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同惜死了。
自缢,死在了镇南王府里。
镇南王府挂起白幡,朱红大门紧闭,死寂悲凉,偶尔压抑的哭声隐约可闻,山雨欲来。
孟康伯一夜白头。
他独自坐在灯火通明的正堂里,身上还穿着朝服,刚从宫中回来,根本未来得及更衣。
往日矍铄荡然无存,脊梁也佝偻了下去,一息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
他那个儿子,骄纵跋扈,贪生怕死,怎么可能有勇气自缢?
昨日王府侍卫从杏花坡将孟同惜抬回来时,虽重伤却不致死,只是武功尽废,成了彻头彻尾的废人。
孟同惜眼神充斥极致的恐惧、怨毒,不甘,却独独没有半分死志!
不等孟康伯发作,便被传诏入宫,与李望舟御前一番对峙,因为孟同惜不当在先,皇上不过各打五十大板,镇南王府不得不咽下这口怨气,可当他返回府中,便就传来了孟同惜自缢的消息!
“自缢”,借的是谁的手?谋的是谁的利?
孟康伯缓缓闭眼,胸腔剧烈起伏,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腥甜涌上喉咙,又被死死咽回去。
“王爷,”管家送来参茶,“您节哀啊,世子去了,您更要保重身体,全镇南王府,可就靠您撑着了。”
孟康伯哑声叹息:“长京城要翻天了,王府不可后继无人,把养在庄子外的老二接回来吧。”
“是!”管家低声应下。
等管家躬身离去,老者才缓缓起身,走到堂前御笔亲书的“忠勇传家”匾额下,看着象征镇南王府世代簪缨荣誉的四字。
良久,他猛地抬手!
啪!参茶被内力狠狠扫落在地,瓷片四溅,孟康伯整理了衣袍,恢复平静。
他孟康伯,是大燕朝唯一的异姓王,武将世家出身,驻守边关半生,亲手一刀一枪从蛮子手里杀出镇南王这恩荫爵位!为整个孟家,争来这传世荣光!
而今庙堂险恶,即便亲子逝,伤心大乱,也只许一天!
宣从信蹲在火盆前,将刚抄写好的经文和纸钱一张一张放进去,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纸钱,火光耸动,扑扑簌簌。
还没烧完,就有人站定在了他的面前,宣从信抬头,是李望舟。
李望舟:“你倒是个好心的呆子,不过未免太过烂好心了。”
“兔死狐悲,以伤其类,”宣从信摇摇头,“倘若孟同惜不死,从信也需要想办法让他闭嘴,而今不过只是虚佛假慈罢了。”
这话倒有些出乎李望舟预料:“你?”
“既然已经和孟同惜结成死仇,无可转圜,步步退让没有意义,”宣从信继续烧着经文,“只是所幸,有大人照拂,从信还可以在这儿高高在上施舍这点虚伪善意。”
李望舟:“你觉得他是怎么死的?”
宣从信:“不可能是自缢。”
小呆子其实不呆,甚至还很聪明,李望舟想。
宣从信:“时机太巧,有人急着掐灭最后可能引火烧身的线索,顺便借刀杀人,将镇南王丧子之痛引向照雪楼,大人您的身上。”
“陛下刚压下此事,息事宁人,转眼孟同惜就死了,明目张胆,拂逆圣意,太大张旗鼓,不像陛下的手笔。”
“倒像有人急于搅浑水,甚至不惜借此试探、或者说,逼迫陛下,试探大人。”
宣从信抬眸,看向李望舟:“大人,陛下近日,龙体可还安康?”
