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明把保温杯重重砸在桌上时,沈游正趴在调解中心会客室的长桌上,用纸巾沾了水,在白色A4纸上画画。清水顺着纸张纤维晕染开来,洇出深浅不一的纹路。
“沈游,”顾维明皱着眉,“第一个任务,这么简单的调查任务,你都能被退货,真是越来越能耐了。”
沈游慢吞吞地支起上半身:“能力不行,没办法嘛。”
“……到底怎么回事。”顾维明指节不耐烦地叩击着地面。
“我跟段鸿说过一遍了。”沈游说。
顾维明:“说过一遍就不能再说了?怕对不上?”
“怎么会有人想说两遍一样的故事?”沈游手支着头。
“你倒是擅长编故事。”
“他硬要问各种细节,我只能靠充足的想象力以及丰富的网文阅历补充一下了。”
顾维明太阳穴突突直跳:“你记性应该还没差到昨天的事就能忘了吧。”
沈游更不高兴了。
因为他确实没忘。
但是他完全不想说。
因为既伤心又丢脸。
反正那个鬼知道调解中心的事情他说了。后面的鬼祭参与者除了他都是凡人,看起来又是双向选择,也没什么好干涉的。而且他睡了一觉醒来,门还在面前,他把细丝扒开就走了,出来就是监狱门口,还顺手拿回了手机和记录项链。鬼也没再出现。
感觉折腾了半天,什么都没发生啊。
是反派boss现在还很弱吗?
趁人之危感觉不太好,而且人家现在也没做什么啊。虽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是拯救世界的英雄是不是应该光明正大点?
“鸿哥给我面子,才没把他们副科长的真话铃拿出来。”顾维明捏着鼻梁叹气,“不管鬼域的事你之前从哪知道的,也不管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就算没忘,也当忘了吧。最近他们所有人都忙疯了,不像是凡人能搞出来的动静,我怀疑有……妖修。”
他顿了顿,才说出来。
沈游突然来了精神:“妖修?妖修是什么样的?头上有耳朵、身后有尾巴?”
顾维明:“……你给我收收自己的好奇心。时间到了,一会儿下一个外包要来了,走吧。”
沈游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依言站了起来,跟着顾维明离开了会客室。
走廊的穿堂风掀起深青色制服下摆。他踩着气流飘在顾维明身后不到半米处,指尖缠绕着细不可察的风旋:“我还没见过妖修……”
顾维明突然驻足,沈游在撞上他后背前险险停了下来。
“林晏宁的季度确认逾期两周了,现在立刻去。”顾维明说。
沈游:“……”
他悬浮在住院部三楼窗外。
连续两天工作实在不是他的作风。但他确实把林晏宁的季度确认忘了。他和林晏宁也算互相认识,忘了这么久,估计林晏宁已经开始担心了,所以他还是赶紧来了。
沈游摸出手机,打开季度确认的表格,然后开始观察流程。
昏黄色的夕阳透过百叶窗缝隙,在少年单薄的身体上投下斑驳的光痕。少年静静坐着,苍白的手背上蜿蜒出青紫痕迹。
“季度健康确认……”沈游低头,在表格上填写好日期,“精神状态……良好?营养状况……”他在“较差”和“极差”之间摇摆不定。
但这些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他抬头,看少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鬼门发呆。
……这个鬼祭是有什么绩效考核吗?怎么到处拉人,哪儿都能见着?
但是发展未成年有点过分了吧。
沈游于是拉开百叶窗,钻进了病房。
林晏宁听到动静,转过了头。沈游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疲惫:“沈先生,您来了。”
“我来做健康确认。”沈游四处看了看,没找到鬼的踪迹,于是指着鬼门问林晏宁,“有什么东西跟你说了什么吗?”
“您果然看得到。”林晏宁轻轻说。
沈游:“毕竟我不同凡响。”
林晏宁勉强笑了一下,声音闷闷的:“自由、永生……如果我真的通过了鬼祭,爸爸妈妈是不是就可以来见我了?”
