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碧落仙姬

司夏再次来到了司冥殿,泽漓还未回来,他却看见了另一个人。

火光摇曳,鲜红的衣裙如在燃烧,精美的彼岸花纹栩栩如生,却因摇晃不定的焰光而呈现出一种阴森诡异的美感。

就如同她惊艳绝伦却冷漠无情的脸庞。

“你来了。”

黄泉率先转身面向司夏,看着他弯腰拾起石柱边的折扇,说:“我一直在等你。”

司夏掸了掸灰,将折扇打开看了看,见没有损失便放在贴身的怀中,随即望向黄泉,道:“碧落仙姬有何要事?”

听到那四个字,黄泉猛地怔在原地,与之相关的记忆悉数回来,原来她一直没有忘记,也无法释怀。

“碧落……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原来连我自己都快忘记了,我是仙界云空碧霞而生的仙灵。”

东方极高之天,碧霞遍布,千万年来守望着仙界,看尽四季轮转,却意外生出了一缕灵识,进而逐渐修炼得道,化成人形。

她是纯真而自由的,与风为伴,与云为友,于浩瀚星河徜徉,于广袤天地畅游。她坐在云端拈一山烟雨为钗,剪一边彩霞为裙,三千青丝星光铺落,赤足漫步之际,那是整个仙界都为之赞叹的绝美景色。

她是千万年来第一个修炼成人的仙灵,纤尘不染,光彩四射,绝世罕有,故而冠以碧落仙姬的美称。

突然有一天,世间最恶之鬼泽漓来到极高之天,他是从九重地爬出来的厉鬼,历经生死磨难,丑陋肮脏。泽漓早就听闻碧落仙姬的美名,九重天绝色倾城、惊艳众生的仙灵,却嗤之以鼻,只当夸大其词。

他为一个目的而来,然而没想到,一眼便足以沦陷。

满手肮脏的鬼,卑微地乞求高贵仙灵的目光,哪怕只是一个怜悯的眼神。

可碧落没有理泽漓,甚至看都没看他,径直跑向了色彩斑斓的山野,与蝴蝶翩翩起舞。

自那一刻起,泽漓便起了邪恶的私欲,既然仙姬看不上他,那他就非要将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碧落仙姬占为己有,让她高贵圣洁的仙躯变成和他一样的丑陋肮脏。为此,泽漓撒下一个又一个谎言,装得谦逊有礼、斯文儒雅,装得情真意切、为爱舍身,直至终于将天真纯善、高贵美丽的碧落骗到了手。

可欺骗是要付出代价的,碧落知道了泽漓的身份和私欲,便再也不会相信他,再也不会对他笑了。

如果记得带给彼此的是痛苦,那就忘记吧。

于是,泽漓强迫碧落服下了忘情水,但他没想到,三途河的彼岸花竟会帮助碧落,让她记起了一切。

可即使如此,泽漓仍然没有放手,他丧心病狂地将彼岸花炼成接引之阵,将碧落永久困在了黄泉。

仙姬从此失去自由。

鬼王从此失去仙姬。

“碧落仙姬等我,可是为了生死断灭剑的剑心?”

司夏的话打断了黄泉的回忆,她疑惑道:“剑心?”

司夏眉眼一挑:“怎么,仙姬不知道吗,想要完全控制生死断灭剑不被反噬,还需要一个剑心,而剑心则需要仙灵的力量才能锻造出来。”

黄泉脸色一变:“仙……灵?”

“想必仙姬已经猜到了。”司夏淡淡一笑,桃花眸风情万种,却暗流涌动。

“鬼王大人接近你,将你囚禁于鬼界,其实就是为了剑心。”

“呵!原来他说不会牺牲我,是要我成为剑心!”黄泉凄绝一笑,眸子盈着泪光,“泽漓,你又在骗我!”

司夏缄默不语。

许是被骗过太多次,黄泉很快就整顿好了心情,望向司夏道:“你将剑心一事告诉我,是要当泽漓的说客还是……”

“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罢了。”司夏看了看生死断灭剑,“既然仙姬在这里等我不是因为剑心,那是为了什么?”

黄泉弯腰,拱手一礼:“我想请求你用生死断灭剑破接引之阵,无论你有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仙姬可知我虽为剑灵,但受制于鬼王,恐怕帮不了仙姬。”

“我可以帮你摆脱泽漓的控制。”她急道,“我能破坏天灵戒。”

司夏眼眸深深:“仙姬,你应该知晓天灵戒的重要性,你对泽漓,当真没有半点情意?”

