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黑影们准时活动起来，渐次凝实。
“鬼祭开始。”不知哪来的声音宣布。
林晏宁的意识逐渐回笼，某种缠绕感依然挥之不去。他踉跄了一下，却在下一秒惊觉呼吸前所未有的顺畅——持续多年的胸闷气短消失殆尽。
他颤抖着抚摸脖颈，那里原本肿胀的淋巴结仿佛从未存在过。
林晏宁苍白的皮肤下泛起久违的血色。他从未感受到身体如此轻盈有力。
……这就是健康人的感觉吗？
“看来，病痛只是活人的枷锁。”温润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林晏宁回过头，看见一个女人手持团扇、半掩着脸，对他弯起双眼。
女人身着烟灰色襦裙，裙上用银线暗绣着流云纹。她不紧不慢地轻摇团扇，桃花眼微眯，正仔细打量着他。
林晏宁虽然才十六岁，但长期住在医院，也见识过不少故事。虽然女人看上去没有敌意，但他还是抓紧了病号服的衣角，犹豫着没说话，只四处张望着，想找到沈游。
一阵风掠过，有人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林晏宁这才心下稍定，望向女人：“您好。你是知道什么吗？”
“我叫慕萦，倾慕的慕，萦绕的萦。”女人轻笑，微微俯身，自我介绍道。
“对、对不起，我第一次参加鬼祭，有什么冒犯的还请担待。慕小姐，您叫我小宁就好。”林晏宁低头，小心翼翼地说。
“嗯……谨慎的小宁呀。”慕萦依然端详着林晏宁，表情不喜不怒。
林晏宁有一瞬间觉得她不是在看自己。
他又忍不住往周围望了一圈。
一个穿囚服的刀疤脸正用鞋底碾着满地的细丝，曾在医院有一面之缘的肺癌患者王叔惊异地做着深呼吸，而一个缩在角落的少女腕间还挂着精神病院的束缚带。还有一些人已经聚在一起，背朝他，低声说着话。
林晏宁数了一下，一共十二个人。
沈游藏身于林晏宁身后的阴影中，好奇地看了看慕萦。他没感受到其他力量的波动，应该是凡人。她刚刚是注意到他了吗？难道是那种直觉特别敏锐的人？
慕萦美貌过人，又穿着一身不像现代人的服饰，还和唇红齿白的林晏宁站在一起，自然是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只是她看上去气势不凡，虽然面容温和，却只注目着林晏宁，对其他人一概不感兴趣，因此也暂时没人上前搭讪。
沈游观察了一会儿慕萦，总觉得有点眼熟。
是在什么电视上见过吗？演员之类的？
印象太模糊，他想了一会儿就放弃了，见林晏宁这边没什么危险，就溜溜达达地飘去了别的地方。
“找到尸体？”有人抬手指向木门上的血字，“这是通过鬼祭的条件吗？看来是要出去？”
“出去？”穿着精神病服的少女突然站了起来，“我能出去了吗？”
刚刚发言的人正愁没人敢开门，见状赶紧说：“对对，你能出去，你出去吧。”
少女面部抽搐了一下，僵硬地笑了起来，抬起腿往门口走。
周围人都在给她让道，只有一个看着年纪也不大的女人伸手拉住了她，“啊啊——”地比划。
少女一抽搐，甩开了她的手，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你是谁！你们又想关我！我要出去！妈妈——”
“滚开，不识相的哑巴。”刀疤脸几步上前，用力把女人甩到一边，又把少女推到门边。
女人跌到地上，怔怔不响。
少女立刻拧开了门把手，毫不停留地跑了出去。
阴冷的风传进来。
门敞开，通往一道深不见底的走廊，每隔三米就有两道岔路向左右分开。
沈游循着风感知了一下。岔路之后又有岔路，看来是一间迷宫。他只是留了缕风在少女身上，没跟过去，毕竟说好的是保护林晏宁，他还是得保证林晏宁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刚刚已经和大家互相介绍认识的王叔站了出来，试探性地在走廊里走了几步，望了望几个岔路，回来对众人说：“这里岔路多，保险起见，我们最好不要独立行动，两到三人一队，尝试一个个岔路探索。我提议，如果二十分钟走不到底，就回来，交流一下情报。”
“要是有人发现尸体却故意不说怎么办？”刀疤脸质疑。
“既然是尸体，就有尸臭，稍微靠近点尸体就会沾上那臭味，很好分辨。”王叔说。
没人再提出意见。
“那我要这个哑巴。”刀疤脸抓着女人的头发拽起了她。
沈游不是很喜欢这个发展。他看了会儿女人，想了想，还是没做什么。
林晏宁小声说了一句：“请您不要这样。”
刀疤脸完全没理他，自顾自拨开女人凌乱的头发，检查了一下她的脸，“啧”了一声，不是很满意的样子。
周围不少人都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他，但也没人行动。
慕萦也只是静静地望着这边，漠不关心的样子，什么都没说。
林晏宁见状，也没敢再做什么，只是低下了头，不想再看。
刀疤脸警告性地扫了一眼四周，看到慕萦时眼神颇为忌惮，然后他拖着女人出了门，随便找了条岔路，离开了。
众人沉默了一阵，然后便若无其事地继续之前的话题，开始组队出发探索。
沈游听了一点，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溜达回了林晏宁身边。