林晏宁的父母是修者,而他是凡人,还得了白血病,常年住在医院。
修者生下的婴孩,百日前通常都处于混沌态,既不算凡人,也不算修者,百日后从娘胎里带来的灵气散去,才可以基本确定。
两个修者生下凡人并不多见,但也不算稀奇事,林晏宁的父母也并非嫌弃他是凡人才不来看他,而是因为天道规则。
天道规则本身并无文字说明,只是修者通过过去的经验总结出的论断。一言以概之——凡俗不可涉。修者若干涉凡人因果,轻则记忆混乱、神志不清,重则灵魂崩溃、消散于天地间。
保险起见,大部分修者都聚集在深山的隐居地里,不与凡人接触。如果林晏宁父母执意要与林晏宁生活,就必须离开隐居地,入世自寻出路。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而且,和林晏宁长久地相处会逐渐消磨他们的灵魂,直至有一天他们忘记林晏宁、甚至忘记彼此。
所以林晏宁的父母把林晏宁托付给了调解中心的民间纠纷调解科,也就是顾维明所在的科室。民纠科的主要职责,就是关照和修者有关系的凡人。
基于天道规则,民纠科的科员也不能频繁接触凡人,于是就有了外包——也就是沈游这样的人。他们因为种种原因,自愿冒着风险,去完成会直接接触凡人的任务。酬劳很高,事情通常也不复杂,只要全程录制,任务前后去会客室和科员交流一下就行。报告都是科员写,责任通常也是科员来负。
顾维明之前催他考公来当正式科员也是不希望他被消磨得太厉害,尽管有个长期配合、互相了解的外包对于科员来说是可以迅速升职加薪的大好事。
从这个角度来说,顾维明是真把沈游当朋友的。
但沈游还是喜欢当外包。他觉得这种轻微的接触影响并不大,而且他很喜欢观察凡人来来往往。就算上一个鬼祭被投了全票,他其实也没生气。
凡人脆弱、短命、无法保护自己,但又那么坚强、努力、争取生命中的每一个微光,谁能忍心怪罪他们呢?只要不是太伤天害理,他都觉得没什么。
现在,面前这个临近生命之末的凡人,哀伤又充满希望地看着沈游,盼望这个寄托着他父母挂念的、时常来看他的修者,能告诉他正确的路该怎么走。
然而沈游自己也才活了二十多年,还经常被顾维明吐槽“能不能别中二了”,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未来的路是什么。况且,他也不觉得年岁长了,就真的知道“正确的路”是什么了。
于是沈游转身盘腿坐上窗台,说:“不知道。”
暮色把他的身形拉成长长的剪影,投在林晏宁的病号服上。
“我想参加鬼祭。”林晏宁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它真的能帮助我获得自由和永生的话。……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试试。”
沈游看着林晏宁依然迷茫的双眼,说:“最好不要。”
林晏宁愣了愣。
沈游说:“鬼祭可能比你想象中更危险。这是我作为调解中心员工的规劝。”
林晏宁的目光黯淡了下来。
“言尽于此。”说完,沈游就纵身向后,跃出了窗外。
他停止了项链的录制,然后又钻了回来,面对困惑的林晏宁,高高兴兴地打招呼:“我又回来了!”
“偶尔也要接个私活。”沈游凑近了林晏宁,“要不要试试一起通过鬼门?我会保护好你的。”
林晏宁一扫脸上的阴霾,但又有些犹豫:“……太麻烦您了。不是说修士不能接触凡人吗?您这么做……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不同凡响。”沈游十分自信,“你看我跟你说了这么多话,不还是好好的。而且我会小心的,我悄悄藏起来,关键时刻再出手。”
林晏宁掀开被子,下了床。沈游握住了他的手腕。
林晏宁走向了鬼门,紧张地伸出手,触碰到了细丝。
细丝迅速地缠上了林晏宁,转眼间就把他层层裹住,然后仿佛牵扯着什么一样,往鬼门一拽——
林晏宁的灵魂被细丝裹挟,身体在后面软软倒下,被突然出现的女鬼接住。
沈游反应很快,立刻抓住了那一团细丝和灵魂掺杂的东西,他往后望了一眼,看见女鬼正在把林晏宁的身体安置在床上。
好周到的服务。
一回生二回熟,沈游这次已经从时空的波动中寻觅到一丝力量的痕迹。不过这次是陪林晏宁来看看,他也没想去追踪力量的源头。
他们落到一间满是尘埃的房间里。地上照旧铺满了细丝,林晏宁落下时便与细丝融合,凝固成了模糊的黑影。
房间不大,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锁着的门,散发着木头腐朽的气息。墙根堆积着开裂的陶罐,老式的电灯泡挂在墙边,发着惨白的光。
沈游:“……”他想起来上次鬼祭开始是午夜。而现在才刚刚日落。
……不会要在这等六个小时吧?
他隔空拍了拍黑影以示安慰,就飘到了墙角,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意料之中的没信号。
还好他充分地吸取了之前的经验教训。
他早已下载了不少网文,正好这时候看。六小时听上去漫长,但只要开始看网文,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