“情?”黄泉眼神登时冷了下来,“从始至终都在欺骗我,将我困在鬼界上百年,害我失去碧霞仙力和最重要的自由,这样的情我回应不了,亦不能接受。”

她望向司夏,眸底划过一抹纠结。

“你师父……想来也是这样的。”

司夏顿时目光阴沉,摇晃的火光映照在俊美苍白的脸上,就像是森然艳丽的恶鬼。

“碧落仙姬有求于我,还敢说这样的话,不怕我不帮你吗!”

“我只是不想这世上再多一个像我这样的苦命人罢了!”黄泉没有畏惧,“司夏,其实你自己也很清楚,盛闵修只将你当做徒弟,并无其他心思。你若真的喜欢他,就不要再做让他伤心难过的事了。”

“……”

“谎言和逼迫只会消耗彼此的情义,盛闵修那样骄傲的人不会甘心被自己的徒弟觊觎,何况……”她有些不忍,“你已是剑灵……”

生死断灭剑的剑灵,怎能肖想与修长老在一起呢?

“够了!”司夏怒不可遏,“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凭什么代表盛闵修说这些话!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伤害他!我喜欢他!我拿我的命喜欢他还不够吗!不够吗……”

每一个字都是钻心的疼痛,咆哮的鬼终是息了声。

司冥殿陷入良久的静默。

泽漓回来的时候,见黄泉和司夏两人各自站在剑炉两边,虽有距离,但心底还是升起了不满,原本难看的神色更是雪上加霜。

“司夏,以后没有本王的召唤,你都不用再来司冥殿了。”泽漓大步走过去,揽过黄泉的肩膀。

“是。”

司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俩一眼,转身离去。

“泉儿,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泽漓握住黄泉的手腕,温柔地笑道,“别生气了,待我拿下仙界和人界,就迎娶你为鬼后,届时你就是三界最尊贵的女人。”

黄泉凝视他半晌,说:“泽漓,在你心里,我想要的是这个吗?”

泽漓脸上的笑容凝滞片刻后,变得更加灿烂,说:“可我想给你,我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但我不需要!”

黄泉厉声,想要挣脱泽漓的桎梏,可对方像是害怕她会消失似的用力抱住了她。她挣扎得越厉害,泽漓就抱得越紧。

“泽漓!你放开我!”

“不!我不能放开你!一旦我放手,你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我!”宽厚冰凉的大手死死摁着黄泉的后脑,泽漓几乎是迷醉般亲吻着她的头发。

“黄泉,我们在一起一百多年了,整整一百七十九年,就算是块冰都该融化了,你对我就真的没有半点感情吗?”

“有啊!”

黄泉放弃抵抗,看着明显露出喜悦笑容的泽漓,冷漠地说道:“曾经。自你欺骗我、利用我、说我不过是你的一个玩物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再也没有任何可能了!”

泽漓的笑容连同血色一点一点褪去。

“我是仙界碧霞而生的仙灵,不是鬼界的彼岸花女。”她一字一句道,“我叫碧落,不叫黄泉。”

整个司冥殿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闻。

“现在,鬼王大人能放开我了吗?”

她双手拼尽全力挣开泽漓的束缚,泽漓想要用力,但最终还是被她挣脱了。

“黄泉……”他做最后的挽留。

“叫我碧落。”她头也不回,“吾乃九重天的碧落仙姬,生于自由九霄,不屑与鬼为伍。”

细长有力的赤脚在黑石地板上留下一朵朵纯白的云霞,伴随着珠链发出的清脆响声,在这寂静的大殿,显得极具穿透力。

泽漓目光幽幽,随即望向火光冲天的剑炉,巨大的虚影中,他恍然回想起了刚才。

通体雪白的传音鸟带来神秘人的回复,那是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嘶哑低沉。

“鬼王大人,仙灵绝世罕有,出世极其不易,除了碧霞仙灵,目前有记载的就只有业火仙灵。可当初烬椿大师为了锻造长白神剑,已经耗尽了古融火种的灵气,业火仙灵也随之消失。若不是烬椿大师将古融火种封印于仙风祭坛,恐怕现在连生死断灭剑都炼不出来。鬼王大人与其追寻缥缈,不如放手于眼前。”

追寻缥缈……放手于眼前……

声音还在耳畔久久回荡,泽漓手撑于剑炉边缘,低下眼眸,几乎是喃喃自语。

“只有你,最懂得要我如何更狠心。”

奈何桥。

司夏信步间,竟来到了奈何桥,白发鬓霜的孟婆坐在望乡台边,望了他一眼,立即起身行礼,不敢出声语。

“你是孟婆?”司夏如幽魂般突然站在她面前,“你可知三生石在何处?”

孟婆答:“回大人,三生石在多年前被一个厉鬼毁去了,至今还未修好。”

司夏思忖片刻,想来是敛秋寒干的。于是又问:“除了三生石,还有何物能够追溯缘起?看他人过往?”

