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小楼观察对面的人很久了。上桌之后，他攥着筷子，挑着碗里的饭光看不动，像块沉思的石头。
观之坐他旁边的青儿和司徒钟饿地狼吞虎咽，许吉安和何福贵更是恨不得把碗底都舔干净。
景小楼咽下嘴里的红烧肉，戳了戳龙葵，自以为很小声：“姑姑，你师兄他不会吃饭？”
龙葵抬头看看明昱，默默叹了口气。
师兄自昨日假扮司徒植之后，就时常这个样子，不是走神，就是发呆，连小楼都看不下去了。
龙葵给小楼夹了块鸡腿，示意他小点声：“呐，你多吃点，鸡腿可香了。”
明昱大约听到了，总算意识到自己的格格不入，赧然起身，抱拳：“抱歉各位，我身体有些不适先走一步，这顿饭我请，大家尽兴。”
说罢去找店家付了账，出门前又单独和龙葵打了个招呼：“龙葵，我去镇上走走，晚些来找你。”
见明昱走了，司徒钟放下筷子：“他怎么了？昨夜他一个人坐在窗台上对着月亮发呆，我起夜时吓了一跳。”
许吉安也放下碗：“是啊，我也发现了，他一早上问了三遍茅房在哪，心不在焉的。”
何富贵道：“我观他眼下发黑脚下虚浮，恐怕是一夜无眠，保准心中有事。”
青儿撇嘴：“龙葵姐姐，你师兄是不是昨日被阿宓吓到了？”
原来大家都发觉师兄不对了，龙葵心中涌上暖意，将昨日在轮回虚空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其实昨日下山路上，师兄便时常走神了。可能是还没接受自己是司徒植转世吧，又或许因为这层关系，对阿宓的遭遇比我们都要切身感受一些。”
司徒钟恍然：“原来是前辈转世，难怪我看他有几分亲切。”
青儿对司徒植的印象可不算好：“哼，死兔子倒是自顾自转世了。”
许吉安道：“既然明昱道长是转世，他肯定觉得自己就是司徒植，对阿宓姑娘亏欠得不行。”
何富贵点头赞同：“现在阿宓走了，他恐怕要内疚死了。”
景小楼道：“可他又不真是司徒植，他也太矛盾了吧。”
说罢问旁边独坐一桌的重楼：“义父，你怎么看？”
重楼正端着盏人间的热茶皱眉品尝，被这一声“义父”差点呛着。
重楼淡淡道：“不看，管他做甚。”
他面上稳稳放下杯子，心里却对明昱说的那句“晚些来找你”有些不爽，决定待会便去将这个烦人精扔回蜀山。
大家本也没指望不近人情的魔尊能说出什么来，只静了一下，又七嘴八舌接上了话，没几句就岔开了话题。等重楼将那盏又浓又苦的茶喝完，他们已经讲到长安的酱板鸭了。
青儿怀疑道：“甜的鸭？能好吃吗？”她只吃过盐水鸭，重盐爽口，吃惯了，很难想象甜鸭是什么味道。
许吉安乐呵呵笑：“别有一番风味呢，等你哪天去了长安，我请你吃啊！”
景小楼趁机吆喝：“别等了，我们一起去，我们本来就要去璞田镇，就要从长安走！”
青儿却道：“你们去璞田，我又不去，我要去蜀山找我爹爹的。”
何富贵惊问：“你爹爹在蜀山？蜀山的道长还能娶妻生子……哦不，生女？”
众人说着，疑惑的视线齐聚龙葵身上，她是蜀山弟子，这些事她最清楚了。
青儿道：“龙葵姐姐，你认识我爹爹吧？”
虽然是问句，却是笃定的语气。龙葵一个激灵，望向她那双酷似师父的亮晶晶的眼儿，幽幽想：真是敏锐的小姑娘。
但……她该怎么说呢，说认识还是不认识？
师父从没亲口承认过，不知道对青儿会是什么态度。也不知道促成父女相认，是好事还是坏事。
五双眼睛都盯着龙葵，龙葵的视线反倒无处安放了，仓促地扫过饭菜、桌子、板凳，最后竟落在了一旁的重楼身上。
她就差把“怎么办”三个字写在眼睛里了，重楼同她对视了两眼，读懂了她的求救。
于是他善解人意地开口：“你爹是蜀山掌门徐长卿。”
现在六个人都瞪大了眼睛：“！”
龙葵无奈捂脸：“大魔头！你就这么说出来了？”
重楼无所谓道：“你不是猜出来了吗，她早晚也会知道，瞒不了她。”
青儿倒是又惊又喜，还有些骄傲：“果然是他，我就知道，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我娘，才配做我爹！”
许吉安拍拍脑门，“喔”了一声：“我听说过他，很多年前蜀山救世，徐掌门一马当先，很厉害的！哇，青儿妹妹，你爹爹是大英雄！”
“就他？”
重楼不屑地扯扯嘴角，如果不是当年他妇人之仁，又怎会有邪剑仙之流入世。
他看一眼敦厚的许吉安，想起了什么，道：“呵，还不如你一个凡人。”
