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首,沈良作——”
“琼筵酒暖麝烟融,独抚冰弦指未工。
非是朱门丝竹贵,恐惊庭树旧寒风。”
时间悄逝,黄金台上,侍女朗诵清音渐次响起,将经翰林学士初步遴选出的佳作,当众朗诵出来,供全场品评。
每念一首,赞叹、点评与议论就不休于止。
曾当街羞辱过宣从信的孟同惜,也有一首入选:“天家琼宴牡丹红,独倚春寒怯晚风。何故名花迟著蕊?月窟移根云外种。”
词藻华丽,虽略显刻意,却也引来不少附和。
首首佳作念出,宣从信坐在隔间内,手心沁出薄汗,指尖冰凉。
长京城乃大燕帝都,自然不缺天下才子,事实上,他也没有把握,一定可以从这片锦绣文华之中脱颖而出。
“下一首,宣从信作——”
宣从信浑身一僵,屏住呼吸,掬水阁也因这个名字而有了片刻凝滞。
前些日子宣家和照雪楼的恩怨满京皆知,无数目光聚向三楼隔间。
侍女一字一句,朗声颂道:
“清辉潋滟问弦音,蓬生辗转笑浮萍。
幸有月华开玉镜,此心安处即清平。”
四句念罢,全场短暂寂静,随即,议论声起。
“不错,”一位老儒赞道,“虽无惊人辞藻,倒也情意真切。”
“此心安处即清平,化用东坡居士意境,虽不及原句精妙,却也道出了在圣主庇佑下,寒士亦可安身立命之意,甚好,甚好!”
“宣家二公子倒是个明白人。”
孟同惜却是不屑:“切,不过是为自家开脱,向天家表忠心的应景之作罢了,有何稀奇?”
评价褒贬不一,但它被选出来公示,本身就说明它符合了某种“标准”:颂圣、感恩、展现寒士在皇恩下的安适。
它足够好,好到能登上这黄金台被朗诵,但又绝非惊艳绝伦、力压群芳之作,不会引起过分的嫉恨或关注。
诗如宣从信本身,在一个刚好的位置,虽无十分璀璨,却也五分韵味。
宣从信听着议论,心里七上八下,暗暗唾弃自己的讨巧。
长公主的诗会,纵以“无题”作引,但毕竟皇恩浩荡,他诗才浅薄,颂德诗势必是最安稳的选择,而宣从信尤其擅长文章八股,这方面切题审题,入选百名绰绰有余,说上来,也不至于丢照雪楼的脸。
至于月华?宣从信偷偷去瞧李望舟,内心暗暗期待,先生诗文课上曾提及过双关,那么,也就不外乎他悄悄一词双意了吧。
明月不明所以,只听到夸赞,高兴拍手:“公子!公子!他们鼓掌了!我就说您写得好!”
李望舟轻笑,把盏饮茶:“不错。”
话说得似是而非,听不出形色,更无从得知到底是哪里“不错”,不过只消这二字,就足够让宣从信心跳如鼓。
他垂眸结巴道:“也、也还好。”
宣从信脸颊发烫,觉得自己疯了!真的要疯了!如果说在李望舟开口以前,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虚浮,可李望舟开口以后,心绪既定,他终于确定了某些东西。
宣从信,你真的是狼子野心!胆大包天!
那可是李望舟,江湖庙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怎么敢的……
慌乱模糊压抑在宣从信低抵的垂眸里,诗会仍在继续,黄金台上,侍女的声音再次响起:
“下一首,宣从仁作——”
宣从仁?!这个名字瞬拉回宣从信涣散的神思!大哥?大哥也在?
不知是否是兄弟同心,强烈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宣从信。
与此同时,整个掬水阁的气氛也陡然一变。宣家兄弟、照雪楼、刺杀案……被敏感的字眼勾起了记忆,人群议论声压低,窃窃私语。
侍女深吸口气,朗声念道:
“狂澜骤起蛟龙怒,浊浪飞空掩玉京。
忍看昆玉蒙尘垢?血亲相煎骨肉惊!”
