟她商量。
一走神,司空春凑的就更近了,那种压迫的、窒息的感觉令人不适。
安叶子颦了下眉,脚下冰面却乎地碎掉,未来得及起身,便被什么东西卷住了腿,往水下拉,司空春吻了上来,她睁大眼睛激烈反抗,这么多年了,安叶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有胆子的家伙。
血腥味充满二人唇齿。
司空春被束缚的蛇尾爆出斑斑血痕,从透蓝色的水面晕开。
无名剑嗡嗡作响,一剑捅进了他的胸口。
安叶子跳到岸上,抹了下唇上的血,身上池水瞬间干透。
司空春捂着伤口笑的疯狂,浅色蛇瞳盯着她,似要将她吞下肚子。
安叶子颦眉看着他,十分平静。
司空春肆意地摆了摆水中蛇尾,道:“本尊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不过,你要先帮本尊度过这发情期才行。”
安叶子冷声道:“连低等小妖都能摆脱发情期的困扰,你——”她忽然顿住,意识到自己虽然看起来冷静,实则还是生了怒意,因此口不择言。
司空春看着她笑:“怎么,你难道并不喜欢本尊的皮相?你的眼神可不是这样说的,小姑娘,想要跟本尊谈判,还是先定定你的心吧。”
妖气凝冰,朝安叶子射了过去。
安叶子要抬剑挡,却感到肩膀一痛,顿时一个翻身躲过了冰凌,低头看去,寒冰池水面,映照出她的模样,而侧颈处,俨然印了一个通红的印记。
是妖仆印。
司空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这个剑疯子一脉的新峰主显然处事并不如关自秋等人老练,还带着对他、对妖不切实际的良善,因此才会被他轻易得逞,他低声道:“过来。”
岸上的少女静静看了她片刻,妖仆印蔓延下她的脖颈往更远处去,仿佛是要给她全身都打上印记。
片刻,她下了水,飘逸的衣衫重新被打湿。
她穿了一身金丝彩蝶衣衫,好看地晃人眼,连向来不喜欢艳色的司空春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司空春带着成型的锁链,抬起了她的下巴,像是在端详着,从哪边入口。
自从他入了寒潭,就再也没遇到过发情期的困扰,然而情潮一招反扑,却令人浑身滚烫,带着经脉撕裂一般的疼痛。
妖族向来讲究直觉与第一印象。
他望向她,一眼便落入了欲海。
司空春吐了吐信子,看到她骤缩的瞳眸。
怕他?
司空春的蛇尾顺着僵直的双腿向上,带她浮在水中,从她耳边道:“把我放了。”
安叶子不由自主的捏了法决,顿时,他身上的锁链掉落,术法也消散。
司空春闷闷笑了两声,却并未离开,蛇尾拖着她,重新凑近。
安叶子颦起眉来,感到脖颈处的妖仆印被热气晕染着,她被迫歪了歪脑袋,眉间褶皱越发深了,感受到从妖仆印传过来地痛苦和**,同情之余,不免无奈,半晌,叹了口气,说:“我给过你机会了。”
正咬向她耳垂的司空春停了停动作,不明所以。
下一秒,寒潭水骤然竖直而起,透色的锁链重新化形变得更加结实,消失的法阵一个一个重新结起,里面还掺杂着一些新的。
司空春瞬间要跑,却被狠狠砸到了地面上。
安叶子抓着他的蛇尾,看他结印反抗,旋即一剑将他钉在了地上。
司空春受了重伤闷哼一声,要攻击却被寒潭锁链困住。
肩颈上的妖仆印记越来越疼,安叶子停手,在他阴森的目光中,伸出两指并拢,然后放到脖颈上,将其印记抹去。
她的修为,远被司空春想的要高许多。
他竟不知修真界何时出了这等人物。
司空春恼怒地被重新困回了寒潭。
安叶子看着他,平静道:“我也并不想这样,但是你既然无法沟通,那我想你也并不是很想活下来。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因此倘若你在我修补好封印前,仍斩断妖性,我还是会放了你的。”
回答她的,是司空春冷冰冰的目光。
又是十年,安叶子因为需要修炼,所以时常去寒潭打坐。
司空春的情潮翻来覆去,却总压不下去,但他很明显对安叶子的沟通记恨在心,每每对她总表现出十分的敌意。只是每当情潮翻涌久了,他思绪混乱,白色的蛇尾总会忍不住攀住安叶子的手腕、脚腕、妖,鼻腔里发出闷闷的声音或嘶嘶的吐信声。寒潭封印察觉到他的越界行为,会对他进行惩罚,他便清醒一阵,蛇尾收紧,在被丢回寒潭前试图杀了她。
偶尔他也会问些外界的事情,只是安叶子并不会时时回应他。
到了接受峰主印的第二十年,安叶子去后山扫了坟,回到寒潭,望着仍在情潮中翻涌的司空春颦了眉,她的封印要重新铸就好了。
“你还是不肯尝试斩断妖性吗?”
