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从信醉了。
他背上有伤,李望舟是像抱着小孩一样,拖着他的底揽上脖颈,避开背伤,抱出里间,宣从仁被小厮劝着坐在外间桌几前,好生憋屈。
“宣大公子不好好回去养伤?”李望舟的外衫披在怀里宣从信的身上,“怎么?莫非还想去我照雪楼躺几天?”
宣从仁警惕盯着李望舟:“我要带从信走。”
“我自然会替从信安排好一切,送他回云州本家养伤,待时句安稳……”
“宣大公子好天真,”李望舟懒散,“自古帝王寡情,莫要信错人,赌错路。”
“你!”宣从仁脸色骤变。
“宣家已经为了自已的道而牺牲了他,你方才又因一时激愤作诗,若我当真如你所愿,怒杀于你,你安排好的人借着诗会名头,以文人口诛笔伐逼我放了他还好。”李望舟冷笑,“可我若忍下这口气,将你激起怨气尽数报复于他,你又当如何?再逼死你弟弟一次?”
“我自然还另有安排!”宣从仁咬牙,“我本就不该活!”
“要死要活是你的事,宣家已经替你选了。”李望舟说道,“逼死他一次的人,何故来惺惺作态?”
说罢,李望舟再不看宣从仁的脸色,平稳淡然的抱着宣从信,踱步下楼,明月跟在他们身后,悠哉悠哉瞥了宣从仁一眼,吐吐舌头,毫不在乎奔向了李望舟。
马车慢行,厢内灯火柔和。
李望舟将宣从信小心安置在软垫上,侧靠车壁倚着自己,以免压到背伤,明月乖巧坐在旁,眼睛在自家大人和醉得不省人事的宣小公子间打转。
片刻,明月没忍住:“大人,您真的很喜欢宣小公子呀?”
李望舟垂眸看着宣从信,眼皮都未抬,屈起手指,内力隔空对明月的小脑袋方向轻轻一弹。
“哎哟!”明月夸捂住额头,虽然根本不疼。
“多嘴,”李望舟语气淡淡,“让厨房备些醒酒汤,要温的。”
明月嘟囔:“关心就关心嘛,还不让人说……”
李望舟懒得理他,目光落回宣从信身上,青年眼睫颤动,眼角渗出一抹湿痕。
静默看了会儿,他伸手,用指腹拭去水痕,似解释,又似自言自语:“孑然一身,实在可怜……难免多挂念几分罢了。”
“大人,我看刚才宣大公子和宣小公子,感情似乎也不是全然假意?”明月思索,“他好像真的很担心宣小公子。”
“同父同母,血脉相连,自然是有感情的,只是……”窗外流动的灯火照出李望舟侧脸,“父母不慈,兄弟也难真正和睦。”
明月愤愤不平:“明明都是自己孩子,为什么不能一碗水端平呢?要是我以后有了孩子,我一定好好生生的对他们每一个!绝不像宣家那样!”
李望舟:“明月,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抱养过一只小白猫?机灵温顺,甚得你心。”
“记得记得!雪团子可乖了!”
“你太喜欢它,总怕它孤单。”李望舟继续道,“后来,你又遇见受伤的小狸花,看着可怜,将它捡回去,想让它与雪团子作伴。”
明月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
“对啊!可是小狸花脾气坏透了!不仅不让碰,还总是凶巴巴哈气,抓坏我衣裳,偷吃雪团子的鱼干!怎么教都不听!明明……明明我对它也很好啊……”
李望舟看着他:“那后来呢?两只猫,你可有一碗水端平?”