“我们一起吗，小宁？”慕萦看向林晏宁。
林晏宁拿不定主意。他偷偷地再瞧了瞧其他人，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沈游反对的表示，于是说：“好的，慕小姐，您不嫌弃我拖累您就行。”
“当然不会。”慕萦笑道。
他们按照王叔的规划，走向了一条岔路。
沈游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却突然感知到留在之前少女身上的一缕风回到了人间。
奇怪，好像没危险了？是通过鬼祭了吗？为什么？
沈游望了望少女消失的方向。
他要保护林晏宁，不能乱跑。
先跟着他们逛一会儿吧，要是没逛出什么结果，他就带着林晏宁去那里看看。
路上分岔口很多，但慕萦似乎知道方向，总是能很快决定往哪走。
直到他们走到一条死路。
慕萦走到死路尽头后，停了停。烟灰色裙摆扫过地面，她自然而然地转过了身，往回走了几个岔路，换了个方向。
然后他们第二次走到死路。
慕萦神色依然平静，继续换方向。
“慕小姐，冒昧问一下，”林晏宁在眼睁睁看着慕萦往之前重复走过的岔路上前进后，终于忍不住问，“您是靠什么分辨方向的呢？”
“嗯？”慕萦回过头，摇了摇团扇，笑容依旧，“随便走走呀，一起散散步，不好吗？”
林晏宁：“当然很好……”用健康的身体散步，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愉快，他对这样的时光非常珍惜。只是刚刚王叔说二十分钟后就该回去了，他怕回去晚了，错过什么重要信息。
沈游跟在他们后面飘来飘去，感觉自己倒是比较像鬼。
正在他感到无聊的时候，远方的气流送来了一丝血的味道。
新鲜的血。而且不止一人。
这地方被纷杂的鬼气包裹，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他的气流探查范围有些受限，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要不要跟林晏宁说一下？
但他之前已经藏起来了。现在林晏宁身边还有慕萦，他贸然出现，有点怕吓到人家。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林晏宁终于鼓起勇气：“慕小姐，时间好像差不多了，我们要不要回去？”
慕萦停顿了一下，嘴角扬起：“你想回去的话，可以呀。”
于是林晏宁带路，他们开始返程。
不知为什么，迷宫里似乎变冷了。林晏宁打了个寒噤，拢了拢单薄的病号服。
慕萦的团扇忽然停滞，她偏头轻笑：“有人来了。”
断断续续的喘气从岔道传来，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捂着渗血的右臂踉跄靠近。他金丝眼镜歪斜，领口沾着大片的暗红，嗓音颤抖：“救、救命……我们遇到怪物……”
慕萦团扇半掩唇角，缓步走上前：“我看看……”
林晏宁落后了一步，反应过来，想去扶男人，却突然看见男人袖口滑出半截染血的弹簧刀。
“当心！”他急道。
刀锋破空刹那，男人连人带刀被风掀翻，重重摔到墙上。他身上衣服被撕裂，到处都是割痕，左手手臂角度扭曲，连痛呼都没有，就直接晕了过去。
沈游的头仿佛被什么大力抽了一下，一时间眼花缭乱，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
……完了，下手重了。被天道规则罚了。
林晏宁见状，赶紧去捡起了刀，拿着又觉得烫手。
他回过头来，看见男人身下的细丝突然暴起，转眼间，深红脉络就爬满了他的身躯。
林晏宁惊慌地窜了好几步，远离男人。
沈游手按着头，勉强维持着清醒，想确保林晏宁的安全。看到林晏宁没事，他才顺着林晏宁的目光看过去——
男人身边的墙面仿佛在蠕动。原本坚固的砖墙裂开蜂窝状的孔洞，探出成簇的细丝，不停地覆盖到男人身上。细丝在血肉里簌簌地生长着，转眼就把躯体分解吞噬，最后只剩半片衣物碎片浸在血里，仿佛猎捕胜利的纪念品。
沈游一时都忘了自己的头晕，睁大眼睛僵在那里。
细丝们餍足地缩回砖缝，整面墙都在缓缓地起伏，泛着血红的微光。
林晏宁惊呆了。想吐，又吐不出来。他整个人都在发抖，终于忍不住哀声道：“沈沈沈沈先生……”
沈游：“我我我我在……”
他、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恐怖的场景啊……他也没想杀人啊……
他倒不是不能把细丝切开，但慌乱之下他也控制不好，结果可能是他自己把那个人切成几半……
之前细丝看着挺无害的啊，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沈游赶紧飞向林晏宁，卷起风墙，绞碎了周围的所有细丝，把两个人护在里面。
林晏宁瑟瑟发抖。
他不会也要这么死掉吧？
沈游也瑟瑟发抖。
他之前被细丝缠过！回想起来也太可怕了！
两人盯着那片血泊里的碎片，愁眉苦脸。
慕萦看了一会儿，笑出了声：“小宁，看来你这位见义勇为的‘沈先生’，胆子也不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