司空春已经猜到她是无妄仙尊的传人,修的是无情道,冷而怒地盯着她道:“你与无妄老贼虽从未见过,却一脉相承,当年无妄亦同封印的众妖说过,倘若可斩妖性,便放他们离开,结果,几千年了,所有妖都被他的谎言欺骗了,如今你仍要用这个谎言诓骗天下群妖吗?”
安叶子静默片刻,说:“有妖成功过的。渡鸟和腾蛇赤练便成功斩了妖性,离开了封印。你的母亲不就是赤练吗?你有她血脉,成功的几率很大。”
司空春静了静,阖上双眼,面上似有苦意,半晌,睁开眼,又充满了冷漠,薄凉地道:“那么请问仙尊,他二人的结局又如何呢?”
因为斩了妖性,所以无妄封印没办法封住她们的原神,她们便偷逃出了封印,还重塑了肉身,可最后结局还是和其他妖无异。
他挣扎两下,盯着安叶子,又扯出个笑来道:“你敢把她二人怎样出逃的,公之于众吗?”
渡鸟和赤练几乎操控了五百年前的死坟林封印坍塌事件,倘若公布,众人皆知无妄封印有此漏洞,必然造成恐慌。新的无妄封印也绝不会再被允许修建。
安叶子感到自己心神一晃,随即被司空春找到了破绽,待她清醒,他已经将她再度拽入寒凉的池水中,蛇尾正紧紧地缠着她蓄势待发。
望着眼前一下子陷入情潮的司空春,她再度颦了眉,这次眉宇间冷了许多。
安叶子冷声道:“再一再二不再三,司空春,你沉沦妖性之中,终有一天会死于我剑下。”
寒冰骤然凭空而成,将他插入池水中,因为离得他心脏较近,血液将池水晕染,让他看起来像是被一箭穿心。
她高高俯视着他。
司空春闭上了眼睛,任由疼痛将他淹没。
他们总是如此,不是吗?
是他们弃他、厌他、欲杀他,说他生来为妖,偏要他认错、伏法、斩妖性。
是她生来无情,却偏要引他动心,却任他在此**海中挣扎。
司空春有些倦了,厌倦这无法摆脱的一切。
安叶子抬脚要走,走到一半,心底却颤了一下,使她不由自主地看向寒池,可池水已经叫妖血浸染,看不到任何的身影。
她捂住胸腔,不明白这是什么情绪,又为何而生。她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又为何脚下迟疑不决。
外面封印异动,安叶子将这微不足道的东西抛之脑后,瞬间来到死坟林中。
她寻着异动的而去,却不由得一愣。
“你——”
面前,雌雄莫辨的‘人’回眸,竟然是之前被她封印的蝶妖。
司空春被封在寒潭都没做到的事情,被一个混血的蝶妖做到了。
蝶妖似乎有些怯懦,望着她,半晌,叫了一声:“仙君。”
安叶子沉吟片刻问:“为何不逃?”
蝶妖说:“您救了我。”
这是一只回头是岸、知恩图报的好妖。
安叶子终于露出了笑来,问:“你可有名字?”
