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长京城好生热闹。
街上到处都是公主府派发香糖果子的人,据说今夜长公主邀长京内诸多文人,于掬水阁筹办诗会,以千金明珠相筹,不论出身贫富,凡作精妙好诗、绝妙文章者,皆可有赏。
明月拎着一食盒点心糕饼,含着桂花饴糖,悠哉悠哉往照雪楼赶,完全不着急的模样。
最近李望舟从宣家小公子身上找到了新乐子,他也乐得清闲,不必侍奉的时候,李望舟就让账房拨他一些银钱出去玩,记得带些小玩意儿回来,他自有妙用。
不用李望舟说,明月也知道这妙用是什么,无非就是又拿去逗弄人家宣家小公子。
最好能把老实温润、端重自持的小宣公子逗得脸红结巴、有口难言,就是李望舟最开心的时候。
宣家虽然刺杀李望舟十分可恨,但是这宣小公子,明月却觉得是个好人,不过很可怜。
据说刺杀案时,小宣公子正在太学府和众多学子读书,毫不知情,宣家大公子一出事,他就被宣家给压了回家,生生打了二十棍家法,丢到照雪楼门前。
谁都没想到宣家会提出兄弟相替的荒唐事,如果不是李望舟恻隐之心,只怕小宣公子早不在人世了。
但是明月有一件事想不通,以他家大人凡事计较挑刺儿的性格,真的会轻易放过妄图要他性命的宵小之辈吗?
不过这点疑惑瞬间被坊市糖水铺子的水晶皂儿和水粥给迷飞了,明月馋虫被勾起了,来都来了,自然是要来一碗冰糖水啊!
他点了点食盒空隙,还有盈余,即刻兴奋跑去:“老板!给我来碗水晶皂儿,再打包两碗水粥!”
李望舟懒懒瞥了瞥日头,轻飘飘落下一子,对宣从信道:“打个赌,明月肯定是被路上哪家糖水点心给绊住脚了,没个三茶五盏,回不来。”
“大人怎么这么笃定?”宣从信也跟着落下一子,顺从接话。
“上元灯节,带他出去玩儿,本是好端端赏灯会的,结果这街小馄饨,那街红馎饦,路上捧两炊饼,瞧见糖人还得含一个。”
李望舟叹气着摇头:“你是没见着,一晚上是寸步难行,人还生生胖了两斤。”
“大人仁善,待下属侍从极好。”宣从信眼底流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哪里仁善了?”李望舟敲着棋子,“等他回来,我保准罚他抄书去。”
“大人!”宣从信有些慌,以为是自己无心之言害得明月将要受罚,“明月年纪还小,玩乐心重些也是难免,这次就算了吧。”
李望舟含笑:“若我不许你给他求情,是不是就不仁善了。”
宣从信垂下头,讷讷低声:“大人自然是有大人考虑,哪里会有不善之说。”
“宣从信,你过来些。”李望舟勾了勾手指头。
宣从信不解,但还是乖巧凑过了脑袋。
刚一凑过去,就被李望舟轻轻敲了一记,不疼,有些懵,他抬眸:“大人?”
“这么快就听话,倒不像你,”李望舟道,“如果真不准你帮他求情,你待如何?”
他慢悠悠举起茶盏:“不罚你,也不罚他。”
“我抄书很快的,”宣从信讷讷,眼睑垂下,自觉不是光彩的事,“开蒙时候,同大哥一起背书,我总背得很慢,爹会罚我多抄几遍文章,有时候一抄就是一夜……”
正欲饮茶的李望舟一愣。
宣从信觉得这话说得不合时宜,像在埋怨父母,连忙补充:“索性这个方法很好,后面学习文章,我多誊抄记录几遍,也能做出好文章!”
“能做出好文章,是你自己努力。”李望舟放下茶盏,抬眸去看宣从信,“小孩子开蒙的年纪,你才多大。”
宣从信:“识文断字,该懂事了……呜!”
李望舟又弹了一下他脑门,这次很重,激灵灵的刺痛,痛得宣从信眼泪都下意识渗出来了丝许,他捂着额头刚想把头埋下,却被李望舟一把嵌住下巴,被迫抬头。
李望舟:“疼吗?”
宣从信下意识答:“不疼。”
李望舟捏在他下巴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重复问道:“再问一遍,疼吗?”
宣从信磕巴了一下:“……疼的。”
李望舟瞧着他眼神慌张模样,指腹揉搓过青年额间泛红处,心上没来由酸胀,和小呆子置什么气,不该使这么大劲儿的。
“抱歉,弄疼你了。”李望舟抚过疼痛处,宣从信只觉一阵温热酥痒,就不再疼了。
“大人,”宣从信没法子和李望舟这么直勾勾的对视,错开目光,“没事,真的没多疼的。”
“宣从信,”李望舟没有松开手,隔着满盘棋子,定定看着他,“疼了得吱声,否则老是以为为着别人好的忍着,忍到最后,就真的没有人在意你的疼了。”
宣从信哑然,最后只能道:“大人,被放在心上,喊疼才是可爱可怜,若无人在意,那就是装腔作势,跳梁小丑了。”
“谁说无人在意了,”李望舟眉宇微蹙,又想起了前些日子在梦魇中无助喊疼的青年,“我就不乐意听人喊疼。”
宣从信一愣,目光莞尔:“大人品性,自然非凡人可比。”
李望舟:“这么捧着我?”
