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了。”崔府行四的姑娘殷连霏慢条斯理地说,“若不是这番相逢,我还不知道外祖母竟请了这样的贵客。”
她的贴身丫头流霞顿住了整理衣物的手,又想到了前夜府里宴请时的情形,姑娘自打那夜过后,就不停地同她复盘偶遇贵客之事,倒也可爱。
“外书房的男客,一向由二姑爷和檀大爷招呼,按理说没有内眷相邀,是不好轻易踏进内宅的,这么看来,一定是老夫人请来的。”
“是了,我早就听说他老人家同我们家有些交情,没成想这次真的见着了。”
殷连霏靠在桌子边上,拿手撑着头,视线落在窗外的一片青绿上,前夜宴席之外的人与事,又开始浮现在眼前。
前夜的宴席上,列席的,都是崔家没出事前常来往的故交好友,她原指望着在这场宴会上露个脸,可外祖母却只领着两个姐姐亮相,叫她不声不响的入席,这叫什么事?不是厚此薄彼是什么?
纵然她年纪还小,可提前叫那些贵妇人相看相看,总是可以的吧?十二岁上下定亲,十四五的时候嫁娶,这不就是世间最寻常的规矩?
前几年,因为大姨母的猝然长逝,前大姨父裴茂享在自家府门前大骂了好几天,嘴巴里左一个“缩坯”,右一个“卖女儿”,直闹得满城风雨,外头说什么的都有,以至于家里的女儿也不好说亲事,都搁置了下来,可近来,崔府缓过了气,外祖母要开始着手为孙女儿们谋前程了,却偏偏把她给撂下,万一过程子,家里又出什么事了,她不就又被落下了?
比如昨夜,姐姐们的头面首饰,不就又闹出了一场风波?
外祖母不看重她,父亲又忙着嫖宿狎妓,娘亲呢,每日里醉醺醺的也就罢了,还要出去听戏玩乐,所以这份前程,她自己不去挣,谁能替她打算呢?
流霞点了点头,手里绣的帕子就停了下来,抬头看了自家姑娘一眼,不免生出了心疼之情。
“……也怪叫人心寒的,昨天夜里那么多贵妇人在,老夫人却只叫姑娘做素净打扮,府上的好东西都先紧着大姑娘、二姑娘了,很难不让人觉得偏心。”
殷连霏闻言弯了弯眼睛,声音里带着点儿轻快。
“昨夜你也看到了,戴了反而不好。”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树大招风,她们倒是满头珠翠露了脸,瞧瞧吧,好事不出门,脏事传千里,咱们家原本就在风头浪尖上,这一闹,外头的闲话又要说一阵子了……”
流霞哪里不知道崔家这几年的光景,闻言叹了一气不说话了,脑海里浮现出昨晚的小小意外。
姑娘宴席那晚心里吃味,在花园子里走了两圈,也是赶了巧,回来时往西厢房半遮的门里看了一眼,正看见里面坐着位儒雅淡然的大人,姑娘认出来是罗阁老,驻足行了个礼。
“也是姑娘慧眼,能认出来阁老的真面目,不然就错过了。”
“自然认得。你不记得了?有一回在蝉花馆外头,檀之表哥恭恭敬敬地同他说话,唤他‘罗阁老’。”
流霞想起来了,“是了,被一群人簇拥着,高高瘦瘦,很是儒雅温润的那一位?听说他是朝廷位列第一的人臣,咱们家竟然能请到这样的人物?”