“诶？我？”许吉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笑啦，我怎么能和徐掌门比，我连菜刀都用不好，嘿嘿。”
青儿气呼呼朝重楼做了个鬼脸：“我爹爹厉害得很！”
事已说开，龙葵反而轻松许多，问青儿：“那你要去找掌门师父吗？”
青儿道：“当然了！我要去问问他，为什么要和我娘分开，为什么不认我。”
她有些委屈：“娘说爹爹是她遇见过最好的人，她说爹爹死了，可爹爹分明活得好好的，他还要成仙了，难道离开我们，是因为我们会妨碍他成仙吗？”
龙葵摇头，笃定地安慰她：“不会的，师父才不是这种人，他应该是有苦衷的。”
许吉安看起来很崇拜徐长卿，也为他说话：“说不定是蜀山有规矩呢，道士不能娶妻生子的嘛，也许是徐掌门的师父不许他去找你们！”
景小楼偏这时脑子意外地好使，撇嘴道：“他都是掌门了，谁还能强迫他……嗷嗷！疼！姑姑你踩我干嘛？”
一句话，让本来都要说服自己的青儿又红了眼眶。
龙葵急忙捂景小楼的嘴，冲青儿抱歉笑笑：“别听小楼胡说，即便掌门也不是随心所欲的，我们蜀山戒律很严的，师父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
重楼冷笑：“何必为徐长卿找借口，他不愿做的事，如今人界谁又能拦住他。”
几人闻言都再说不出话来。
确实如此。
气氛默了须臾，青儿吸了吸鼻涕，走到重楼面前，仰头合掌道：“魔尊大哥哥，你能将明昱道长从蜀山带来，能不能将我也带去蜀山？”
她生得玉雪可爱，睁着亮晶晶水盈盈的圆眼睛，交握小手，声音娇软，可怜巴巴，让人忍不住垂怜，甚至有种奇怪的错觉：不对她伸以援手，是件多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女娲一族的至魅之力。换个人，该晕乎乎答应，且恨不得将蜀山搬过来了。
可惜这是魔尊。重楼睨她一眼，似漫不经心把玩起手中空了的茶盏，揶揄道：“怎么，不叫‘叔叔’了？本尊长你千余岁，你叫声‘祖宗’也不为过。”
青儿心有些虚，极有眼力地端起茶壶，殷切地为他杯中添满：“青儿见识少，魔尊大哥哥莫和我计较，大哥哥英俊潇洒，气宇不凡，当下正是好年纪！”
重楼端起茶呷了一口，却仍不理睬她。
青儿讪讪的，有些尴尬。
龙葵心道，大魔头要面子，若这么容易答应，该觉得有失威风了。于是过来走到青儿面前，弯腰装作替她整理碎发，朝她眨了眨眼睛。
故意道：“青儿妹妹，你不能去蜀山，魔尊先前就和师父不和，将你送去蜀山，岂不是给师父添麻烦，让全蜀山都知道师父有个女儿，那师父该如何自处？那些与师父不和的人要看笑话了。”
青儿也不知是会意了还是相信了，愣愣的，不说话。
龙葵转头看向重楼：“是吧，大魔头？”
激将法。
重楼对她的小心思心知肚明，也不揭穿她。诚如她所言，能让徐长卿不快活，他便快活。
重楼站起身，信手朝门外走去，一身黑色劲衣衬他长身玉立，像个人间高门的清冷公子。
他行至门口，离去之前，留下一句话：“明日此时，本座送你去见他。”
“太好了！”见魔尊走远了，司徒钟第一个欢呼，“青儿，明日你就能见到爹爹了！”
青儿反而没那么高兴了，问龙葵：“我去蜀山，真的会给爹爹添麻烦吗？”
龙葵轻轻揉揉她的头发：“不会的，姐姐刚刚故意这么说的。魔尊和掌门师父不和已久，只有这么说，他才会带你去蜀山。”
青儿道：“可你说的没错，旁人若知道爹爹有个女儿，以后该怎么看他，他还怎么当掌门？”
龙葵毫不意外她这么问，笑道：“你娘亲不是说过吗，你爹爹是个很好的人。”
她想起幼时，师父破除万难收下她做蜀山历届第一个女弟子，还有教她课业时，慈父一样的眼神，仿佛透过她在看着另一个孩子，忽然有一个隐隐的猜测。
“你要对他有信心，他不会在意别人如何看他。又或许，其实他也很想你呢？”
[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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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洛水空徘徊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