宣从仁作的,竟然是鸣冤诗!不仅直指李望舟,更是谴责他依仗势力,逼迫宣家兄弟二人血肉相残!
“这是直指照雪楼楼主!好大的胆子!”
“昆玉蒙尘,莫非是李望舟逼迫宣家送子……”
“难怪!难怪宣二公子方才那首诗,原来是被逼无奈!”
“宣大公子这是豁出去了啊!为弟鸣冤!”
声浪喧嚣,无数目光成刀,狠狠刺向宣从信!
原本对他诗作的理解解读,此刻在宣从仁的控诉下,尽数染上屈辱色彩!
宣从信脸色惨白,猛地起身,顾不上背伤剧痛,也顾不得满场猜忌,只想立刻解释为自己大哥清楚。
“大人!不是那样的!” 宣从信到底没有大好,伤痛和情绪刺激,眼前发黑,踉跄一步!
“公子小心!” 明月惊呼着去扶他!
宣从信身形不稳,静坐的李望舟起身,快得惊人,经过他身侧,抬手按在了青年肩上。
温和却不容抗拒的暖流,抚平刺痛,稳稳托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宣从信抬头,对上李望舟近在咫尺的眸子。
李望舟薄唇微启,安抚里浅浅无奈:“答应你,不伤他。”
说罢,他闲庭信步踱出隔间,凭栏而立,青衫在夜风中拂动。
“宣大公子倒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竟是像那记吃不记打的狗儿,才几日,就又敢胡乱呲牙了?”
宣从仁眼神阴鸷,不复往日风雅公子的模样,推开身旁搀扶小厮,强逼自己挺身。
“李望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宣从仁一人做事一人当!何苦折辱我弟弟!牵连于他!你有种冲我来!”
宣从仁字字泣血,将宣从信方才隐秘的欣喜与击得粉碎。
他脸色惨白,宣从仁欲以身代他受过的激愤模样,只觉心如刀绞,又涌起难言的焦躁。
大哥根本不知晓李望舟是怎样的人,更不懂自己此刻心境,这般当众控诉,非但救不了任何人,只会将双方都逼入更凶险的境地!
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强行压下口中腥甜,现在位卑力薄,宣从信唯一能依仗的,只有笔墨诗文。
不再看对峙的两人,他扑回案前,抓过备用素笺,顾不上磨墨,直接蘸取方才未干的余墨。
笔尖颤抖,破釜沉舟,重重落下。
事已至此,宣从信必须写,必须写出一首足以扭转乾坤、吸引所有目光的诗,既要保全大哥不遭横祸,又要洗脱强加于李望舟身上的污名。
李望舟凭栏而立,听着指控,唇角冷笑未散,眼角余光却瞥见了宣从信动作。
小呆子脸色白得吓人,眼神却极亮,不知在写什么。
有点意思,李望舟倒想看看,这一次,小猫儿,能亮出怎样的爪子平息这个中纠葛。
楼下宣从仁犹自愤慨:“李望舟!你——”
“仙子姐姐!等等!我家公子还有一诗相投!”
清亮的呼喊突兀地打断了宣从仁的话,只见明月不知何时已挤到了廊边,手里高高举着诗卷,朝正要退下避让的长公主侍女用力挥舞!
变故出乎所有人意料。
侍女一愣,下意识停下脚步,望向那九层高台之上,须臾,一朵飞旋的牡丹飘落,表示着长公主的首肯,于是接过匆忙跑来的明月递来的诗笺。
宣从仁愕然止声,看向三楼。
侍女展开诗笺,看清内容后,眼中了然,郑重语调,朗声诵出:“《无题》!宣从信作!”
狂澜本自暗潮生,玉京何辜掩晦明?
昆山有玉琢成器,不向尘泥辩浊清。
血浓于水情难已,剑啸西风意但平。
愿剖冰心映日月,敢辞微躯赴渊渟。
诗才未必称绝,但立意、机巧、气节瞬间拔高数筹!满场皆静!