李望舟眸光一凝,抬手,不轻不重敲了下他额头:“太聪明,有时候并非好事,早些睡,别胡思乱想。”
几日后,宣从信回太学上课,表面一切如常。孟同惜的死余波荡漾,太学气氛也微妙许多,更引人注目的是,镇南王府所谓自幼体弱、常年养在京外别庄的二公子,孟听然,悄无声息入了太学。
孟听然与孟同惜截然不同,身形单薄,面色苍白,沉默寡言,总是独来独往,暗中观察他的宣从信却不敢放下戒备,这位二公子,恐怕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宣从信以不变应万变,推辞了照雪楼每日下学后的车马接送,说是要和交好同窗一同研学,或者上街游玩,李望舟只当是小孩都有玩心,不拘着他,让账房给宣从信多加些银钱。
每天,他确实会同计绥或其他几位同窗一起研学半个时辰,便告辞回家,路过朱雀街的书铺,看看是否有上新的经学讲义或者时新话本。
如果有,就买下回家,讲义自己留着看,话本则是选给李望舟。
路过小食摊子,他也会买些糖饼果子,给明月带去,多余的分给道尾的小乞丐们。
有时宣从信还会停下,教这些孩子们识字背书,记得好的,可以多分半块糖饼。
这日下学,宣从信照例回到照雪楼,刚踏入书房院门,便见李望舟并不如往常那边倚在美人靠上翻看话本,端坐沉思,手中拿着份泥金滚边的请帖,正若有所思。
宣从信走近,目光掠过那请帖上的印泥花样,蟠龙纹样,心中一凛。
请帖人,是东宫太子。
李望舟将帖子递给他:“太子殿下的春茗宴,三日后,点名要见见你。”
宣从信:“从信惶恐。”
“惶恐什么?”李望舟懒散道,“正好也带你出去见见世面,省得闷在屋里不是抄书就是发愣。”
说着,他补充道,“把佩剑带上。”
宣从信心中一动,面上依旧恭顺:“是。”
三日后,东宫。
宴设于雅园水榭,丝竹管弦轻扬,会者多是文人雅客、清流官员以及少数几位如李望舟这般地位超然的勋贵,表面气氛风雅和谐。
李望舟一袭青衫,依旧疏懒,对上前寒暄应酬之人只是淡淡颔首,并不多言,寻了个相对清净的角落便悠然自得喝茶,仿佛真是来赏玩品茗。
他对身旁宣从信和明月道:“不必拘在我这儿,太子殿下藏了不少好东西,你们瞧瞧便是。”
明月到底年纪小,对这般繁华场合既好奇又有些怯场,紧紧跟着宣从信。
宣从信沉静得多,依言带着明月欣赏陈列的古玩字画,投喂不少点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默默将席间众人的言谈举止、神态交流记于心间。
“小宣公子?”男子嗓音响起,宣从信侧目,眼前长衫青年,气度温和,率先行礼,“在下沈良,早些时日掬水阁,便有心相交,只是未曾得见,不曾想今日竟然见到了。”
“竟然是沈大人!”宣从信立刻回礼,“从信得闻大人诗,受益匪浅,论及相交,应该是从信万分期盼才对。”
明月含着雪花糍,觉得小宣公子好像和平时不一样。
宴至半酣,看似平静。
然而,当太子殿下含笑举杯,与众臣共饮时,异变陡生!
侍从打扮的人突然从旁冲出,不由分说冲向太子面前,袖中匕首刺出,声音凄厉悲愤:“李尚!还我家主子命来!”
事发突然,距离太近,护卫惊觉,却迟滞半瞬!
宣从信身体快于思绪,左手猛将明月拽向身后,右手拔出腰间软剑!剑光如水,护住了明月,也将沈良、太子,一并笼在防护范围之内!
铛声凌厉!宣从信硬生生架住一击!但他根基尚浅,更非什么武学奇才,全靠急智狠劲,刺客手腕一抖,直削他持剑手腕!
他手腕翻转欲格,却终是慢了一线!
“嗤——”
剑锋划过手背,带出一溜血珠,瞬间染红剑柄,剧痛袭来,宣从信死死攥住剑,不敢松手!
正欲再挡,眼前陡然一花!
血色横过!眼前刺客四肢关节处同时爆开一团血雾!仿瞬间切断筋腱,如抽去骨节的傀儡,气势骤然溃散,软软地向前栽倒而去!
与此同时,一道青影如电,瞬间隔断了他与外界的所有视线。
宣从信:“大人?”
李望舟稳稳捂住宣从信的眼睛,随意将方才夺来的长剑丢在地上。
“别看,” 他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凶得很,小孩看了是会做噩梦的。”
宣从信小小争辩:“我已经束发了,不是小孩了。”
刺客见刺杀无望,竟嘶声呐喊:“主子!属下无用!未能为您雪恨!”
刚被侍卫扶起的太子与沈良闻言,皆是脸色剧变,沈良喝问:“你家主子究竟是谁?!”
刺客眼中决绝,喉头一动,欲咬舌自尽!
“咔吧!”
就近侍卫反应极快,利落瞬间卸掉了他的下巴,阻止了他的自我了断。
太子李尚惊魂未定,深吸一口气,强撑威仪,看向李望舟两人,上前一步,正欲开口感谢。
可李望舟没管他,低头查看宣从信伤口,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血流发黑,剑上有毒!
“宣太医!” 他立刻抱起宣从信,掷地有声,瞬间压过水榭内残余的骚动。
宣从信不想在此时添乱,忍着刺痛,低声:“大人,小伤而已,敷些金创药便好了……”
“别动!” 李望舟低斥,手指钳住他,内力渡入,封住几处要穴,阻止气血涌动,“剑上淬了毒。”
太子想劝慰两句:“李大人不必……”
李望舟冷眼道:“太医!”
太子脸上青白交错,却碍于对方并非可以轻易怠慢之人,愠怒压下,转向左右厉声道:“没听见吗?速传太医!”
宣从信靠在李望舟身侧,对自己中毒没有什么实感,莫名懵懂,连一点心慌,都被李望舟扣在自己手腕上的温热指尖给驱没了。
“大人,”宣从信小声问,“我会死吗?”
“不会,”李望舟在他耳畔哄,“阴曹地府的鬼来勾魂,见着你大人,大人一吓他,就不敢近你身了。”
“大人,我真的不是小孩了。”
“嗯,小呆子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