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破晓前的仙玉门犹如一座巨大的冰雪迷宫,昏暗无光,孤寒寂静,已经一百多年都没有出来的夏完全找不到方向,迷失在了幽深密林处。
他手里攥着那片衣角,几乎是愤怒而悲戚地大喊:“你出来!你给我出来!不要躲着我!我知道你是谁!”
但没有声音回他。
可他仍不放弃地大声叫嚷,喊到后面嗓子都嘶哑了,喉咙涩疼,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径直跪在地上,攥紧双拳。
“你出来!你出来啊!你身为仙玉门的首席长老,听见有弟子大声喧哗,你难道不出来制止他吗!我知道你就在附近!我知道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为什么不看我?你是不是还在恨我?你是不是……是不是不要我了?师父……你出来看看我吧……不要再躲着我了……不要……啊——!!!”
他低低呜咽着,突然仰头爆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整座森林都回荡着他凄厉尖锐的声音,就如猛兽临死挣扎的嘶吼,不甘、怨愤、痛苦、绝望……
许久都没有动静,似乎这座森林里只有他一头困兽。
天边的第一缕朝阳透过树林缝隙间照到夏满是泪水的脸庞上,他的眼睛恍若失去色彩和温度,呆滞无神。满头白发落下斑驳的光影,发间血玉簪闪闪发亮,如盛满露水,在阳光中轻轻招摇。
他大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微张的唇嗫嚅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因喉咙干涩肿痛。
良久,他慢慢垂下头,发出低低的笑声。
“就算你恨我,我也要你出来。我不会再让你逃走了,我无情无义的坏师父……”
“敛秋寒!”
正在屋里和应微月腻歪着吃午饭的敛秋寒被突然点名,心叫不好,立马喊了一声:“等着!别嚷了!”
见到应微月探寻的目光,他有些心虚地笑了笑:“师尊,是一个外门的弟子,我找他有点事还没解决好,没想到让他扰了你清静。你先吃,我去去就回。”
“嗯。”应微月话这么说,但眼底还是闪过一丝疑惑,这个声音……
敛秋寒不放心,抱住应微月脖子就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好师尊,别生气,等我回来向你赔罪。”
应微月挑挑眉,就当放过他了。
见此,敛秋寒这才满脸笑容地起身,往外快步走去,刚出大门脸色立马就变,这个该死的夏,没事在外面嚷什么!要是让师尊知道他把锁妖塔里最厉害的妖魔给放了出来,要他如何解释!
“你喊什么!不怕被师尊知道你跑出来了啊!”敛秋寒飞快出了门,将人拉到离天云殿外好几百米的地方,才放开他。
敛秋寒看向夏,后者神情有些恍惚,眼眶有些红,明显哭过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也有些低哑,总不可能是生病了。
“你没事吧?”本着合作伙伴的立场,敛秋寒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问候一下。
夏摇头不语。
“对了,昨晚你抓到那个戴面具的了吗?”
夏吸了吸鼻子,道:“没有。他对仙玉门太熟了,我才从锁妖塔出来不久,对仙玉门已经不太了解,最后还被他绕了进去,现在才走出来。”
“我记得之前那个黑影你也说过他对仙玉门很熟……”敛秋寒眼眸一转,“难道三番两次妨碍我们的是仙玉门的人?”
“仙玉门已被你设下结界,外人应该进不来。倒是有这个可能。”
“可是欧阳烈和莫云语都被禁止出门,叶星昭那个小鬼不可能有这样强的实力,四位长老被关在牢里,还有谁……”敛秋寒突然叫了一声,“该不会是那个修长老吧?”
“……修?”夏几乎是在嘴里浸染一番,才缓缓吐出这个他日夜念了百年之久的字。
“一个突然出现的长老,说是一直在外云游,还和师尊见了一面,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就走了。”敛秋寒眸底闪过一抹狠厉,“如今看来,怕就是他在暗中搞鬼!早知道当时我就该把他抓起来关在牢房里,也免去这么多麻烦!”
夏轻笑:“是啊,如果能早点把他抓起来关住就好了。这样他就跑不了了。”
敛秋寒眼神不明地看了一眼夏,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夏和那个修长老之间有什么……
“对了,你找我干嘛?有什么事儿,赶紧说吧!”
夏捏着拳头,喉咙滚了又滚,才缓缓道:“我……我想借几个仙玉门的弟子。”
“你借人做什么?”
夏抿着嘴唇,闭了闭眼睛,说:“我们不是开不了祭坛吗,我查过了,用活人的血献祭,就能打开祭坛。”
“你确定?”敛秋寒狐疑道,“用仙玉门弟子献祭,你胆子也怕是太大了!就算我答应,师尊也不会同意!”
“七八个人就可以了。”夏看起来非常冷静,“何况只是用他们的血做个引子,不然祭坛是不会接受我们的力量的。”
敛秋寒想了想,点头道:“好吧,放点血应该也没什么,那个祭坛必须得开。再者,也能借此引那个修长老出来,不抓到他,我心中总有一块大石头悬着。”
夏微微一笑。
看来敛秋寒和他想的一模一样。
那个人身为仙玉门首席长老,绝不可能看着门派弟子受苦,看着祭坛被强行打开而坐视不管。届时布下天罗地网,一定能将他抓住。
事情说完,敛秋寒和夏各自分开,临走前敛秋寒还狠狠警告了夏一番:“下次有事用传音鸟,不要直接来天云殿,要是打扰到师尊,我可饶不了你!”