蝶妖说:“蝶。”
安叶子并没有对这有些歧义的名发表任何看法。
蝶的出现,代表着无妄仙尊提出的人妖共存的理念是可以成功的,她走的路也并没有错。
安叶子把蝶带在了自己身边,既给祂提供保护和住所,也重新教祂善与恶。
蝶懂得多了,便越发知礼明仪。
只是偶尔蝶进了寒潭洞,司空春会表现得十分激烈,不顾已经满是窟窿的身体,使劲挣扎着要攻击祂。
在看到司空春将本就伤痕累累的蛇尾撞断之后,安叶子蹙眉,不再允许蝶进入寒潭洞。
司空春便再度沉寂了下去。
随着新封印将成,人间也越发动荡起来。
终于,安叶子修为臻至化境,不必时时坐镇峰上,她出山了,一时间群魔群妖四处奔逃。她见魔便杀,见妖则看情况杀之,一时间修真界仙宗皆被震撼激励。
死坟林的新封印中重新封印了密密麻麻的群妖。
她走到已经油尽灯枯沉睡的司空春面前。
司空春勉强睁了睁眼,头一次什么也没说,哪怕被她抱在怀中,也安静极了。
他贴近安叶子,道:“本尊输了,但你也未必赢。”
她将他放入了死坟林封印,尽管,安叶子知道,他已经没有机会再从封印中出来了,她虽没杀他,但也算杀了他。
安叶子在后山的坟茔前坐了许久,最后在宇文铁心的碑旁边又立了一块碑,上面写道:剑门第十一代小师弟司空春之墓。
至此,剑门终结。
安叶子不打算将剑门传承下去了。
她欲飞升,改写三千大道。
到那时,魔族彻底覆灭,只剩下封印中的妖和外面的人。大妖已经所剩无几,她的封印足够结结实实的困住它们,倘若不断妖性,便只能死在其中。剩下的小妖,有些捉了,有些没捉,但都不足为惧。
当天下海河晏清后,安叶子将剑疯子一脉交给了蝶,重新闭关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飞升的劫云来到。
她毫不畏惧,拔剑而上。
劫云拷打着她的内心。
“人魔妖三足鼎立,你更偏向谁?”
安叶子回顾过往,答:“大道为公,我不偏不倚。”
四周劫云齐声尖叫:“骗人!骗人!”
它们一时化作妖一时化作魔一时又化作人,朝安叶子奔来。
妖说:“将我困于封印,你对我不公!”旋即破除封印,挑起战争。
魔说:“你斩我从不留情,不知我亦有悲喜哀乐,你对我不公!”旋即屠戮四方,血流成河。
人说:“你将我隐瞒,不肯对他们赶尽杀绝,害我父母儿女亲朋好友死于妖魔之手,你对我不公!”旋即将刀剑对准仙山,先杀蝶妖,再毁封印。
安叶子神色变换,最终吐出一口血来,望向天地人间,竟无一向公。
无情道心旋即破碎,忽觉手上炙热,低头看去,竟见妖皇妖印赫然出现在上面,隐见魔气腾腾。
什么时候……
那蝶妖尸身几番变化,化作一股青烟最终散去,原来祂并非半人半妖,而是半魔半妖,无妄封印被这妖魔抓住了破绽。
司空春于死坟林封印苏醒,周围尽是杀戮的人群。
他仰头,看向上方劫云,蛇瞳竖直。
司空春很快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虽然他做了蝉,可也乐得看安叶子成为了螳螂,他弯了弯唇角,朝下坠的安叶子张开了双手。
“你输了。”他无声道。
安叶子朝下面坠去,虽然道心破碎,但并不意味着她会身陨道消,毕竟她这类人一向受天道钟爱,不过是换一条路重新来过罢了。
司空春本已露出了毒牙,倏忽,却骤然变了面色。
只见安叶子将剑对准了自己生生劈开了一半魂魄,没有杂质的魂魄上升合道,有杂质的则瞬间将封印重结,利用自己散灵的最后威力,将来封印里斩妖的众人丢了出去。
最后要处理司空春时,却被他一把抓住了快要碎掉的手腕。
她怔然,输送给他的灵气被他散掉了。
司空春目光深深犹带着恨意,吻了上去,印在那个他一直肖想的唇上,发丝瞬间变白,合了双眼,同散灵的安叶子一道死去。
她不明白他的抉择,亦从未看透寒潭洞中那一见钟情的心动。
天地寂静。
晴朗的蓝天忽然间落了雪。
虚无中的安叶子重新睁开了双眼,她怔了一下,记忆回笼,却好似隔着千山万水,手腕上红绳艳丽。
顺着红绳,她看到了沉睡的司空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