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宓朝他颔首，又遥遥朝重楼和龙葵那方望了一眼，再次转身离开。
她早该醒悟的。妖，本就不该在人间流连，不该和人生出羁绊，妖从不属于这里。如果当初她没有跳下枝头，没有走向司徒植，没有一时念起动凡心，今日她已然得道飞升，镀一层金光，便会从人人喊打的妖怪，变成人人拜求的神明。
后悔吗？大约吧。
此间如梦，唯愿永不再来。
阿宓闭上眼，任虚空将她蚕食吞没。
“她快消失了，”龙葵忙传音给明昱，“快想想办法啊师兄！”
“还有什么办法……”明昱心中亦急切，绞尽脑汁，把学过的法术走马观花般过了一遍，却发现所有的法术都在教他如何除妖，他从未学过如何救妖。
“用招魂！”龙葵提醒道，“阿宓对人间唯一的留恋就是司徒植和女儿，召出司徒植的魂魄，就能留住阿宓！”
“没用的……”
招魂是蜀山高阶术法，龙葵还未学到，知其名不知其理，那只对无法转世投胎的亡灵有效。何况招魂光摆阵施咒便要一炷香的功夫，根本不是救急的法子，哪怕能召出什么，阿宓也等不了。
但如果……明昱突然福至心灵，眼睛一亮，追上阿宓疾声唱起来：
“渡洛川，惊洛神，
翩若鸿，宛游龙。”
明昱嗓子极好，短短几字，唱得柔和而缠绵，阿宓停下脚步，微微侧耳，有些茫然。
是她不曾听过的调子，词却耳熟。
“曜秋菊，茂春松，
云间旭，雪回风。”
记忆忽如烟花绽开。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她和阿植的新婚之夜，当阿植宽阔的手掌覆上她十指交缠，发觉她因紧张而掌心湿润，为了安抚，他在她耳边念了这支曲。
“启丹唇，皓齿鲜，
柔情绰，粲罗衣。”
阿植说，小曲化用了洛神的典故，讲的是他们的相遇。可惜他自小五音不全，对音律一窍不通，若下辈子生一副好嗓子，要日日唱给她听。
“余情悦，心振荡，
思绵绵，夜不寐……”
歌声由急变缓，阿宓疑惑回头。
但见明昱立于她三步之遥，眉目缱绻，在光影明灭中朝她款款道：“阿宓，我回来了。”
还是那身刚正不阿的白衣道袍，少年眉眼未改，神色却蓦然换了个人，脸颊微红，眸中柔情似水。
他的语调极尽肉麻，把龙葵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悄声与重楼道：“师兄真厉害，招魂法术那么复杂，他第一次用，竟当真将司徒植的魂魄召了出来。”
重楼看她的神色难以言喻，就差把“笨蛋”脱口而出：“司徒植已经转世了。”
“嗯？”龙葵歪头道，“什么意思？”
“他的魂魄就是你师兄。”
“你，你是说，师兄是演的？”龙葵差点惊掉下巴，再看看那个肉麻的男人，噎了一下，“唔……师兄，真是太厉害了！”
重楼：“……”呵，怎么都能夸出口。
明昱的办法肉麻但有效，洛宓空寂的瞳孔几乎是立刻掀起波澜，“阿植？”
明昱急跨两步，握住她逐渐消散的手，“是我。”
洛宓不敢置信，僵硬的手指试探地碰了碰他的脸，从他凌厉的眉山，划过温润的眼角，落到瘦削坚毅的面颊，遥远而又深刻的触感从记忆里翻山倒海而来。
她唇齿微启，反复确认了几回，才喃喃道：“真的是你。”
呢喃的声音轻得有些颤抖，听得明昱也不是滋味。
阿宓蓦地泪如雨下，抓着明昱的胸膛，如同失去力气般滑落下去失声痛哭：“你怎么现在才来？我杀人了！我杀了好多人！我们的女儿……女儿也死了！我没有保护好她！是我的错！我该死！都是我的错！”
经年压抑的痛苦都在这一刻随眼泪决堤，盼了等了数年都不曾梦见的重逢终于成为现实。眼前的人是她在这冷漠人间里最后的一丝归属，是那个唯一让她可以卸下心防和伪装的口子，所有的恐惧、怨恨和伤痛，都唯能说与他听，唯有他能切身体会。
明昱胸中一闷，下一瞬竟不由自主将阿宓紧紧拥入怀中。
奇怪又荒唐的感觉，明明他不是真正的司徒植，看到阿宓哭，心脏却在跟着她撕裂绞痛。
难道真的有司徒植的魂魄上他的身了吗。
方才那样大的巨蛇，此时不过是个瘦弱无依的女子，抵在他的肩头哭尽委屈。明昱轻轻拍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哄她：“阿宓不哭，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都怪我，是我没能护住你，是我回来得太迟，才让你受这么多的苦。”
“但没事的，”他捧起阿宓几近透明的泪花花的脸，引她看向另一头的轮回道，蛊惑道，“阿宓你看，只要走进去，往后，就不会再痛了。”
