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信!”远远的,一个青年提着衣摆,跑向宣从信,“你回来了!”
“计绥,”同窗跑得急,到自己跟前甚至还踉跄了一下,宣从信连忙去扶住了他,“小心!”
“你前些日子的事闹得可是沸沸扬扬,”计绥忙反手抓着他检查一通,“吓死我了,我刚听他们说孟同惜找你去了,没欺负你吧,伤怎么样!”
“没事,都好了,”宣从信由着他反复检查“没事的,计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计绥长舒口气,放下心来,随即又皱起眉,压低声音,“孟同惜那厮说话忒难听!你别往心里去!”
“如今……如今有照雪楼护着你,他不敢真怎么样的!” 计绥布衣出身,深知毫无遮蔽,在长京的殊为不易,话中是真心实意的关切。
宣从信微微一笑,并不接“照雪楼”的话茬,只道:“劳计绥记挂了,快到课时了,我们走吧。”
课上,夫子讲授经义,宣从信凝神静听,专注笔录。
经义课上,夫子讲授到《孟子·尽心上》中“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他目光扫过堂下学子,最终落在一向勤勉却略显沉寂的宣从信身上。
夫子缓缓开口:“宣从信。”
宣从信闻言,起身静立:“学生在。”
“你且说说:若穷非因时运不济,而是遭逢不公,蒙冤受屈,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此刻,当如何独善?”夫子须发皆白,神色淡然。
“如颜回居陋巷,箪食瓢饮,不改其乐?还是应如豫让漆身吞炭,隐忍待机,以求雪耻?”
夫子:“再者,若永无达时,兼济天下之志,又当置于何地?空守其志,抱憾终身?还是……可另寻他途?”
此问极刁钻,不仅拷问学理,还影射宣从信自身遭遇,被家族所弃,声名狼藉,依附权势滔天的李望舟,前途晦暗不明。
答“安贫乐道”,似虚伪懦弱;若答“隐忍复仇”,又与儒家中庸平和相悖;若言志业成空,则更流于消极,非士子应有气度。
堂内寂静,孟同惜嘴角勾起看好戏的讥诮。
计绥不由为宣从信捏把汗,想出言辩解,碍于尊师重道,尤其孟同惜也在,若被抓住话柄,一通不尊师长的黑锅给宣从信砸下来,反倒添乱!
宣从信沉淀思绪,执弟子礼,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回夫子:学生浅见,独善之要,首在善字,而非独字。”
此言一出,夫子眼中精光微闪,众学子亦露出思索神色。
“遭逢不公,身陷困厄,心志为所夺,怨天尤人,或颓废丧志,或偏激求逞,便是不善,有违修身之本;颜回之乐,非乐贫贱,乃乐其道,心有所主,外物不移,乃善其身。”
“然,学生以为,善其身绝非止于避世自保、独守清贫。”他话锋微转,“洁身自好是善,韬光养晦是善,身处泥淖,持守本心,明辨是非,不因境遇改其节、堕其行,亦是善。”
“《周易》有云:‘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存身非仅为苟活,更为存道、存志。”
宣从信句句不提自身,却句句回应自身困境,姿态不卑不亢。
“兼济天下,学生愚见,此并非必在庙堂高位、显达权势。位高权重者,心无苍生,亦可为祸;身居微末者,心存仁义,亦润物无声。”
“设馆授徒,教化乡里,著书立说,明道传薪,皆是济世;力微者秉公持正,一人一事,向善明理,未尝不是兼济发端。”
“志之所存,无问显达;心有光明,微芒照隅。”
夫子停住,缓缓颔首,眼露赞赏:“善!”
“不滞于物,不困于形,明心见性,方得真谛。此解,甚妙。”
计绥长舒口气,等着看笑话的孟同惜脸色僵硬,其他学子也多转为惊异,死生亦大,宣从信此次大劫之后,心性谈吐,似乎格外不同。
“学生,”宣从信慎重行礼,“多谢夫子相授。”
夫子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在他回来的第一天刻意以此相问,自然是有意提点宣从信,老者摆摆手,示意讲学继续。
宣从信坐下,掌心微有薄汗,心潮微微起伏,不知为何,方才高谈论述,他满脑子不是什么圣人先贤,反而掠过一道青衫旧影,难舍难忘。
午膳,宣从信还未打开照雪楼新送来的食盒,便见小厮抬着更精美的食盒,送到孟同惜案头。
层层打开,精致菜肴,荤素皆备,香气四溢,引得一片羡慕惊叹。
孟同惜得意瞥了宣从信一眼,扬高声音:“来来来,都尝尝!醉仙楼新出的席面,可不是什么家常小菜能比的!”
