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枯鱼之肆

四野安静下来的时候,箭杆胡同那间医馆的张大夫来了。

二姑奶奶崔簪碧房里的水莲引着张大夫,进了芝月的屋子,口气还算恭敬地引荐给三姑娘。

“……二姑奶奶心疼姑娘,特意请了箭杆胡同的张大夫来为姑娘治伤,二姑奶奶说了,姑娘花容月貌,千万别留了疤破了相。”

芝月满肚子都是迷惑不解,听着玉李把张大夫迎客进来。

今日,先是外祖母来了,恩威并施地来了一套,接着是二姨母,突然大发善心为她请了治伤的大夫。

不寻常,太不寻常了。

她按下心里的疑虑,仰着头叫大夫看伤。

张大夫前两日都在诏狱里,为那些搞械斗的官兵们治疗外伤,今日好不容易得了闲,又叫这崔家请了过来,这让他不免觉得自家这刚开张的生意前途万丈。

“姑娘这伤怕是要留疤——”他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拿金银花水给芝月清洗伤口,再覆上一层三七冰片研磨的药粉,最后才将棉纱覆在上面,“老朽这金创药里有自家的秘方,或许能叫姑娘的伤疤小一些、淡一些。”

芝月倒是觉得有道疤反而不坏。

她道了声谢,往门外看了一眼,水莲叫廊下飞来筑巢的燕子吸引了视线,仰着头正看着,芝月便多问了一句。

“留便留了,也是没办法的事,也是赶了巧,我受伤那晚,正好撞上全城戒严,没请上大夫……”

女儿家垂眸时的哀婉,叫张大夫的医者仁心又多了些,他一边儿净手一边叹了口气。

“不瞒姑娘说,那夜老夫也被诏狱那里临时征了去,才没及时到府上为姑娘治伤——官差凶猛,小民无奈啊。”

芝月便没再说话了,目送着水莲把张大夫送出去,这才慢慢的回了神。

谜团像糊在米粥上的一层米油,封住了蹭蹭往上冒的热气。

芝月越琢磨,越觉得蹊跷。

宴席前夜,外祖母拿母亲的灵牌,砸伤了自己,偏偏诏狱派出了官差满城抓伤科大夫,其后又全城宵禁戒严,致使自己的伤口,久溃不愈,不能得到及时救治。

这是其一。

其二,因为深陷流言蜚语的缘故,几年不曾举办宴席的崔府,在自己受伤后的第二晚,就摆了一场酒。

当晚,又因为自己破了相,临时不叫她出席……

芝月的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再凝神试图抓住这个想法,却怎么抓都抓不到了。

她晃了晃脑袋,又换了个方向去想。

在前夜的宴客名单上,除了女宾以外的男客,一部分是女宾的家眷,还有数位,是二姨父好友以及檀之表哥的同窗,外祖母若对她有算计,应该是谁呢?

她越想越浮躁,手里的一小块芸豆卷就吃不下去了,玉李来瞧姑娘的脸色,芝月就把芸豆卷塞进了她的嘴巴里。

“……要不去问问莲姑呢?前夜府里的事闹的不小,外头一定有各种各样的传言,莲姑在灯市口打听的着。”

玉李把芸豆卷儿咽了下去,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奴婢娘本事大的很,上能同天上的玉皇老爷噶讪胡,下能和黑白无常讲白相,她的能耐姑娘晓得哉。”

“来的男宾倒是好打听,可外祖母到底把我卖给了什么人,却是极难猜——”芝月仔细思索着,只觉得心浮气躁,“也不知道前夜,外祖母究竟见了谁?”

玉李趴在了桌沿上出主意,“今晚奴婢请崔四裹走一趟,知会我娘一声,叫她明儿来门房来看奴婢。家里头就托香扇和桃露悄悄去打听,即便得不出真实的消息,拼拼凑凑的,依着姑娘的聪明才智,说不得也能猜出点什么。”

芝月觉得有道理,“宴席前后,外祖母见了什么人,房子里传出些什么吩咐,二姨母和二姨父当晚和这两日又有什么动向,姊妹们的院儿里,又有什么动静,就依着这几样去打听,叫她们悄悄地,别惊动了旁人。”

“……香扇和桃露从前都是咱们院子里的,忠心不说,机灵敏锐可是头一份儿,姑娘放心,再不济还有可爱又聪明的奴婢呢!”

玉李笑眯眯地说着,就掀了帘子出去了,这时候已打了落更,北方二月的天黑的早,正合适干偷偷摸摸的事。

芝月觉得自己也不能坐以待毙,思来想去,趁着夜深先把家当细软收拾出来,实在不行就跑——哪怕叫人捉住报官,去坐牢都比给人做妾强。

做牢啊,说不定还能遇上爹。

芝月边收拾边想着心事,娘亲死那年,爹爹被外祖母送进了大牢,现如今也不知道关在什么地方,爹爹只是个商人,虽然先帝在的时候做过一阵子供给米粮的皇商,可祖母精明,废太子作乱的时候,就及时抽了身,爹爹应当不会被此事牵连上吧?

她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当年外祖母是使了什么样的手段,动用了什么人脉,又是安了什么样的罪名,才把爹爹送进大牢的呢?