明月张张嘴,小声嘀咕:“那……那雪团子那么乖,我当然……当然更疼它一点嘛……小狸花总惹我生气……”
话一出口,明月自己也愣住了,隐隐明白了什么,李望舟依旧将宣从信半抱在怀中,青年靠在肩头,呼吸带着清浅酒气,温热拂过颈侧。
“可是……宣小公子人真的很好啊……”
“明月,人心更复杂,狸奴惹人怜爱,只需皮毛顺滑、性情乖巧便足矣。”
“人难有十全十美,并非你与人为善,恪守本分,行止端正,便能不遭辜负,不遇风雨。”
明月似懂非懂,还想再问,李望舟却已垂下眼帘,不再多言,只将怀中青年的一缕发丝缠在指间,绕了又绕。
马车抵达照雪楼,李望舟将宣从信抱下车,一路平稳抱回房间,避开伤处,安置在榻上。
他并未离开,退了旁人,在床畔的绣墩上坐下,不多时,明月端来醒酒汤,李望舟接过,没有立刻喂给宣从信,用瓷勺拨弄汤面,散去热气。
静默片刻,他开口:“起来喝汤,莫再装睡了。”
宣从信眉眼紧闭,呼吸均匀,醉意深沉、浑然不觉的模样。
李望舟见状,俯身低头,唇几乎要贴上宣从信的耳廓,呵气耳语:“若你再不睁眼,醒酒汤,可就要用别的方式……帮你喝了。”
宣从信依旧毫无反应。
李望舟低直起身,端起那碗温热的汤,含了一口,随即伸手捏上宣从信的后颈,微微用力,将青年脸向上抬起,脸缓缓凑近。
两人鼻尖几乎碰到一起,即将相触,宣从信眼睫剧烈颤抖。
他双眸睁开,眼色清明,窘迫道:“大人……”
李望舟停住,看着身下青年脸颊泛红、眼神忙乱,唇角玩味笑意加深,了然莞尔。
“小猫崽子,”他语气戏谑,“装得倒还挺像。”
说完,李望舟干脆退开,将醒酒汤的白瓷碗直接塞到了宣从信手里,宣从信接过碗,指尖还有些微颤。
“大人……是如何知晓我在装醉?”他小声问,不敢去看李望舟。
“习武之人,耳力目力总比常人好些。”李望舟坐回绣墩,姿态闲适,“辨别一个人是真睡还是假寐,凭其呼吸吐纳的深浅缓急,便可知晓。”
宣从信抿唇,又问:“大人为何不早些拆穿我?”
李望舟眼神淡淡:“你不想面对你兄长,是你自己的事,拆穿你作甚?”
话说得理所当然,李望舟惯有的懒散不耐,听在耳中,却可以品出不动声色的体谅回护。
宣从信不再多问,唇角微弯,低头小口小口,将碗中醒酒汤慢慢饮尽,醒酒汤用果子甜花熬制,佐以蜜糖,香甜缭绕。
喝完了汤,李望舟道:“再安心将养些时日。”
他随意说着:“待身子好利索了,便回太学继续读书。”
“噗——咳咳咳!”宣从信难以置信,抬头看向李望舟,“大人!我……我这般身份……还能回太学?”
“我照雪楼何时成了不讲理的地方?你如今不过是我照雪楼的人,一未触犯律法,二未革除功名,如何就不能回太学读书了?”
李望舟反倒觉得他大惊小怪,只是思索为难。
“还是说你不想再见孟同惜那些蠢货?若实在厌烦,请个先生来家里教你也非难事。明月的西席先生,教你这年纪好像不太够……”
“不!不用了!”不等李望舟说完,宣从信便急急打断,眼神亮得惊人,“我想的!大人!我愿意回太学!”
太学岁月,固然有孟同惜等人的刁难,却也有他敬重的师长,几位交好同窗。
宣从信按部就班人生,本就应该在太学晨钟暮鼓中,研读诗书,皓首穷经,等待春闱秋闱,学于一身艺,卖于帝王家。
只是突如其来的刺杀与替罪风波,撕裂一切,将他拽入泥泞,成了长京城中供人茶余饭后、怜悯鄙夷的笑谈。
如今,竟还能回去?
“嗯,”李望舟眼底翕动流光,应了一声,“既然如此,就好生休养,把身子骨将养好,否则这般模样,我不放心。”
宣从信呼吸一顿,李望舟不放心?
剑挑奸邪、定鼎朝堂,江湖庙堂皆需仰其鼻息,世人或敬或畏,无人敢轻慢的照雪楼主……竟会因他这般微不足道的平庸之人,不放心?
他怔怔望着李望舟背影,烛光在青衫上流转,孤高清寂,却染上烟火。
宣从信攥紧锦被。
心湖之中,波澜丛生。
日子悄无声息,宣从信背上的伤在太医署的精心调理下,好了七七八八,余下几道浅粉色的伤痕,蜿蜒在原本皮肉,提醒着过往。
照雪楼内的光阴,与宣从信过去十数年所经历的截然不同。
没有呵斥漠视,没有如履薄冰的规矩,散漫得不知年岁,李望舟爱看的话本经常乱摆,夹杂进宣从信的圣贤书里。
小厨房时时煨着甜汤,明月咋咋呼呼跑过廊下,带起的风拂起落花。
太医来看诊,李望舟便会斜倚在一旁的美人靠上,翻看闲书,有一搭没一搭问着太医用药的进度。
偶尔抬眼瞥一下宣从信褪去衣衫后的清瘦脊背,眉头轻蹙,只道:“尚可。”
用膳也无需遵循“食不言”的古训,明月总是叽叽喳喳街上见闻,哪个铺子新出了点心,哪家公子小姐又闹了笑话。
李望舟偶尔嘴毒点评,惹得明月跳脚,宣从信则安静听着,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有时李望舟觉得他太过安静,便用筷子另一端轻敲他碗沿:“发呆能饱?多吃些。”
也会顺手将他自己觉得不错的菜色,不由分说拨到宣从信碗里。
宣从信偶尔会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但不再是无边黑暗冰冷的孤寂,隔壁会有轻微的响动,有时李望舟会进他的房间,端着一杯安神茶,看他喝完,再起身离开。
他也跟明月学会偷懒,阳光正好的午后,窝在花树下李望舟的软榻上打盹,身上盖着的是李望舟留下的青色外袍。
李望舟发现后,用书卷不轻不重敲了下明月的脑袋,却从未真正赶他们走过。
因此,当离回太学的日子越来越近时,宣从信心底,慢慢滋生了丝许不舍和眷恋来。
他在房中收拾行囊,太学住宿,一去,便是旬日方能归来一次。
新做的襕衫,料子华贵,工艺细致,比照尺寸新做的,比他在宣家时穿的还要合身舒适,宣从信摩挲着衣料,犹豫着,轻轻放下。
带去太学太过张扬,若是被同窗问起,该如何解释?说是照雪楼给的?
