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监狱都是老式的房子。梅雨季刚过不久，泛潮的墙面上还残留着青苔和霉斑。
沈游在快到监狱门口的时候，就把身上的制服脱下来反穿上。
调解中心的制服两面都可以外穿，并且提供了不同的心理暗示能力。一面是深青色，用于隐藏存在感；另一面是灰棕色，会让人下意识觉得安稳可靠。沈游不挑衣服，平常也喜欢穿着深青色那面在外面游荡，只有工作的时候才会选择性穿灰棕色那面。
狱警接过了通行证，比对了一下，又还给了沈游：“沈先生，这边走。”
“好的，谢谢。”沈游收好了证件，摘下了颈上的项链，关闭了上面的小型摄像头，和手机一起交给了狱警，收进储藏柜里上锁。
平常执行任务是要全程录音录像的。监狱特殊，不允许录制，连手机也不允许带进去。
铁门开合时，消毒水味直冲鼻腔。
“这里是过渡监区。”狱警简单介绍了一下。
风带着沈游的感知蔓延过转角。
现在是服刑人员的自由活动时间，有些人在读书，有些人在看电视，也有人三三两两地讲话，但声音不大。整体氛围不算严肃，也算不上轻快，可能是潮味太重，连带着人心情也不怎么放松得起来。
狱警带着沈游一一走过普通监区的每块区域，介绍也都只有一个名字。
沈游都没感觉到什么异常。
穿过三道防爆门后，空气显然没之前流通了。到处都是银灰色的钢铁栏杆，反射着白惨惨的灯光，监控探头的红点也密集得让人心烦意乱。
“重刑区。”狱警一边说，一边和路过的巡逻狱警互相示意。
沈游终于感受到了一丝阴冷的力量涌动。
……难道，这就是鬼气？
他的风小心翼翼地散开，寻觅着那股力量的踪迹。
那股力量似乎察觉自己被发现，突然招摇起来，东溜达西逛逛，反而让沈游一时摸不清源头是哪里。
沈游脚步停了下来，准备专心再搜寻一下。
四周隐隐约约传来铁链拖曳声，混着某种黏腻的、像血液滴落的声音。
……真有鬼啊？
沈游回忆了下网文里还能想起来的设定，发现这种情况下好像不管前进还是停下，都能有死法。
逐渐走远的狱警似乎并不觉得这声音怪异，或者也许听不到这声音，依然在稳步前进着。
虽然网文经验丰富，但这让人有点起鸡皮疙瘩的场面还是第一次现实里见，沈游心里有点发慌，只好安慰自己：他逃跑本事一流，不行直接溜之大吉，要是逃跑过程中不小心损毁了什么公共设施，就记顾维明帐上吧。
“调解中心的人？”沙哑的声音突然贴着耳廓响起。
什么东西？！
沈游刚刚缓和下来的情绪直接被拔高。他猛地一转身，只瞥见半片深绿衣角没入墙壁。
回过神来的时候，沈游发现自己已经缩在了天花板的角落里，周围的气流都因不安而颤动。
他又想起那东西疑似能穿墙，赶紧下来，浮到正中心，左看看右看看，地板也不敢踩了。
远处径直往前走的狱警没有察觉到异状，很快就消失在转角处。
沈游勉强把“有鬼啊”三个字咽了回去，在心里默念：我是专业的、职业的、冷静的、勇敢的、不怕鬼的……
监狱里最近也没有伤亡事件啊，不然肯定不会只派他一个人过来。难道是这个鬼特别看不惯修者，准备拿他杀鸡儆猴？
不不不，他才不是鸡，他是要消灭boss拯救世界的英雄，可不能被这点灵异事件吓倒。
他停在空中，对着空荡荡的走廊盯了一会儿，从记忆里挤出一点手册里的话术，磕磕绊绊地说：“我是人口……鬼口调查的。请问你们这几户鬼？都有什么执念？”
“不对，执念就不要说了。”沈游想起来手册是严令警告不过问执念的。
“但是你们特别想倾诉的话，我也可以听一下。”主角就是要打破规则！
“当然最好还是不要说。”他估计听着听着就犯困了，有点对不起人家。
就在沈游还在纠结是应该听还是不听的时候，锁链泠泠撞击的声音越来越响。
墙壁泛起水波纹，一个穿深绿长衫的男人携着铁锈味从虚空中踏出。他冷淡地打量了一会儿沈游，开口：“我知道你们。”
见到鬼了！
鬼的身影诡谲不定，但面目完整，看起来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狰狞恐怖。
而且看起来能正常沟通！
沈游松了口气，人也敢落到地上了。
他心里安定下来，觉得之前的自己有点大惊小怪。这不是很顺利嘛。
“太好了，”沈游说，“感谢你的积极配合，那么……”
“别装模做样了，我说了我知道你们。”鬼表情阴沉，语气却没什么波动，“现在你有两个选择：死，或者参加鬼祭。”
沈游愣了愣，翻了翻脑海里本来也没记得多少的手册，没找到对应的话术。
他埋头苦想了一番，突然找到了重点。
他的计划的第一步——找到鬼，已经完成了。现在应该是第二步了！
“你知道怎么去鬼域吗？”他期待地问鬼。
鬼：“……”
鬼死死地盯了他一会儿。
鬼说：“参加鬼祭。”
这么顺利？！
沈游眼睛都亮了起来。
他果然是天命之子！
“怎么参加，找你报名吗？”沈游赶紧问。
鬼垂下眼，手上幻化出一张纸，开始毫无感情地念：“凡人啊，你厌倦这具终将腐朽的皮囊了吗？括号，这里等待几秒钟效果会比较好，括号。”
沈游十分配合：“嗯嗯。”尽管他不是凡人，修士也没那么容易腐朽，但他觉得这种细节不重要，赶紧让鬼说完才是正事。
“参与九次鬼祭，鬼王将授予你自由和永生。括号，大意是这样，可以修饰一下，或者补充点引导性的话，括号。”
鬼念完这句后，缠绕在他腕间的锁链骤然伸长，在空中交错延展。铁链间生出深红色的细丝，缠绕、蔓延、生长，逐渐聚合成了门的形状。