宣从信:“大人是好人。”
李望舟眼神停在他的耳尖上,白瓷敷粉,像三春时节最早最好的桃花苞,瞧得李望舟牙痒痒,慢慢凑近发懵的宣从信。
咬一咬,宣从信还会觉得自己是好人吗?
他想。
李望舟的指尖慢慢挪至了他的耳尖。
宣从信耳尖越发滚烫:“大,大人……”
“大人!大人!”明月欢快地抱着食盒和大包小包的玩意儿冲进了院里,“你看我带了些什么回来!”
宣从信陡然一惊,下意识地朝声音来处望去!
李望舟指尖一空,温热绵软不在,没来由搓捻,回味了一下方才触感。
“额,”明月注意到两人挨得极近,尤其是自家大人,半个人都快越过棋盘了,“要不,我……我先出去?”
“不必。”李望舟正坐回身,端了清茶小啜,“买了些什么?”
明月欢快地将食盒和小玩意儿一股脑儿放在石桌上,献宝般打开:“香糖果子!还有水粥!啊,对了!”
“还有刚出炉的蟹黄毕罗、羊肉胡饼、笋肉馒头!路上瞧见小摊儿,还有这个!”他拿出拨浪鼓和小风车,“好玩吧!”
李望舟看着那堆哄孩子玩意儿,侧过头,眉梢微挑,眼神轻飘飘地瞥向对面宣从信,带着一种“你看我就说吧”的了然。
对上他目光,宣从信莞尔,温声道:“大人料事如神。”
明月看看自家大人,又看看宣小公子,没太明白这两人打什么哑谜。
不过他心大,兴奋说起今日见闻:“大人,公子,今儿可热闹了!公主府的人满街发香糖果子和帖子呢!”
“听说是长公主殿下今夜在掬水阁大摆诗会,广邀长京才子,不论出身,只要能做好诗好文章,千金明珠当彩头!好多读书人都往那边涌,连太学府的夫子们都去了……”
李望舟端起茶,呷了一口,兴致缺缺:“哦?长公主倒是好兴致。”
说着,目光扫过棋盘,琢磨下一步落子何处。
然而,李望舟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对面原本安静垂眸的宣从信,身体微微绷紧。
他的眼底掠过一丝暗光,放在膝上的手,轻轻蜷缩,又松开,规规矩矩放在原位,头垂得更低了。
李望舟落子动作微微一滞。
他想起,眼前这小呆子,在不久之前,也是太学府中身着襕衫、埋首经卷的学子。
青年也曾寒窗苦学,也曾怀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等待春风得意马蹄疾。
刺杀案替死一出,原本属于宣从信自己的人生,就硬生生的被二十棍,连皮带骨,彻底打断。
明月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街上的热闹。
李望舟放下棋子,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断了小厮:“明月。”
“大人?”明月停下话头,疑惑看来。
李望舟目光落在宣从信低垂的发顶上,语气平淡,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去备车,要宽敞稳当些的。”
“备车?”明月更愣,“大人您要出门?去哪儿啊?”
他下意识看了看天色,已近黄昏。
“掬水阁。”李望舟吐出三个字。
宣从信猛地抬头,怔怔看着李望舟。
李望舟淡淡:“带你去看看。成天拘在楼里,闷也闷坏了。”
没有提“诗会”,没有提“才子”,甚至没有提任何可能刺伤宣从信的字眼,好似真的只啊带个“闷坏了”的人出去透透气,理所当然。
“大人……”宣从信声音干涩,“我……我身份尴尬,恐有损大人清誉……”
“清誉?”李望舟笑了,“我李望舟的名声,用得着你来损?”
“还是你觉得,”他语气微沉,带着不易察觉的维护,“我照雪楼的人,见不得人?”
宣从信心头剧震,不是宣家送来的替罪羊,不是可有可无的弃子……是“照雪楼的人”。
“去换身衣裳,”李望舟吩咐道,“穿新做的云纹澜衫,明月,晚膳提前,不用准备太多,把你买的那些端上,吃完就走。”
明月登时反应过来,欢快道了“是!”,一溜烟跑了出去。
宣从信还在原地:“大人,我并未——”
“从信,”李望舟低头看着还未下完的棋局,“你看,这局棋。”
宣从信看向棋局,却只见李望舟从棋盘上抓过两子,探手扣住他的手腕,展开掌心,放入黑白两子。
李望舟轻声:“归于自己的棋子,谁也奈何不得。”
甜文甜文,默念告诉自己,甜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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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