李望舟置办给他的紫毫笔,笔锋饱满,书写流利,宣从信极为喜爱。
想了想,他还是放下,太学人多且杂,还有孟同惜……这笔贵重,弄坏了就不好了。
桌上还摆着明月放的小食盒,里面装着各种口味的饴糖,小童当时说:“公子读书累了就含一颗!可甜了!”
挑挑拣拣,反反复复,行囊半空,宣从信心情愈发烦乱焦躁。
他并非不愿回太学,只是……只要一想到要离开这座小楼,离开李望舟和明月,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李望舟在门外等得久,见宣从信久久不出来,干脆直接推门而入。
目光扫过,瞧着空瘪的行囊和站在一堆杂物间、无措的宣从信,李望舟懒得和小呆子废话,上前一把攥住宣从信的手腕。
“大人?”宣从信一惊,“我……我还没收拾完……”
李望舟却不容分说,懒散道:“磨蹭什么?离得又不算远,每日下学回家住。”
这话瞬间冲垮宣从信所有故作镇定,他任由李望舟拉着,踉跄跟在身后,盯着青衫落拓的背影,不舍偏移半分。
楼外,马车早已备好。
明月正踮着脚,努力把巨大的的食盒往车上藏,嘴里还嘟囔:“桂花糕、糖酥饼,卤牛肉……应该够公子吃到旬休了吧?”
马车在太学门前停稳,青石朱门,零散学子来往,宣从信深吸一口气,才挑开车帘子,平静下车。
脚刚落地,周遭三两步入太学的襕衫学子们,注意力全都挪到了宣从信的这里。
目光里,有昔日对宣从信不被重视的轻视,更有如今对他“委身”照雪楼的复杂揣测。
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几乎要将他拖回被当街羞辱、无人伸出援手的境地,宣从信想低下头,佯装无事步入太学内。
“公子!”明月打破凝滞,小童从车上跳下来,将沉沉提盒塞进他手里,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附近的人听清。
“大人说了,午膳须吃热的!照雪楼会来送餐,这是小食零嘴,可以和夫子同窗分食,下了学早点回家!”
“……好。”
宣从信提着食盒,一步步踏上石阶,走向曾以为再也无法跨入的大门,身后议论依旧回荡,却再不能轻易刺痛他。
宣从信在太学日子,即便没有照雪楼的个中纠葛,也依然不曾平静过。
孟同惜阴魂不散,听说宣从信回了太学,早早带人,故意拦在他面前,折扇轻佻欲挑起他的下巴,被宣从信侧身避开。
“啧,攀了高枝就是不一样,脾气见长?”孟同惜语气讥讽,“不知宣二公子在照雪楼,是睡书房还是暖床榻啊?”
污言秽语,刻毒至极,周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学子都屏息看着。
宣从信静静看着孟同惜,目光清凌凌,不见波澜,反而让孟同惜觉得莫名心虚。
“世子,”宣从信开口,“此处太学,圣贤之地,若世子对经义有疑,从信愿与世子探讨,若世子别无他事,恕不奉陪。”
他语气平和,将孟同惜的挑衅衬得格外不堪,说完,不看对方难堪脸色,直直离开,衣袂微扬,带起薄风。
孟同惜僵在原地,折扇捏得死紧,却终究没敢再动手,那日叶片穿膝的剧痛,记忆犹新。
“呸!宣从信,你不就是李望舟身下讨欢苟且的玩意儿!”他咬牙瞪着青年背影,厉声怨毒,“本世子迟早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