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难平

马车缓缓,驶向长京城久负盛名的掬水阁。

宣从信挑开帘幕一角,多日闭门养伤,现下这烟火热闹竟有些陌生,华灯初上,游人如织,车马簇拥向长街尽头的辉煌楼阁。

掬水阁立水上,飞檐九层,灯火通明,恍若仙境。

高处帷幔重重,宫人身影隐隐可见,长公主便在此处,俯瞰整座长京的文华风流。

明月咬着糖葫芦吃得专注,李望舟靠在车厢壁上,双目微阖,闭目养神。

宣从信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他沉静侧脸。

坊市间,对照雪楼主的传言涌入他的脑海:传言李望舟秉性高傲乖张,肆意妄为,恃功自傲,甚至隐隐凌驾于皇权之上。

奏请弹压的折子虽都被压下,可暗流涌动,更添了无数揣测与流言。

世人都道他悬在长京头顶的利剑,极险极恶。

蓦然,宣从信又想起大哥的那场刺杀。

大哥素来端方持重,谋定而后动,会仅仅因为一时意气,就策划一场在众目睽睽之下、明知绝无胜算的刺杀吗?

疑虑扎进心神,难以消解,正当他浸于纷乱思绪时,闭眼的李望舟却忽然开口,清晰无比穿透宣从信的遐想:

“伤还未好,切勿多思。”

宣从信心头猛地一跳,握着帘布的手指骤然收紧!他自以为隐蔽,竟已在李望舟面前无所遁形。

他虽没睁眼,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他放下帘子,不再看窗外:“是,大人。”

马车缓缓停下,停在了掬水阁入口前,李望舟终于睁开了眼,眸中清明,理理衣襟,起身下车。

明月也赶紧咽下最后一口糖葫芦,麻利地跳下车侍立一旁。

当宣从信略显局促地扶着车门准备下车时,一只修长的手已伸到了面前。宣从信愕然抬头,对上李望舟平静无波的眼神。

“慢点。”他的声色浅浅,却不容置疑。

宣从信迟疑一瞬,还是将手搭了上去,李望舟力道沉稳,稳稳扶住了宣从信因伤而笨拙的身体,将他带下了马车。

随意搀扶,却是无形屏障,隔开周遭所有因认出“宣家二公子”身份而投来的的目光;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

下了车,宣从信想抽手,李望舟顺势牵住了他,径直走向入口。

宣从信不安道:“大人?”

李望舟神色自若,闲散自然,不觉有异。

“照雪楼楼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长公主殿下已在顶层恭候多时……” 掬水阁管事满脸堆笑迎上来。

“不必惊扰长公主,高处风大。”李望舟淡淡,“我的人伤没好利索,吹不得风,也受不得吵嚷。”

管事精明,连忙应声:“是是是,大人随意!随小人来,正有临水好位置!”

宣从信头埋得极低:“大人,不用管我的。”

李望舟没看他,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掌心相握更紧了些。

两人就这样,在无数目光注视下,穿过人群,登上掬水阁三层临水隔间。

一路行来,侧目窥探不绝,窃窃私语如蚊蚋,旁人目光地扫过宣从信低垂眉眼、苍白侧脸,最终落在两人亲密相连的手上,恶意揣测蔓延。

“瞧见没?宣家那二公子,啧啧……”

“贪生怕死,卖弄姿色!若非甘心伏低做小,奉上枕席,李望舟怎会如此回护?”

“嗤,才貌平平,也不知在榻上是何等龌龊手段,才……”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宣从信面上沉静,充耳不闻,眼睫低垂间,目光冰凉,无声扫过口出秽语之人,一一记下他们的面容。

这些人辱他无妨,可如此置喙对他照拂有加的李望舟……宣从信心头冷意森然,已在思量日后如何报答。

刚步入隔间,尚未落座,变故陡生!

无形无质的凌厉内力,自李望舟垂落的青衫广袖间旋飞!精准打向方才窃窃私语几人!

“噗通!”“噗通!”“哎哟!”

惊呼与落水声几乎同时传来!几人不受控制地栽出栏杆,砸进了楼下水波中,狼狈不堪,挣扎呼救起来。

“啊!”管事一惊。

李望舟悠然落座在美人靠上,眼皮都懒得抬:“损毁费用,记照雪楼账上便是。”

管事哪敢多言,只连声道是,便躬身退下安排去了。

隔间内外,鸦雀无声,再不敢有半分不敬。

风波平息,三人落座。

临窗视野极佳,正可俯瞰中央悬于水面的黄金牡丹台。

丝竹起,舞翩跹,水袖翻飞间,舞者如洛神凌波。终了,舞者退去,一个身着宫装,气质端肃的侍女手捧锦盒,缓步而出。

盒中,价值千金的霞光明珠静静躺丝绒之上,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侍女朗声,清越之音响彻水阁:

“奉长公主令:今日诗会,广开贤路!无论王侯将相,贩夫走卒,皆可作诗!”