方才关于强逼要挟的窃窃私语,在此诗的映照下,顿显可笑龌龊。
宣从仁僵立原地,复杂了悟。
宣从信的诗里,没有怨恨恐惧,只有对李望舟的坦荡维护。
李望舟挑眉,眼底玩味,他是真没想到,小呆子急起来,竟真能逼出几分诗才来。
只是今夜之后,一诗投名,至此,长京城便无人不知,他宣从信和他李望舟彻底绑在一起,无论休戚,再无可退之机。
李望舟眼神暗涌:“人柔柔弱弱的,胆子倒是挺大。”
阁楼高处,隐约传来一声女子低笑,高台之上,长公主身边随行侍奉的侍女扬声:“此诗,赤诚可鉴,立意高远,增补入前三甲之列!”
全场哗然!前三甲!那可不仅仅意味一朵黄金牡丹,更有长公主钦赐点名的背书赏识,从此以后,仕途前程,自当大好!
宣从信恍若未闻,只是紧张关切着李望舟和宣从仁的对峙。
宣从仁面色变幻,最终,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化为一声叹息,他目光复杂,哑声:“从信,你安好否?”
此刻,什么前途,什么诗名,都不重要了,他只想知道弟弟是否真的安好无恙。
李望舟唇角一勾,大步流星,转身回了隔间。
宣从信刚想探出屏风去细看现下情境底如何,却见李望舟去而复返,径直走到他面前。
下一刻,天旋地转!
李望舟一把揽住他的腰,带着宣从信跌进了美人榻上!
宣从信惊呼一声,整个人被圈进了一个带着清冷的怀抱,伤势被小心地避开,姿势暧昧得惊人!
“大人?!”宣从信耳根瞬间红透,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李望舟环着他,另一只手却抬起,揉弄宣从信唇瓣,似笑非笑,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不是说敢辞微躯吗?”
他语调慵懒戏谑,“现在被本大人这般强迫,可还敢了?”
宣从信脑子嗡的一声,全身血液都冲上脸颊。
他看得懂李望舟眼中的玩闹之意,按在他唇上的手指也并无真正狎昵的力道,更像是逗弄爪下的猎物。
屏风后,立刻传来刚刚赶来宣从仁的怒意:“李望舟!你个卑鄙小人!你要对我弟弟做什么!放开他!”
宣从信的心跳,反因这声咆哮镇定下来。
他明白大人是在故意气大哥,既然李望舟有心思开玩笑,那便是真的不在意方才的冲突。
宣从信顿时松了口气,脸颊滚烫,顺着李望舟的话配合:“大人若喜欢,从信自然……愿意的。”
“荒唐!李望舟,你无耻!”
宣从仁气得几乎要冲破明月的阻拦,谁知这小童看着天真稚子,武功竟是不弱,带伤的宣从仁根本无法突破他的阻碍!
“宣大公子,”明月招招不落,语气俏皮,“别说那么难听,是宣家把二公子用了家法扔在我们照雪楼门前的,虽无三媒六聘,但也人尽皆知!谁更荒唐?”
“现在我家公子大人情谊相和,光明磊落,又怎么可以说是无耻呢?”
李望舟闻言,眼底的笑意更深,像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玩意儿。
他莞尔一笑,从旁小几上取过残酒白盏,用齿尖轻轻咬住杯沿,晃晃悠悠,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递到宣从信面前。
男子总淡然看戏的眸子,眼波流转,竟真带上了几分勾魂摄魄的潋滟春色,无声催促。
宣从信被李望舟这幅风流模样勾了神,鬼使神差,第一次突破礼法的重重约束,微微仰起头,迷迷糊糊启唇,咬住杯盏另一边。
清冽的酒液混合着对方唇齿间若有似无的气息,缓缓渡入口中。
酒不醉人。
人自醉。
屏风后怒骂争执更响了,但隔了一层厚厚的纱,遥远而不真切。
这一章节写的头秃[裂开][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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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相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