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月书赤绳

打了落更后,崔四裹受了玉李的请托,往灯市口跑了一趟。

刚到徐莲姑住的大杂院巷口,崔四裹就看见几个穿红的官差,在巷口坐着吃铜锅馄饨。

他前几日为三姑娘请大夫时,才被北镇抚司的缇骑刁难过,此时对这一身儿红衣再熟悉不过,他是个既机灵谨慎又怕惹是非的,从铜锅馄饨的小摊儿边路过时,偷听了两句话。

“……两昼夜都没什么动静,我觉得可以撤了。”

“你说撤就说撤,阁下官居几品啊?”

崔四裹听到这里,就往里进,结果一眼瞅见徐莲姑所居的那间屋子门前,有三两个穿着寻常衣衫的男子或坐或站,神态气质绝不似市井百姓,他想了想,没敢上前,调头回去了。

他向来谨慎,绝不惹火上身,回到崔府时天已黑透了,他寻思着要知会三姑娘一声,这便往三姑娘居所那里去,刚进了垂花门,就见着有个眼熟的家丁背着一个人远远地走过来,待来人走近了,崔四裹才认出来,这家丁是管车轿的崔魁。

崔魁满头大汗地弓腰而来,他也看见了崔四裹,脚步又快了一些,到得崔四裹跟前儿,示意他搭把手,崔四裹定睛一看,崔魁背着个奄奄一息的小厮,正呻吟着转过头,却是二姑爷殷叙身边的贴身小厮六儿。

“赶紧的搭把手,把人送到门房去。”崔魁招呼着崔四裹,见他扶了一把,这便气喘吁吁地往外赶,一边走一边说着,“作孽啊,小六子你年轻,回去躺几日说不得就好透了。”

六儿只一味地痛着,哪里还听得进崔魁的话,一边哀嚎着一边掉眼泪。

到了门房前,倒是有个老妪在门口拖了个板车等,崔四裹认出她是六儿的老祖母,帮着崔魁把人送上了板车。

崔四裹见不得人落难,从兜里掏了一串铜钱递给了六儿他祖母,这才和崔魁往回走。

“这是犯了什么事打成这样?”

“还不是二姑爷造的孽!前夜里在雁荡楼狎妓叫官差给抓了,听说被牵进了一宗要案,就关在那里头。”崔魁往诏狱的方向努了努嘴,又叹气道,“主子作孽,奴才遭殃。老夫人叫人拿棍子打了六儿十几下,从此赶出去。”

对于二姑爷的不着调,崔四裹并不意外,但却无比同情六儿,想了想却又觉得好。

“赶出去也好,年轻力壮地到哪儿不能谋个好差事?哪像你我这样的家生奴才,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两人就这么感慨着道了别,崔四裹这才继续往三姑娘那里去,到了院门前,正撞见三姑奶奶崔静漪身边的侍女碧痕,崔四裹有些纳罕她的到来,见了个礼便进了三姑娘的院子。

芝月正在窗下坐着,见崔四裹来了,这才晃了晃脑袋,把碧痕说的话晃出去。

“可把话带到了?”

“小的辜负了姑娘的厚望。小的到了莲姑的居所那里,看到好些个穿红的官差在巷子口走动,还有几个一望就知的便衣,小的吃过缇骑的苦头,生怕惹火上身,便没敢上前……”

芝月闻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缇骑?那不是北镇抚司的官差吗?莲姑怎么会招惹官非?怕不是你看错了?”

崔四裹也不确定地点了点头,“也许是小的看错了。明日小的还要出门,到时候再走一趟,若真是虚惊一场,小的一定把姑娘的话带到。”

此事有关于乳娘的安危,芝月就有些关心则乱了,崔四裹看出了姑娘的担心,忙又说了些宽慰的话。

“这两日府里府外都不消停,等明日得了空,小的再跑一趟,总不叫姑娘着急。”

哪儿能不着急呢?芝月的心都急的糊锅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稳下心神,顺着崔四裹的话头问起来。

“府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也许是没为姑娘办成事,崔四裹有些歉疚,把声音放低下来道:“小的过来时,看见二姑爷身边的小厮六儿被打的奄奄一息,赶了出去。听说是二姑爷叫缇骑给抓去,牵累了他。”

二姑父狎妓惹事算什么新鲜事呢,芝月听着,注意力却又被缇骑两个字吸引了。

缇骑,又是缇骑。

这些时日,好像到处都能听到缇骑两个字。

从她埋金那一晚,她瞥见诏狱在后街行凶,再到听说诏狱派人来为崔府修缮围墙,接着就是今日,二姑父叫缇骑抓去。

“这么看来,你谨慎些是对的。”芝月按下心头的惊惧,轻声说着,“玉李,抓几粒南瓜籽谢他。”

玉李早就准备着了,从荷包里数了三粒小小的金瓜子,倒在了崔四裹的手心。

崔四裹从前在大姑奶奶手下听差,这回正儿八经地替姑娘办事了,没成想却能得到些实打实的好处,少不得受宠若惊,满心歉疚。

“前阵子,小的没给姑娘请来大夫,今日又没给姑娘把话带到,小的办事接连不力,姑娘还能如此厚待小的……”

芝月没觉得有什么,反而觉得崔四裹给自己带来了些许消息,宽慰了他几句。

“从前你在我娘这里听差,即便我那时年纪小,也常听我娘说你稳妥能干,谨慎些有什么不好的?眼下我这样的处境,你还愿意帮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崔四裹谢了恩,却步退了下去,芝月便问玉李那里有什么消息没有。

玉李正要和姑娘说,此时忙小声道:“香扇说,昨晚二姑奶奶发了天大的脾气,一个屋里砸的不成样子,水莲过去劝,都叫二姑奶奶错手打了一巴掌。”

这脾气发的可不小。

芝月想到薛四裹说的,这么看来,二姑父的确出了事。

她站起身,在镜子前照了照仪容,往外走去。

玉李便跟上了姑娘,托着姑娘的手肘小声问道,“这么晚了,姑娘要去哪里?”