“我听说蝉花馆的姊妹们说,罗阁老家最小的公子,年纪较之檀之表哥要大上个几岁,至今还不曾成婚,可已是举业有成,前途大好,若非外祖母不提携我,我岂能遇上这样的好事?是不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流霞听的入了迷,自家姑娘若是能做了罗阁老的儿媳,那真是天大的好事,自己也能跟着享福了。
主仆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房里聊闲篇,到了天傍黑的时候,母亲那里派人来传话,叫她去过去说话。
殷连霏觉得奇怪,换衣裳的时候不免多思多想。
她和两个姐姐一向都是乳娘养着,轻易不到母亲的房里去。
母亲和睡的晚起得更晚,有时夜里还要通宵达旦的邀人来玩儿,故而她和姐姐们,从来都是捡着午间去父母亲那里请安,再加上母亲为了作养身子,一天只吃两餐,所以除却家里的宴席以外,殷连霏鲜少同母亲一同用餐。
今日倒是稀奇。
不过这让她一下子联想到了前夜的奇遇,免不得心跳加快,满脑子都乱糟糟的。
殷连霏换了一身儿水红的鲜亮衣裳,到了母亲屋里一看,两个姐姐都没到,独她一个人来了,只好坐在椅子上等,流霞见她气闷,拿了绣绷给她解闷儿,殷连霏一向爱女红,做是做惯了的,就琢磨着绣朵花骨朵。
她能坐得住,一针一线地绣,没一会儿就把大半个含苞待放的花骨头绣了出来,她把绣绷托起来在灯下正望着,母亲就来了。
“母亲的脸怎么了?”殷连霏施了个礼之后,赫然发现母亲的下巴处,生了一颗红红的火疖子,崔簪碧生就一张小巧精致的脸,最好看的就是她的下巴,这颗火疖子倒是会挑好地方长。
崔簪碧冷着一张脸坐上了罗汉床,一手搭在了扶手上,向着殷连霏招了招手。
“绣的什么,我看看。”
殷连霏跟着母亲的脚步,坐在了罗汉床边的绣凳上,将手里的绣绷递了过去。
“……开春了,园子里花枝上,缀了好多花骨朵,星星点点的,好看极了,娘喜欢不喜欢?”
她还天真,仰着一张孩子气的脸,上面挂着献宝的笑,崔簪碧却还冷着脸,视线停留在绣绷上的骨朵上好一会儿,之后不知为何忽然就发了狠,一手里擎着绣绷,右手却捞过了一把剪子,一剪子戳进了绣绷的正中心,刺拉一声绣绷就被刺破了,崔簪碧像是不解气似的,用剪子在丝绸的左右刺来剪去,一时间,一张好好的绣布就变得千疮百孔。
事发突然,殷连霏吓得险些从绣凳上仰倒,捂着嘴瞪大双眼,嗫嚅着,“母亲,这是怎么了……”
“还没长成呢,就惦念着上枝头开花,你也不低头看看,毛长齐了没有,也敢到男人跟前献殷勤去了?”
殷连霏闻言,脑子里就轰的一声炸开了。
她心知昨晚在罗阁老那里露脸的事败露了,一时间羞愤难当,缓过一口气之后立刻跪伏在母亲的脚边岂怜。
“母亲实在是冤枉女儿了。昨晚外祖母不叫女儿久坐,女儿回去时便在花园里转了转,路过西厢房时候,门正半掩着,也是女儿年纪小不懂,无意间看了一眼,就叫人给请进去了。女儿见那位大人儒雅和善,又是年过四十的长辈,定是外祖母请来的贵宾,自是不敢怠慢无礼,不过回答了几个问题,便告退了……母亲,女儿句句属实啊——”
崔簪碧听了,扔掉了手里破烂的绣绷。
她脸上的红疮是熬夜上火,气出来的。
前夜的宴席,她知道她娘孟老夫人定有什么打算,但万万没料到,孟老夫人竟然又将罗兆符这个老东西请了过来。
她和夫君殷叙原还计划着,在宴席上为老大、老二物色个如意郎君,横竖就从这些故交人家里找,总能挑出一两家满意的,却没想到,如意郎君没选上,老三却叫孟老夫人给卖了。
偏偏这个当口,她夫君殷叙这个混账玩意儿,又出了事。
宴席罢后,殷叙许是席间看上了什么绝色,心中猫抓似的痒,宴席未散就去了雁荡楼消遣泻火。
他同那雁荡楼的香花软柳折腾了半宿之后,这混账不知怎地,迷迷糊糊地出门小解,回来的时候竟摸错了房门,这屋子里,光禄寺良酝署的署正徐响,正同两个妓馆的女人赤着身睡着,殷叙也不知是糊涂了还是另有所图,竟爬上去一起睡了。
夜里胡天胡地的,也不知几人都做了什么,大约五更的时候,忽然闯进来一伙如狼似虎的官差,把这位良酝署的署正徐响、以及摸错床的殷叙一起抓走了。
这是雁荡楼派来的龟奴说的,因为殷叙常欠账的缘故,这龟奴言语上也不客气,直在门房那里大叫大嚷:“……好在叫官差给抓去了,不然咱还不知道怎么交待!又不是约着一道来的,也不是什么知交好友,怎么就能睡在了一张床上,做了连襟!”