孟婆依旧躬身,不曾抬头:“大人,鬼界之物只能回看自己的过去。”

司夏冷笑道:“是只能,还是不愿?”

“大人明鉴。”孟婆头更低了。

司夏懒得和一个老妪做争辩,正要转身,却见望乡台,便走了上去。

忘川河血雾弥漫,腥风扑面,无数孤魂野鬼漂浮在污浊的波涛之中,身上盘踞着毒虫猛蛇,他们向司夏伸出森森骨指,惨叫喧嚣。

“下来啊!和我们一起,受尽折磨不得解脱!”

“在忘川河里被毒虫蛇蚁咬噬才是你的归宿!”

“罪孽深重之人,应该永堕阎罗!”

……

司夏觉着这一幕很熟悉,似乎他曾经也在某个时刻站在望乡台边,望着波涛汹涌、满是虫蛇的忘川河。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他是不是想要跳下去?

“大人,这忘川河里的孤魂野鬼不知礼数,若冲撞到了大人就不好了。”孟婆上前道。

司夏闻言回眸望孟婆,老妪佝偻着背,似风中之烛,仿佛一眨眼就会被忘川的腥风血雨给击倒。

“你在这里多久了?”司夏的态度温和了不少。

“大人,已有千年了。”

“那你可认识盛闵修?”

“盛……闵修?”孟婆停顿,面露惑色,“老身并不认识。”

“他没有轮回转世吗?”

司夏有些吃惊,随即拿出一幅画像,铺展给孟婆看。

画像上的男子眉眼含笑,温和儒雅,负手持扇的形象跃然纸上,若不是精心观察过,想来是画不出这番风姿神韵的。

“就是他,你见过吗?”

孟婆仔仔细细打量了半天,说:“从未见过。”

“师父他从未到过鬼界?”司夏震惊,“他没有前世吗?”

“回大人,老身实在不知。”孟婆摇头。

见孟婆答不上来,司夏又问道:“我以前是不是来过这里?要如何才能知道我的前世?”

“大人剑灵之身,前尘过往皆系虚妄,这世间已无一物能再得以窥大人前世。”孟婆垂首道,“旧梦前尘,因果轮回,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大人心念不灭,早有抉择,又何必执着于因呢。”

“因?果?……”司夏低声缓缓,似乎在细细咀嚼这二字的其中含义。

如今的恶果,又岂不是当初他种下的孽因?

若他能在魔气侵体时控制自己,坚定心念,不听信泽漓之言,不对应微月下毒,不强迫盛闵修,现在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他若是按照掌门之子的路好好走下去,会不会在多年以后也能成为一方尊者,受万人敬仰?

他走错了一步,便就步步错了。

“等等!”司夏猛然看向孟婆,血眸划过一抹阴鸷,“你怎会知道我是剑灵?”

孟婆神色依旧:“大人,老身见过那么多灵魂,自然就能看得出来。”

司夏仍有些不信。

孟婆却道:“大人,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未到鬼界、不入轮回之人也不一定没有。他既存在,自然就有其存在的意义。”

司夏眼眸复杂。

孟婆侧身让开,说:“大人不如看一眼今生牵挂之人、痛恨之人、来世等待之人?”

“不了,”司夏往回走,“我知晓那人是谁,生生世世都不会变。”

他突然顿住脚步,回身微弯腰。

“能否向你讨要一碗孟婆汤?”

寝殿内,盛闵修还在挣扎于身上的禁制,司夏如今有生死断灭剑的加持,灵力和修为都大增,他以受伤的状态实在难以抵抗。

见到来人,盛闵修紧绷的神色有一些松动,他道:“司夏!你……不要再错下去了!”

“师父,”司夏将手里的米粥端到盛闵修面前,用勺子搅了搅,“吃点东西吧,虽然仙者不会有口腹之欲,但你身体受伤,还是要多加调理才是。”

“司夏!”

见他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盛闵修不禁愠怒,可这火气还没上来,就被对方的一番话压了回去。

“师父不是想要徒儿收手吗?”司夏一脸冷淡,“如果师父不听话,徒儿会不高兴的,届时会有什么后果,那就只能请师父自行承担了。”

“你……”

“师父,张嘴。”

盛闵修僵持着不动,见着司夏阴沉沉的脸色,不得已微微张开了唇。司夏却一勺子直接粗暴地喂了进去,所幸温度不高。

“司夏……”

盛闵修被他突如其来的转变和捉摸不透的言行弄得一头雾水,在被逼着吃了好几勺粥后,司夏突然把碗一摔,把床被一掀,欺身而上。

“盛闵修,这是你欠我的。”

满室烛火通明暖黄,盛闵修只觉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很深,很深。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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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尊携月
连载中拂霜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