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萦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样的表情,失笑道:“你留下来是为了这个?”
“你想我为了什么?”沈游问。
“嗯……”慕萦终于恢复了她惯常的笑意,她走近沈游,伸出手,又开始摸他的脸,“为了救剩下的那些人?”
慕萦的动作很温柔,沈游被摸得有点舒服。
原来他竟然喜欢被人摸脸吗?怪怪的。
沈游:“我一个人救不了他们,如果你愿意帮助我的话……”
“我不愿意。”慕萦靠过来,贴着他耳畔低语,“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冒着牺牲自己的风险救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呢。”
温热气息拂过颈侧,沈游歪了歪头:“我记不住啊,我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重要的人?”
慕萦的手停了停。
沈游脸贴过去,蹭了蹭,满意地眯起了眼。
“而且,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他自信道,“只要有一个人被我的乐于助人感动,他就会去帮助别人,扩散下去,世界就会变得更加美好!”
慕萦直起身,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双手按住沈游的脸,轻轻地晃了晃他的头,想听听里面有多少水。
沈游被晃得头更晕了,他一手握住了慕萦的手腕,阻止她继续晃他,一手从口袋里掏糖,却掏了个空。
……吃完了。
沈游垂头丧气,无精打采。
慕萦反握住了他的手腕,转过身,挥手拨开了细丝,打开了墙后的暗门。
暗门后是一道长长的石梯,延伸向高处。
慕萦说:“那我们就去看看,你想感动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吧。”
她牵着沈游的手拾级而上,烟灰襦裙扫过阶梯上干涸的血痂。
沈游踩上台阶的瞬间,耳畔炸开一阵女人的惨叫。他赶紧飘了起来,低头往台阶上看。
石阶一个一个地印上暗红的手印,新鲜血液顺着石缝渗出,蜿蜒成一行行扭曲的“救救我”。
“一些记忆和幻想混合的碎片而已。”慕萦脚步平稳,看起来完全没有被影响。
沈游脸色发白,感觉自己留下来是在自讨苦吃。
他从来不看鬼片的……谁没事非要吓自己啊?
石梯尽头的门吱呀开启,腐坏的气味混着潮湿扑面而来。泥地上散落着空陶罐,草绳捆扎的旧报纸堆在墙角,泛黄纸页上晕着雨水洇痕,模糊了铅字。
看来地下迷宫的入口是储藏室。
沈游望了望窗户。窗户半开着,外面倾盆暴雨砸在玻璃窗上,看不清外面的情况。
地下室已经冷如冰窖,但地上却是闷热的。
储藏室的门通往大厅。大厅空旷,中央垂着水晶吊灯。
细丝似乎都停留在了地下。地上的场景堪称真实,简直像回到了人间。
慕萦目标明确,带着沈游穿过大厅,推开了朽坏的木门。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座新漆雕花的木床,床上铺着竹席,床头的双喜剪纸边角蜷曲。墙角立着五斗柜,抽屉都半开着,地上杂乱地扔着些布包、小夹袄之类的衣物。
一间卧室,卧室里有几个半透明的人影。
“王哥,杀了吗?”一个瘦削的人蹲在门口,抓起身上的黑色背心擦了擦汗,“操,这破天气。”
坐在床上的壮硕青年叼着半截烟,左耳银环在烟雾中轻晃。他看着地上伤痕累累的一男一女,玩味地笑。
沈游认出了他手腕上的蛇形刺青。这是年轻时的王叔。
地上的女人躺在一滩血中,紧闭着眼。是那个女鬼的模样。
外面大雨仍在下。嘈杂的雨声中,人影逐渐模糊起来,声音也混沌不清。
“……去把她……”青年深深吸了一口烟,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就放了你们……”
趴在地上的男人哀声求着什么。
青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屈指弹飞烟蒂。烟蒂落到地上的男人手边。他一脚碾在那人手指上,骨骼碎裂声混着惨叫,刺破了雨声。
惨叫的男人又被踢了一脚,终于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女人的身边,俯下身。
女人虚弱地哼了一声,睁开眼,眼神涣散:“我的……”
男人安慰着女人:“……只要活下来……”
声音越来越混沌,几乎无法分辨他们说了什么。
沈游看向慕萦。
慕萦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个年轻时的王叔,眼神中没有愤怒也没有厌恶,只是在思索着。她仍然握着沈游的手腕,手心是凉的。
青年的狂笑在室内回荡。几人快乐地动起手来。
两人没能活下来。
“我想离开这里。”沈游抽开手。
慕萦过了一会儿才说:“好。”
他们离开了这个房间,回到了大厅。
“他没被抓住吗?”沈游问。
“他被鉴定为精神病。”慕萦倚着墙,似笑非笑,“后来精神病好了。”
“精神病这么好鉴定吗?”
“这对夫妻都变成了鬼。丈夫找他寻仇,阴差阳错,显得他不正常。”慕萦说,“后来特事科的人来了。丈夫被消灭了,妻子掉入空间裂缝里。”
“掉进了鬼域?”