崔家上下都觉得没脸,二姑奶奶崔簪碧听了来报,险些没昏过去,赶忙叫人把这龟奴领进了后宅,听他嘴里还叫嚷着让自己快些付嫖资,更是两眼发黑,直气的喘不上来气,勉强付了几个银子之后,就叫人把这龟奴打了出去。
恨归恨,恼归恼,到底还是要把她男人保出来,崔簪碧只好火急火燎去找她娘孟老夫人,孟氏却不在,一直等到了夜里,孟老夫人倒是在了,却冷眼地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丢下了冷冷一句。
“老三命好,入了罗兆符的眼。”
崔簪碧的心就凉了半截。
她知道做崔家的女儿,将来要做什么,却不知道那么早,也没料到是自己最小的女儿。
她不免悲从中来,瘫坐在母亲脚边上,愣愣地掉了几颗泪珠子。
“……可老四才十二岁,还没成人的丫头,送过去岂不受罪……”
孟氏冷哼了一声。
“上赶着不是买卖,半吊子难成生意。我倒是想多留她几年,架不住人家自己个儿又是剥葡萄、又是往人家身上扑。你这小女儿养的好,说不得咱家还能靠她多兴盛几年。”
就这么延几年,等到她孙子崔檀之往上考,谋个一官半职的,崔家就有指望了。
“你也不必替她忧心,送出个小的,还有两个大的给你挣脸,等这阵子风波过去了,为娘叫人好好地为老大老二寻个一等一的好人家、高门第。”
崔簪碧捂着胸口,有口气憋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堵得人心里难受。
“那就再等阵子,好歹让她过了十三岁的生辰,女儿再教教她怎么伺候人……”
“等阵子也不是不能,可你那煳涂□□里挖出来的贱坯子夫君,能不能等?”
这样难听的话,饶是崔簪碧听惯了,此刻听了都觉得没脸,只低了头一味地抹泪儿。
“殷叙这事儿,若是掏银子,为娘还能支应你几个钱,可他叫穿红衣裳的官差抓去了,说不得就是后头诏狱的人干的,你打量打量你娘我有没有这么大的能耐?罗兆符是什么人你清楚,甭管事多大,哪怕把天戳了个洞,也不过就是他一句话的事,你好好琢磨琢磨,为娘等你几日,想明白了再来。”
崔簪碧无言以对,被丫鬟扶了出来,一路失魂落魄地往院里去,快到自家院儿门的时候,远远地往临街的院子看了一眼,只见裴芝月住的屋子里漆黑一片,想是已经熟睡了。
“好好的宴席,叫这没良心的种子搅的天翻地覆,她这会儿倒是睡得香!满府的奴才都说她长得好,罗兆符怎生没瞧得上她?反倒叫我那可怜的女儿,给罗兆符这个没人伦的老东西做妾!”
一旁的大丫头水莲也跟着一声悲一声的劝,接着二姑奶奶的话头说道,“崔家养了她这么久,也该到了她出力的时候——四姑娘命格贵重,怎能做妾?”
崔簪碧闻言,掉了几颗泪珠儿,心里那股子恨被夫婿惹出来的恨,迅速地转移到了裴芝月的身上。
“是了,吃着崔家的米,就该给崔家出力。还是要想个法子,叫她顶了老四去做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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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鼓吻奋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