“方才你不在,三姨母的侍女碧痕来了,递了几句话给我。这些年三姨母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为何会突然派人递话过来?我娘死的时候,三姨母曾在葬仪上护过我,她那样柔弱的性子,不知鼓了多大的勇气才敢说出那样公道的话。这几日府里不寻常,二姨母必是知道些什么,才会突然叫碧痕来提点我。”

“檀大爷是老夫人的心肝宝贝,即便三姑奶奶知道些什么,敢和姑娘说实话吗?”

玉李的疑问,也是芝月的疑惑,她摇了摇头,眼睛里也有一点忧虑。

“听话听音,像我这样聪明又有悟性的人,稍微点拨下就能拨开迷雾,抵达真相。”

玉李觉得自家姑娘说的非常有道理,但她还是担心自家娘亲的安危,先跟着姑娘去探探三姑奶奶的口风,再想辙吧。

崔静漪的居所在崔府的最东处,原本门前还种了些修竹,后来竹子被滚水浇死了,门前就光秃秃的,也不种花也不种草,光秃秃的,倒是干净的很,连一片落叶都没有。

玉李就轻叩了三下院门,无人应答。

想来是夜深人静,三姨母已经睡下了。芝月便和玉李候了一时,再敲了三下,院子里才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慢慢地走近了,在门里轻声问道:“这么晚了,是谁?”

“是芝月叨扰了。烦请通传三姨母一声,外甥女儿芝月,想来探望姨母。”

院子里的人,就是傍晚时分去过芝月那里递话的碧痕,她听着三姑娘的话,应下了,转身回了屋子。

芝月便在院门前等啊等,等到起了一阵儿凉风,院子里又重新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接着门闩一动,院子门打开了。

然而碧痕并没有请芝月进去,而是向芝月施了一个礼,唤了一声三姑娘。

“真是不巧,我家主人已经睡下了。”

芝月满心的希望顿时落了空。

她在原地踟蹰了一下,想开口问些什么,却又不知怎么开口。三姨母这是不愿意见她啊,此刻刚打过落更,并不算晚,三姨母若有心见她的话,必不会以睡下了的理由推脱她。

她黯然地站了一会儿,风吹起来,掀起了她鬓角散落的发丝,使她像朵无可奈何的花儿。

碧痕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三小姐的黯然,她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芝月只好和玉李一起回了居所,坐在屋子里长吁短叹了一时,玉李服侍着姑娘洗漱更衣,主仆两个相对无言,一会儿担心莲姑,一会儿又担心自己的命运,只觉得长夜漫漫,无比煎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迷迷糊糊的时候,玉李听见院子外有轻轻扣门的声音,她立刻就警觉起来,起身听了一会儿,却好像是碧痕的声音。

芝月也醒了,和玉李一起披了衣裳往院里去,下了门闩一看,果然是三姨母屋子里的碧痕。

碧痕额前的发丝沾着点露水,在月下显出了晶莹的质感,

她看着芝月,叹了一口气,把一个锦袋塞进了芝月的手里,向她的耳畔凑去,以极轻的声音说道:“……我家主人当年无力回天,今日也无可奈何。当年大姑奶奶临死前,曾手书一封与她,虽已被泪洇湿字迹模糊,但还可以窥见其意,盼望三小姐不要重蹈覆辙。”

碧痕说着,向芝月福了一福转身去了。

玉李赶忙将门闩上上去,芝月也来不及进屋便坐在花坛边上,打开了锦袋,取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白鹿纸。

三姨母说,这是娘亲过世前写的,当时的情绪和身体也许都不好,所以这纸上有水印,也有橙色的血印,上面的字也都晕开了,只有开头几句尚能辨认。

“……我娘怀我十个月……救母欲往地府寻。”

娘亲笔下的老母,是外祖母。

外祖母当时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为何要下地府救母?

芝月看着娘亲熟悉的笔迹,这几日的恐慌与不安化作了热泪,连串儿地往下落,她怕滴在信纸上,便收了起来揣在了怀中。

“姑娘,三姑奶奶为什么不把话说明白呢?”玉李有些焦躁地说着,“大姑奶奶当年去的蹊跷,姑娘最是清楚不过了,今日这样紧急的关头,三姑奶奶重提旧事又是何意呢?”

芝月拭了眼下的泪,慢慢地往屋里去,待在青窗下坐了一会儿之后,忽然想到了什么。

“三姨母或许是想提醒我,今夕之事与当年我娘的猝逝,有关联。”

“这么一说的确是,大姑奶奶就两句遗言里,却提了老夫人两次,今日姑娘的困境,不也是被老夫人算计了吗?那地府是什么?”

玉李苦苦思索着,芝月合上了眼睛,感受着从窗隙里吹进来的夜风,只觉得心头一片微黯。

“北镇抚司的缇骑抓了二姑父,二姑母势必要去求外祖母……”

玉李听着姑娘的话,像是想到了什么,低低地说,“京师人人都说,诏狱就是人间炼狱,诏狱里的缇骑就是阎罗恶鬼——”

这一瞬间,芝月的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了好多画面。

背巷里的那场捕杀,薛四裹求医无门,诏狱破天荒地来为崔家修缮围墙,莲姑居所附近盯梢的便衣官差……

芝月的心倏地往下沉,跌进了冰凉凉的深潭。

“外祖母,可能把我卖给了北镇抚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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