“那时还不算鬼域。”
沈游点点头。
多亏了顾维明时不时的碎碎念,他对特事科也算了解。
特事科是唯一正式员工也会出外勤的科室。外包消耗频繁,很难积攒出足够的战力,所以通常只需要确定鬼的存在并驱离附近的凡人就行了。那之后,正式员工就会前往灭鬼。
鬼由执念而生,只会追随执念,满足执念便会消亡,且大多神智混乱力量微薄,本身对修者并无威胁,但是对凡人政府的社会稳定性影响较大。倒不是因为类似夫妻这种怨鬼的存在,而是因为大部分鬼都是恶鬼。
很多普通人就算被压迫至死,也想的是自认倒霉、自我怪罪、甚至认为死亡是轻松的结束。大多恶人在被制裁前却依然不甘、怨愤,而这些情绪最易滋生执念。
特事科没义务也没权力判断每个鬼到底是好是坏、是冤是邪。况且,一旦深入了解那些故事,就极易深陷因果、引火烧身。所以他们对鬼的态度是统一的:一律消灭,不问前尘。
由于特事科的存在,政府才会源源不断地给调解中心提供大量的资金支持以及各种方便修者行事的快捷通道。
“看过了那些,你现在还想救他吗?”慕萦问。
“你是因为他是凶手才不救他的吗?”沈游反问。
慕萦沉默了一会儿:“……我有时候在想,你的脑子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干我们外包的哪有脑子好……”沈游的话被打断。
王叔持刀冲了进来,他满身是血,神情狼狈。看到沈游,他眼中猛然迸发光彩,几步走过来:“这位小兄弟,刚刚谢谢你救了我,我……”
他看到大厅的模样,像是回想起了什么,眉头拧成结。有一瞬间,他的眼神和之前沈游在卧室看到的、那个年轻的“王哥”重叠了。
“怎么了?”慕萦问。
“小林呢?”王叔快速调整好了表情,脸上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怎么没看见他?他没事吧?”
“我们走散了。”慕萦说。
“这……他还在地下吗?”王叔转过身,看着储藏室的门,“我们要不要回去找他?”
“他不会有危险。”沈游说,“我们知道了,这个鬼是来找你的。”
慕萦无奈地闭上了眼。
……也不用这么诚实吧?
王叔面上一震,连忙道:“你们知道了什么?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她生前想害我,做鬼也不放过我……”
啪地一声,大厅温度骤降。
王叔声音卡在喉咙里。他本就满身是汗,此刻不由得哆嗦起来。
啪。
储藏室涌出血。有谁脚踩着血潭,一步步走过来。
王叔听到这声音,浑身紧绷。
“不是你杀的她吗?”沈游问。
“我、我……唉,年少时不懂事,那件事我确实有一些责任……我对不起她……我现在想来还是后悔……”王叔声音颤抖,跪到地上,“但是我不能死啊,我的老婆孩子,她们不能失去我。我的女儿年纪还那么小,爸爸一定要活下来保护她……”
储藏室半开的门间,露出了女鬼青白的脸。
沈游想了想,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如果你改过自新、诚心忏悔的话……”
血潭中生长出细丝,招摇地伸展着,伴随着沙沙声蔓延过来。
“我忏悔!年轻的我真不是个东西!”王叔红着眼看向沈游,声音嘶哑,“求求您,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女鬼一步一步靠近。
“珍贵的命要用珍惜的东西来换。”沈游说,“你需要牺牲你的女儿来赎罪。”
慕萦惊讶地睁眼看他。
“当然!”王叔话音刚落,女鬼的双眼猛地盯住了他。
他一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你陷害我!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王叔看到面无表情的沈游,知道此时多说无益。他利落地爬起,咬着牙举起刀,死死盯着女鬼。
细如蛛网的深红血丝突然绷直,随着女鬼一起扑过来。
王叔挥刀就斩。血丝极有韧性地裹住了他的刀,顺着刀缠上来,瞬间就把他的五指绞成扭曲形状。
他最后看见的是漫天血丝织成密网。
无数细丝在王叔的血肉中抽芽生长,直至把他蚕食殆尽。
女鬼收回了穿透王叔身体的手,血迹与细丝同时如退潮般消失了。
窗外依然是隆隆的雨声,永不停歇。
沈游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圈,想起来已经没糖了。
他到窗边,仰头看了看窗外的天空。
血字在浓云的遮掩下只能看见几处边缘的笔画。沈游是拿着答案对照题目,才猜出其中两个字是“孩子”。
女鬼惨白着脸,默默地走过他身边。血衣下是微微隆起的腹部。
她的执念不是复仇,而是保护自己的孩子。只是,这份执念永远都不可能完成了。
沈游目送着女鬼走进了卧室。门随之合上。
“我还以为你要救他,原来是借刀杀人啊。”慕萦注视着沈游,神色不辨喜怒,“被你骗了呢。”
“确实,我发现我真的很擅长骗人。”沈游也很疑惑,“怎么我说什么都有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