夏意味不明地笑了:“明白,应微月……掌门如今得偿所愿,我自是不敢去扰他兴致,不然我还挺想去问问他与我的赌约如何了……”
夏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后面的内容敛秋寒没听清楚,也不在意,手指一弹,放出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鸟儿。
“传音鸟会带你去地牢,你随意选几个弟子吧。”敛秋寒转身,“对了,把那个叶星昭也带上,他以前老是缠着师尊,想想真不爽。”
说完消失在夏的视线中。
“哎!叶星昭不是你小师弟嘛!”
夏心想道:“这敛秋寒也太小心眼了吧!都过去那么久,他和应微月也已经成亲,抱得美人归,还惦记着当年的芝麻小事。还是那个小影灵可爱又好玩,唉,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算了!如果是我,有人一直缠着我师父,我肯定也不会轻易放过他。”夏嘴角扬起一个笑容,“幸亏师父只有我一个徒弟……”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容慢慢消下去,眼眸也变得黯淡。
他望向传音鸟,神色恢复如常:“走吧,小东西,带我去地牢,我要为师父布置一场盛大的见面礼。”
小鸟啾啾叫着,在空中打了个旋儿,然后朝一个方向飞去。
天云殿中,应微月还在慢悠悠地吃饭,动作优雅,神态淡然,只是一个简单的抬手,就美得像一幅画。
吃得差不多了,他放下碗筷,用锦帕擦了擦嘴,一切整理好后,突然坐得极为端正,侧目道:“出来吧。”
一个透明的波纹在空气中散开,一袭白衣的修长老从中走出,躬身行礼:“掌门。”
“修长老,是不是秋寒他做什么事了?”
修迟疑道:“敛秋寒他意欲打开仙风祭坛,还把锁妖塔的……妖给放了出来。”
应微月微垂眸,没说话。
“掌门,要去阻止吗?”修问道。
“不用,随他去吧。”应微月淡淡道,“再者,你暂时还不想面对夏,不是吗?”
“……”
“修长老,你……还在记恨夏吗?”应微月轻声说道,这个问题本不该他问,但他也的确牵连其中,是知情人。
修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掌门,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教好徒弟,是我愧对仙玉门、愧对大家。如果当初我没有向你求情,而是选择一掌打死他就好了。”
“修长老……”
应微月很少看到修长老有这样情绪波动的时候,他总是一脸温和,眼眸含笑,有条不紊,不疾不徐,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有哪怕一丝的犹豫和滞留。
他是经由时间沉淀温柔的人,因此也太过理智。
应微月注视着修的眼眸:“你还喜欢夏吗?”
喜欢?
他的徒弟对他做了那样的事,犯下弥天大过,怎么可能还会有喜欢?不过应微月为何要说“还”?
“像我对秋寒那样的喜欢。”应微月又补充了一句。
修愣住了,抬起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应微月。应微月对敛秋寒的喜欢是什么,众所皆知,那是等待七十六年、疯魔十年,日积月累的感情,是超越生死、与天道伦理背道而驰的等候和追随。
那种情感,名为爱。
也许是因为修活了太久,在仙玉门多年,一心守护苍生,维护正道,从未想过任何与感情有关的事情。他收夏为徒,也不过是看在掌门师兄的面上,不忍他死了还要记挂自己唯一的孩子。
掌门仙逝,仙玉门群龙无首,身为首席长老,门中大小事务皆落在了修的身上。他要尽快培养应微月为下一任的掌门,尽快将仙玉门重振如初,因此,忙碌的他疏于管教夏,疏于对夏的照顾。
但只要他有时间,就会尽力关心夏的生活,指点他剑法,教他画画……或许他对夏的关爱是不够,但绝对诚挚。
也许是因为亲眼看着父亲死去,遭受打击太大,本就孤僻高傲的夏更不愿意和他人来往,除了修问他话的时候会认真回答,对其余人都是沉默相待,说不了几句。但他一直都很乖巧,不需要特别操心,有时候修忙得都忘记夏,他都没有一丝怨言,反而提醒修要吃饭睡觉,关怀备至。
所以,修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夏会变成一个陌生而可怕的怪物,将蚀仙散这种剧毒丧心病狂地下给掌门,迫使应微月闭关修炼清除毒素。
当修知道这件事后,他真的想不明白,同时也很失望痛心,夏是一个聪明伶俐、前程远大的孩子,如果他好好修炼,多加磨练自己,将来必定继承他的首席长老之位,甚至还有可能成为下一任掌门。可是经由下毒一事,他不会再有任何光明的未来。
修找到了夏,指责他对自己的同门,更是掌门的应微月下毒,胆大包天,要他交出解药。可是一向乖巧内敛的夏竟然忤逆他的师父,第一次将他的面具摘下来,暴露他的野心。
那是修这辈子都无法磨灭的记忆,是身心俱痛,是灭顶之灾,是大失所望,是见不得光的羞愤与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