“过时不候。括号，念完就可以把自己隐藏起来了，给一点紧迫感，括号。”鬼说完，手中的纸随之消散，他抬头看向沈游，“门消失前你还没进去的话，就死吧。”
“哦……”沈游凑近了点，想触碰那些细丝，手却毫无阻拦地穿了过去。
下一瞬，天地倒转。
啊，碰到就算吗？
沈游来不及细想，人已经在下落。他迅速控制了气流把自己托起来，但头还有些晕，缓了缓才往下看。
地面距离并不远，被细丝层层叠叠覆盖着。不远处十道黑影默立如碑，看不清身形。
天边低挂着一轮血月，除此之外一片荒凉。
沈游飘过去看了一眼，黑影也是由细丝组成的，不知道靠什么支撑，在空中舞动飘荡。他又四处飘了飘，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于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降落下来，一只手伸出来碰了碰那些细丝，另一只手顺便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剥了糖纸，腮边抵着糖块慢慢含着。
那些细丝仿佛是植物的经络，摸上去柔软易折，被抚弄后也并没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顺着他的手指缓缓攀上来。感觉并不讨厌。
沈游轻轻扯了扯，细丝就断了，化为了淡淡的鬼气。他突然有点模糊不清的内疚，像是自己不小心弄坏了别人的东西，于是干脆落到地上，想看看这些细丝攀上来究竟想做什么。
细丝从地上延展到他腿上、手上、头上，然后在头顶和右手掌心各自聚合成了一个“11”的数字。
血月不知不觉已升到高空，随着又一道黑影的出现，其他黑影也随之聚合成实体，逐渐能看出高矮胖瘦来。每个黑影头上都是一个数字。
沈游发现他们都是凡人，只是灵魂被拽到了这里，由细丝临时组成身体。看上去，只有修者才会整个被带进来？
有人开始饶有兴致地打量四周，也有人简单地互相问候了一下，但都没人动。
“鬼祭开始。”一个声音自虚空传来，与之一起的是一道血色篆文在空中凝结——
【子时三刻前得票最少者，通过鬼祭。】
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但并没有人开口。
沈游碰了碰头顶的数字，没有变化。他又碰了碰掌心的数字，数字变成了“12”，再碰就变成了“1”，然后依次递增。
子时一刻，一道梆声骤然炸响，仿佛在催促。
“有人知道不通过会怎么样吗？”沈游举手，打破了沉寂。他觉得不能浪费制服的心理暗示，而且他是调解中心的员工，有必要担负起组织讨论的重任。
几道目光利箭般射来。
但是还是没人说话。
子时二刻，梆声再度响起。
沈游无意识地抚摸着细丝，皱眉盯了一会儿空中的规则。
噢——他完全明白了！
太简单了，昭然若揭的解法！
“每个人都投自己，大家得票数都是一，是不是就能一起通过了？”沈游再次举手。
有人轻哼了一声。
“年轻人还是脑子动得快。”一个苍老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我觉得，11号说的是个好方法。我们互不认识，无冤无仇，如果随便投，说不定最终只有一个人通过，没必要冒这个风险。不如就像这样，自己是11号就投11号，至少有些规律。”
沈游看过去，一个独眼的老人在向他微笑，笑容和蔼。
“确实。”另一个人向沈游确认，“11号，你投自己的数字，我们也一样，对吧？”
“嗯嗯。”沈游点头。
“如果没有人有异议的话，那就这样定了。”老人说。
于是大家都低头操作。
沈游非常高兴。
他不愧是要拯救世界的英雄，这么轻松就能想到破解规则的方法，看来鬼祭也没什么难的嘛……
第三声梆声。血色篆文变幻——
【1号投给11号。】
沈游：啊？难道数字看错了？
【2号投给11号。】
沈游：“……”
【3号投给11号。】
所有人都投了他，包括他自己。他荣获12票满票。
【1号、2号、3号、4号、5号、6号、7号、8号、9号、10号、12号通过此次鬼祭。】
“鬼祭结束。”随着这个声音响起，众人的中心处，细丝凝结成了一道门。
沈游身上原本柔软易折的细丝突然变得坚硬起来，形成了一个牢笼，把他困在里面。
这种程度的牢笼对沈游不算什么，很好挣脱。但是他没动弹，只是呆呆地看着其他人都走向那道门。
独眼老人冲他微微点头，依然是和蔼的笑容：“年轻人啊，谢谢你。”
沈游：“为什么？”
有人正巧经过沈游，叹息了一声，还是给他解释了：“‘鬼祭’，顾名思义，就是要有祭品。鬼王既然建立了鬼祭的仪式，必然有所图，他用诱饵吸引我们自愿参与鬼祭互相争斗，无非是想让失败者成为祭品，壮大他的力量。我们要是钻规则漏洞，不是在跟他对着干？你连这都想不明白，唉。”
沈游：“……唉。”
沈游很伤心。
并且很困。
那人的解释太长了，他听到一半就听累了。而且伤心的时候更不想听别人说话。
伤心的时候只想睡觉。
最好把这件事睡忘了。
沈游倚着坚硬的细丝，闭上了眼。
他最擅长睡觉了，快睡快睡。
于是沈游果然睡着了。
睡梦中，他似乎听见有谁叹息了一声：“……这里也能睡着？”
那声叹息太轻，很快消散在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