“诗成者,层层递上,由太学之师、翰林学士共阅遴选!”

“头筹者,赏千金明珠一颗!前三甲,赐黄金牡丹一朵!前百才子,赠金十两!只求珠玉文章,锦绣诗篇!以贺大燕,文才百代,千歌不朽!”

话音落定,人声沸腾,惊叹议论、摩拳擦掌之声不绝于耳。

侍女退下,高悬于水阁主梁之上的巨大长卷轰然垂落!

雪白卷上,唯有一双铁画银钩的恢弘大字:无题!

人群先是寂静一息,即爆发更热烈讨论。

“无题?这……这如何立意?”

“妙啊!无题方显胸中丘壑,不拘一格!”

“快!笔墨伺候!”

已有人苦思冥想,笔走龙蛇。

宣从信也看得专注,清亮眸子里映着无题二字,嘴角微微翕动,似在推敲着什么字句。

“想写就写。”李望舟的声音响起。

宣从信回神,摇头淡笑:“不是的,大人。只是在太学时,夫子也常以命题考教,所以下意识便跟着思索。”

“从信长在文章策论,诗道平庸,写了也难入眼,徒惹笑话罢了。”

李望舟闻言蹙眉,他其实不太爱听小呆子总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的话。

“写。我照雪楼江湖出身,那些酸腐文人看得不惯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端起茶盏,散漫道,“你写了,成,便是替照雪楼挣个脸面,不成……”

李望舟慢吞吞喝了口茶:“有我在,倒要看看,哪个敢笑话?”

明月也帮腔:“就是就是!小宣公子你写嘛!肯定比那些嘴上不干净的人强!”

宣从信看着李望舟那副我看谁敢的架势,又看看明月期待的眼神,心头怯怯,竟被这毫无道理的袒护冲淡几分。

他无奈轻笑,依言提起侍者早已备好的笔。

凝望无题二字,宣从信眼神渐渐沉静下来既然要写,他更得好好写!

这一次,不为太学考教,不为宣家名望,更不为流芳千古,只是因为李望舟相信他。

独身一人,孤子难保,父母弃他,同窗避他,世间之人各自有各自的为难,宣从信不怪他们,只是李望舟却是唯一予他风雨遮蔽,给他好或不好底气的人。

这样的底气,宣从信曾经从未得到过。

沉寂多时,他轻蘸取浓墨,落下了第一笔。

丝竹管弦,觥筹交错。

陆续已有许多诗稿被侍者收走,沿着层层叠叠的回廊,流水般送往掬水阁最高处的第八层,翰林学士们围坐案前,马不停蹄评阅着雪片般递上来的诗篇。

明月将各色果点吃了个七七八八,眼巴巴瞧着宣从信伏案身影,凝眉沉思,笔走如飞,专注隔绝一切喧嚣。

终于,宣从信搁笔,轻吁出气,面上几分释然,又夹杂丝许忐忑。

“公子写好啦?”明月眼睛一亮,立刻凑了过去,探头想瞧,“让我看看!”

宣从信莞尔,大大方方地将墨迹初干的诗稿递到明月面前:“好,看吧。”

明月认认真真从头到尾全看了一遍,可惜,他对诗文实在没研究,只觉得那字迹清隽工整,排列起来也颇为好看。

他挠挠头,凭着直觉和满心对宣从信的亲近,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公子写的!肯定好!一定是最好最好的!”

明月看向李望舟,道,“大人!您快看看!小宣公子写完了!写得可好了!”

李望舟临窗,漫不经心把玩着茶盏,茶盏一抬,澄澈的茶汤盛下三分月光:“嗯,方才便看到了。”

“这?”宣从信不解,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刚刚完成的诗稿,又看看李望舟那副事不关己的闲散姿态,“大人是何时看的?”

刚刚全神贯注笔端,未曾察觉李望舟何时看过。

明月倒立刻恍然,解释道:“公子!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大人内力深厚,方圆几丈内洞若观火都是寻常!这点距离,估计连您写了几个字都听得清楚!根本不用特意看!”

宣从信:“……”

难以言喻的热意腾的从耳根烧起,苍白眉目也染上薄绯色,方才苦思冥想、字斟句酌,他并没有多在意容色仪态,兴许抿嘴蹙眉,都全然落入李望舟眼中!

而他竟还自以为在对方闭目养神或观景时,独自完成了一桩隐秘心事。

这感觉众目睽睽之下,被李望舟牵着手走过长廊还要心慌。

李望舟转回视线,目光掠过宣从信那红透了的耳尖,唇角微弯,并未再多说,只是朝明月抬了抬下巴。

明月会意,立刻将宣从信的诗稿交给早已在隔间外等候的侍者。侍者恭敬接过,快步汇入那不断向上传递诗稿的人流之中。

宣从信依旧低头,心绪如台下水波,久久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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