这一晚,芝月坐立不安,二房最小的姑娘殷连霏也睡不好觉,她在母亲走后,又是迷茫又是愤恨,心神不宁。

落更的梆子敲过,崔连霏这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说是不速之客也不恰当,此人是三姑奶奶崔静漪身边的贴身丫头碧痕。

殷连霏不免诧异。

三姨母崔静漪,是檀之表哥的母亲。她信佛,深居简出,外祖母给她在最西的深院里辟了一处清净之地,供她修行,这么多年,她并不抚养檀之表哥,也不出现在人前,除了大姨母去世时,她在葬仪上现了一次身以外,再没有出现过。

仆随主人,碧痕也是一身素净打扮,她也不怎么说话,只带给殷连霏一句话。

“三姑奶奶叫奴婢转告四小姐,路当险处难回避,事到头来不自由。还请四小姐遇事多想三分,急流勇退为佳。若四小姐心中浮躁不解,可来漪园随三姑奶奶修行几日。”

殷连霏听的一头雾水,满脸不解。

她正烦躁着,三姨母反而叫自己去跟她修行?开什么玩笑,她青春正好,怎能如三姨母一般抛却凡尘,去当姑子?

她笑而不语,叫流霞送客。

流霞一脸忧愁地回了屋子,细声说道:“……想来是罗家瞧上了姑娘,连一向不问世事的三姑奶奶都惊动了。”

“如果是真的,母亲为什么不高兴呢?”殷连霏想不明白,“母亲最想我和姐姐们能嫁到高门大户去,为何又对我大发雷霆呢?再有,外祖母也没来找我说话,倒是听说去了二姐姐那里。”

“听着姑奶奶的话音,好像是觉得姑娘惹眼了些,招来了什么不好的人——”

“什么人是不好的人?像我爹爹那样不成体统的,莫非就是好人?我看见爹爹那个样子,就会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万万不能被这种人蛊惑,毁了一生。”

殷连霏的耳边又回想起母亲破口大骂的情形,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至于母亲,爹爹胡作非为,惹得母亲这十几年都不快活,她对我发发脾气,倒是可以纾解心中苦郁。我不怪母亲。”

流霞跟着点了点头,殷连霏想了想又吩咐她,“去打听打听,母亲和姐姐们,还有外祖母那里,都有什么动静。”

这一夜的崔府风平浪静,礁石暗流却有鱼龙虾蟹在涌动,气温回冷的二月风刮过了崔府,往诏狱里刮去。

一夜的风刮的早晨阴沉沉,常小山眼下两团乌青地走进了签押房。

身为北镇抚司镇抚使身边的亲信,想要结交他的帖子多如牛毛,常小山懒怠应酬,也不愿为缇帅招惹是非,一向都是果断回绝。

昨夜的宴请却叫他无计推辞,只好在得到缇帅允许后赴了宴。

推杯换盏,宾主尽欢,尚算和谐,只是叫他睡的不够,得了一对熊猫眼。

常小山进去时,沈墀也在书案前撑额补眠。

在他的手边,那只从徐莲姑那里缴获来的檀木盒正开着,一些珠宝金饰散落在桌案上,即便室中昏暗,这些金饰上也有微光在流动。

常小山不免咋舌,这崔家在京师的名声不好听,门庭又落寞了,竟不知藏了这么多好东西,可见瘦死的骆驼确实比马大。

知道他来,沈墀依旧阖目,只拿指节轻扣了扣桌面,示意他呈禀。

“的确是罗阁老的人。姓杨单字一个砺,乃是罗兆符的幕宾,从衣着谈吐来看,像是从前做过方士的样子。他请卑职关照一名才抓进来的人犯,因涉及纺娘案,卑职不敢擅专。”

沈墀便睁开了眼,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这诏狱,他才来不到一年,前任积压的公务堆案盈几?,纺娘案就是其中一件。

纺娘,是废太子军需谋逆案的告发者。

她从前是江南溪边浣纱织布的女子,因天生美貌出众,而被人发掘栽培,带入京城献给了废太子身边的重臣俞博安。

纺娘虽深得俞博安宠爱,但其后却被他转送多人,辗转游走在京城的权贵豪富之间,最终在废太子败走北境、惹先帝猜疑时,纺娘敲响登闻鼓,告御状,揭发废太子的七桩重罪,将废太子拉下了储君的宝座,身陷囹圄,而纺娘自己,却也因涉入多名官员的贪墨案,也被投入大狱,另立案宗,称为“纺娘案”。

沈墀接手诏狱事务之后,重启了纺娘案的卷宗,这才致使前几日案犯逃狱,处决于诏狱门前。

常小山觑着缇帅的脸色,继续回禀道,“……纺娘案牵扯出来的两个江南花魁,昨夜在雁荡楼抓捕归案,缇骑赶到时,花魁正在接客,便将两个狎客一起抓了回来。罗阁老的人要卑职关照的,就是其中之一。说来也巧,此人姓殷名叙,正是前头崔家的二姑爷。”

又是崔家。

沈墀也察觉出了其中的微妙巧合。

徐莲姑是崔家小姐的乳母,前夜被抓的狎客,是崔家的二女婿,而两人犯案的时间,都在前夜。

这崔家,甚至还攀上了罗兆符的关系。

“这是徐莲姑的口供,你看下。”沈墀将手边一叠供述往外推了推,看到常小山拿在手里翻阅,才接着说道,“她是苏州山塘街裴家的世仆,裴家如今当家主母武乐慧,膝下一子,名叫裴茂享。”

“裴茂享?”常小山惊讶抬眼,震惊地重复这个名字,“裴茂享?举荐纺娘进京的那一个?”

沈墀点头,道了一声是。

常小山倒吸了一口凉气。

纺娘案牵扯范围实在是广,在厚厚的卷宗里,裴茂享算是支案外的支案。

微不足道,细算起来却是罪魁祸首。

据纺娘供述,当年将她从江南发掘栽培的第一人,就是这个裴茂享。

裴茂享,是崔家曾经的大女婿。

常小山脑子里的千头万绪,也抓不到线头了,他试图从这件事中脱离出来,转回到罗阁老的幕宾杨砺那里。

“杨砺为崔家女婿做保,邀卑职明晚去崔家赴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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