宣从信安静打开自己提盒。
几样清淡小菜,一盅鸡汤,还有一碟兔儿模样的奶白点心,旁边放了小罐桂花蜜,虽不及醉仙楼的奢华,却处处透着用心。
他刚拿起筷子,计绥凑过来,“哇”了一声:“从信,你这饭菜看着好生可口!比那大鱼大肉瞧着舒服多了!”
说着,眼睛还亮晶晶瞅着兔子奶糕。
宣从信将食盒朝他推了推:“一起用些?”
“可以吗?”计绥不太好意思,食指大动,终没抵住诱惑,夹一筷子尝下,欣喜道,“好吃!”
宣从信尝了口,微笑:“嗯,确实好吃。”
下午骑射,儒家学子并非死读书,太学门风更是天下表率,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一样不差。
背伤初愈,宣从信本可告假,却还是换了劲装去校场。
孟同惜想在骑射上压他一头,翻身上马,动作流畅,催马跑了几圈,箭矢也大多中了靶心,观者无不喝彩响亮。
他勒住马,看向正在准备宣从信,语带嘲讽:“宣二公子金贵,拉弓射箭若是做不来,早些回去歇着吧,免得旧伤复发,惹人心疼!”
宣从信没理他,仔细检查弓弦,搭箭,开弓。
背部传来隐隐撕扯感,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发颤手臂,专注望向远处的箭靶。
“嗖!” 箭矢离弦,力道稍弱,却稳稳地扎进了靶子边缘。
“嗤……”孟同惜毫不掩饰的嘲笑。
宣从信面色不变,再次搭箭,开弓;调整呼吸,忽略背部细细的刺痛。
第二箭,靶心偏下;第三箭,已近红心。
他没有孟同惜那般张扬的骑射功夫,一箭一箭,稳扎稳打,动作甚至笨拙,但周遭被孟同惜带起的嘈杂嗤笑却渐渐平息。
宣从信汗水沿着额角滑落,背部隐痛变得清晰,只是抿着唇,再次拉开了弓。
一切结束,计绥跑来:“从信,没事吧?”
“无妨,”宣从信摇摇头,勉强笑笑,“有些累了。”
下学时分,天色尚早。
宣从信提着空食盒,走出太学大门,背上疼痛袭来,让他脚步有些迟缓。
他正想着是慢慢走回去,还是雇顶小轿,熟悉的马车却已无声地停在眼前。
车帘掀起,李望舟探出半张脸,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落在他微显僵硬的背脊上,眉宇轻皱。
“磨蹭什么?”他语气懒散,“还不上车?”
宣从信钻进马车,李望舟拿起看到一半的话本,随口:“今日如何?”
宣从信抿唇微笑:“还好。”
李望舟翻书姿态一顿,没再追问。
马车驶回照雪楼,一下车,早候着的明月就蹦跳着过来接食盒,小嘴叭叭:“公子公子!今天的点心好吃吗?孟同惜有没有馋哭?”
宣从信被逗得笑了:“很好吃,多谢你。”
李望舟听着,没说话,当宣从信转身准备回房时,他忽然伸手,指尖隔着衣衫,轻按了一下宣从信后背某处。
“嘶……”宣从信猝不及防,身体绷紧,痛得抽口凉气。
李望舟眼神沉下来,语气不悦:“这就是你说的……还好?”
宣从信身体一僵:“只是……只是骑射课稍稍用力了些,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李望舟冷笑一声,“宣从信,是不是最近太纵着你了?觉得本大人很好糊弄?”
宣从信抿紧唇:“大人息怒。”
“息怒?我息什么怒?”他慢条斯理审视宣从信,“太医署老家伙要知道他们精心调理了这么久的身子,被你这么不曾爱惜,怕要来找本大人哭诉实难胜任了。”
宣从信哑然:“从信不敢……是我疏忽了……”
“疏忽?”李望舟轻哼一声,转向惴惴不安的明月,“明月。”
“在!大人!”明月赶紧应声。
“去,把化瘀散瘀的膏药拿来,”李望舟吩咐道,“给你家不慎疏忽的小宣公子好好揉开,省得明日起不了身,又瘫个三五日的!”