阿宓泪眼朦胧，破碎得好像下一刻就要消散：“连你也劝我转世？”
快要来不及了，明昱心中焦急，面上却不显，语气愈发温柔：“你不是答应我，要好好活着吗？转世之后，把今生今日的一切都忘了，好好活下去。”
阿宓仰着头，固执问：“都忘了，也包括你吗？”
明昱一时愣住了。他现在是司徒植，这个时候，如果是真正的司徒植会回答什么呢？
他舍得让阿宓忘记他吗？
阿宓的手透明得仿佛要穿过他的身体。抉择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明昱看着她的眼睛，郑重点头：“忘了吧，包括我。”
像被司徒植附身驱使般，他继续许诺道：“来世，我不姓司徒，你也不做蛇妖，我会找到你，守着你一世安乐无忧。”
***
另一头，地下洞穴里。
青儿从未见过这样梦幻的场景。
起初是灵牌洞里飘出的一片微弱烛火，如同远古的光，跨越时空而来。而后成千上万的烛火随之离开引线，化作点点荧光，浮游半空，自微弱渐渐汇聚成磅礴，召唤出无数人影从四面八方涌来。
佝偻的阿婆，嬉笑的孩童，绣帕子的妇人，攥着汗巾的青年……
他们的身影在荧光里显得模糊而神秘，仿佛梦境中走出的幻影，向大蛇周围聚拢，围绕大蛇流转，温柔地将她托起。星悬若河，灼灼生辉，映衬得山洞骤明，犹如神迹般修复大蛇破烂枯朽的皮肤和躯体。
大蛇如逢春的枯木，渐渐涌现生机，不过须臾，化身一个罗衫少女，银发玉足，抱膝而眠，身周荧光熠熠。
同一时刻，另一旁的空中出现波纹，轮回道将重楼三人赶了出来，恰赶上见证这神奇的一幕。
“阿宓重生了！“
几乎每个人都喜极而泣，连重楼都柔了眼角。
大蛇化生的少女在空中悬停半刻，化作一缕气息，绕着他们旋转几轮，而后飞出山洞之外，散入杳杳天地间。
龙葵和青儿高喊着“阿宓”要追上去，被重楼止住，“不用追了，她自去转世了。”
龙葵不解：“阿宓未入轮回，如何转世？”
方才在轮回道里，哪怕师兄扮成司徒植，哪怕阿宓已经动摇，可惜还是差了一步。轮回道在阿宓踏入前一刻恰巧关闭，她根本没能进去。
明昱怔怔望着头顶：“难道……是他们？”
龙葵这才注意到满洞将熄未熄的荧火，回想方才那些模糊的人影，愕然：“万灵镇的百姓？”
明昱道：“是他们的魂魄在烛中停留过残存的念力，尽是怨念，如今念力消散，应是阿宓功德圆满了。”
重楼难得正眼看明昱：“本座曾听说如洛宓这样的生灵修行圆满之时，会有一道大劫，渡过方可得道。你们蜀山宣称替天行道，可知真假？”
“确有此事，”明昱垂眸一笑，为阿宓高兴，又为她难过，“或许遇见司徒植就是阿宓的情劫，她深陷其中无意铸成大错，又因倾力赎罪度化万灵得到原谅，我想，她的‘道’，已经圆满了。”
景小楼出乎意料听懂了，但不明白：“圆满了不应该飞升成仙吗？怎么飞去投胎啦？”
“这……”明昱摇头不知，毕竟至今无人见过妖成仙。
龙葵想起在轮回道重楼说的那句因果，轻抚小楼的肩膀：“也许这就是她的选择、她的圆满呢。”
许吉安生来心肠软，抹着眼泪道：“对啊，当神仙也不一定好，她还会记得这些事的，很难过的。”
何富贵狠狠点头：“这么苦，她一定很累了。”
龙葵看向明昱，却见师兄的眼神还追随着那道已然消失的气息，满脸怅然。她在心里摇摇头，合掌为阿宓祈祷，但愿阿宓今生无痛无灾，一生自由而顺遂。
“什么‘道’不‘道’的！我讨厌‘道’！真是害死人了！”青儿自阿宓重生血肉起就开始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忿忿不平却无可奈何，抽抽噎噎地学龙葵为阿宓祈祷。
空中的荧火慢慢熄灭，好像也在同阿宓惜别，许久才重归黯淡。
重楼倒没忘此行目的，他闭眼运作魔气，将此间山洞翻了一遍，很快一颗天青色珠子飞到他掌中，正是风灵珠。
龙葵发出疑问：“是谁用风灵珠布置了这里的陷阱？那几个恶僧？普通人不是不能用灵珠之力吗？”
“他们没这个本事，”重楼心中早有答案，“别忘了这一遭，我们中少了谁。”
景小楼第一个举手：“臭鸟！”
好久不见！大师兄叫明昱，前面有几章居然打成明煜了，以后有空再改吧[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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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洛水空徘徊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