明月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
李望舟这才又瞥了眼宣从信,离去前留下句轻飘飘的,“上完药呆房里做功课,净添乱。”
虽然嫌弃语气,但迫人压力已然散去,宣从信悄悄松了口气,心底那点不安被一种微妙的、酸酸软软的情绪取代。
房间里,明月地给宣从信涂抹着清凉的药膏,小声絮叨:“公子您可吓死我了……下次千万别这样了!身体为重!大人虽然嘴上毒了些,但他其实对身边人特别好,刚才肯定是心疼了!”
药膏舒缓了疼痛,宣从信趴在榻上,听着小童的嘀咕,嗯了一声。
晚膳照常送到房里,都是利于伤口愈合的清淡菜色,宣从信用完,铺开纸笔,抄写计绥的笔记,这些日子,他懈怠不少功课,需得尽快补上。
烛火昏黄,墨香淡淡,宣从信的心绪慢慢沉淀,抄完书,夜已深,宣从信却毫无睡意,白日种种在脑中反复。
他披衣起身,推门到院中。
月华如水,清辉满庭。
院外那株梨花树下,一道熟悉的青衫身影正倚树而立,指尖夹着一片雪白花瓣,神情慵懒,好似偶然途经此地。
听到开门声,李望舟并未回头,懒洋洋道:“不睡觉,出来吹风,是嫌伤好得太快?”
宣从信慢慢过去:“大人,您还没歇息?”
“月色尚可,出来走走。”
宣从信沉默片刻,望着天边清的月亮,问道:“大人当年,何会选择助力今上?”
问题在宣从信心中盘桓已久,此刻借着夜色问出,李望舟闻言,侧头,月光勾出他俊逸疏淡的侧脸。
他玩味一笑:“怎么?终于想起来要打探本大人的底细了?”
宣从信垂眸:“从信不敢。”
李望舟平淡道:“没什么稀奇,不过是师门早年欠下燕太祖一点人情,祖师爷留话,若燕朝后世有难,持信物而来,照雪楼需相助一次,恰巧,轮到本大人还债。”
“原来如此,”宣从信叹息,“一诺千金,大恩成仇,龙困于野,难为大人了。”
李望舟一愣,继而莞尔:“倒是不笨。”
宣从信看着漫天身不由己的梨花花瓣:“从信到底修的是臣纲,忠的是帝王家。”
这些时日的点点滴滴,大哥的激愤,父亲毫不犹豫的舍弃,还有长京城中隐晦的流言……他起初不愿深思,或者说,不敢深思。
刺杀李望舟……这等惊天动地、得不偿失的事,以大哥谨慎,怎么可能去做?
即便真有此心,又怎会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让大理寺轻易查到?
那根本不是大哥做的,可大哥却愿意认下此等冤屈。
能让整个宣家,不惜牺牲一个儿子,甚至默许另一个儿子当众作诗鸣冤也要死死维护的,在这长京城内,能有谁?
答案呼之欲出,带着窒息的皇权威严。
功高震主,鸟尽弓藏,帝王道也。
宣从信缓缓闭眼,指尖冰凉;想起那二十棍家法落下时的刺骨疼痛,想起被扔在照雪楼门前时的绝望,想起这些时日的讽刺目光……可笑、可悲,可叹。
“大人,”宣从信直视李望舟:“从信知错。”
李望舟眉梢微挑,来了兴趣:“知错?为了什么?为了你们宣家?还是为了你那位好大哥?”
“又或者是为了那位九天之上的……”
君王。
宣从信知他深意。
“为了大人。”他坦然道,“为了照雪楼。”
“萍水相逢,大人救下从信是恩情,此事后续诸多风波,屡屡让大人为我劳心费神,忧心挂怀,”宣从信诚恳道,“如此种种,我竟然还不知爱惜身体,逞一时之快,实在不该。”
“从信保证,日后事事量力而行,绝不再逞强妄动,让大人担心。”
夜风吹落梨花,洁白花瓣悄然铺满石阶,香气清甜。
李望舟看着他,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错开目光,淡淡:“……嗯。”
他转身欲走,两步又停下,背对他道,“赶紧回去睡觉,再敢半夜乱逛,小心本大人让你抄一整夜的书。”
宣从信乖巧应道:“是。”
句句乖巧,比唱得还好听,李望舟随意补充道,“身子骨不济,明日开始,早起半个时辰,和明月一起到后院习武。”
宣从信眼光一亮:“是!多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