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起了细雨，沾衣不湿，丝丝凉凉，无人在意。
明昱漫无目的在万灵镇逛了两个时辰。脑子里交织一团乱麻，时而是阿宓娘子的泪眼，时而是山洞里惨烈淋漓的鲜血，时而是在蜀山时天明水净的修炼。
等他回神，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一处拱桥。
桥上行人，桥下行船，桥边卖菜，桥头卖瓜。桥前一家茶铺，两人正坐着下棋，三五人叙着闲话。
那下棋的一个是布衣老者，一个是半大少年。
少年下了一子，没留意正成全了老者，老者又下一子吃掉他，少年懊恼，耍赖道：“不算不算，我看漏了，爷爷，再来一局！”
老者挥手挡他：“君子无悔，再来一局又如何，你还是你，还会遇到这颗棋子，不过是早一步晚一步的事。”
少年梗着脖子，满脸不服：“那可未必！现在的我，和方才的我已不一样了，我自有长进！”
“哦？”老者淡笑，“好，再来就再来。”
两人又下一盘，明昱在旁看了会，果然又是少年落败，又败给相似的境遇。
少年想不通：“怎么又输在这里？”
老者哈哈大笑，拈起方才的棋子：“臭小子，再来十次，你还是会遇到我这颗子。人心所好，哪是能轻易改变的？你啊，还早着呢！”
明昱盯着老者手中那颗棋子，心中一阵翻涌，仿佛看到了自己贯穿轮回的心悸之源。
忽有一滴湿润砸在眼睫，随之两滴、三滴……无人在意的雨突然下大了，劈头盖脸，大得叫人无法忽视。那下棋的，闲坐的，路过的，四散而去。
明昱痴站在雨中回望拱桥，淋得透心，被收桌子的茶铺老板一把拉进了棚下。
“你这后生，这么大的雨不躲，想什么呢？”
明昱向他道了声谢：“想些事情罢了。”
老板当他难以启齿，拍拍他的肩膀：“莫要灰心，你这么年轻，做什么都来得及！”
明昱一怔，讷讷道：“来不及了。”
雨太大了，老板没听清：“你说什么？”
巧那卖菜的正呼哧呼哧推着板车经过，一边手忙脚乱遮掩，一边气恼：“哎呦，好好的菜都淋坏了！”
老板叉腰打趣道：“这雨都飘了有一阵了，初时你不当回事儿，嘿，现在傻眼了吧！”
菜贩子嗔骂了他一句，急匆匆走了。
明昱目送菜贩走远，小声道：“初时……该从何时算起呢。”
老板又没听清：“你说什么？”
明昱扯了扯嘴角，摇摇头。
天色变得甚快，一盏茶的功夫便暗如墨缸，雨势不减反增。
明昱被迫滞留许久，茶棚下已站了好些避雨的人。茶铺老板看着外头天河倾泻一样的大雨，有些不安：“怎么回事，从来没下过这么大的雨。”
雨确实有些大，但在明昱看来算不上特别，蜀山秋夏常有更甚的大雨。他顺口问：“万灵镇不常下雨？”
“你不是本地人吧，”老板解释道，“我们这有神仙保佑，气候出名的好，下雨从来都下得适宜，不涝不旱，不燥不冷。今儿这样的雨真是稀罕。”
旁边有人叹气：“往后怕是要变天了，你不知道，凌云寺昨日被妖怪掀了，寺里的主持和尚都被害了性命，菩萨像也倒了。”
“竟有这样的事！”老板大惊失色，“什么妖怪这样恶毒，那凌云寺的和尚施善布雨，可是大善人！官府可请捉妖师了？”
另一人搭话道：“我左邻在衙门，说是赶到时已有蜀山道长将妖除了，挫骨扬灰！妖皮都没留下！”
明昱被几人颠倒黑白的话气得攥紧了手指，站出来道：“诸位慎言！那凌云寺的假和尚修习歪门邪道，囚禁生灵，食肉啖血，谋财害命，哪里是大善人！蜀山也未曾将妖挫骨扬灰，诸位未知真相，切莫谣诼！”
众人被他这样大的反应吓了一跳，有人辩驳：“凌云寺灵验是远近闻名的，你说和尚害人，有何证据？”
明昱掏出蜀山铭牌：“在下便是施主口中的蜀山中人，昨日在凌云寺亲眼所见。且多年来向各位施善的实是寺底的千年蛇妖，不过是被恶僧冒了名号！昨日便是因恶僧生食了蛇妖的孩子，才遭蛇妖报复。”
“真是蜀山道长！他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凌云寺的和尚广结善缘，怎么会是恶人？”
“我不信，别忘了万灵镇百年前大难就是被一只蛇妖屠了镇，蛇妖与我们有仇，这只蛇妖怎会这样好心？”
“我也不信，妖怪哪有好心的？”
他语出惊人，众人大都不信，明昱急道：“她正是百年前那只蛇妖，为赎罪自囚于山底，这百年来万灵镇风调雨顺，正是她在逆天而行倾力庇佑！”
未曾想，此话如水溅油锅，骤然激起众怒。
“你说那只蛇妖！千刀万剐死不足惜，她害了多少人命你知道吗？那可是一整个镇子！”
“若不是我家祖宗当年在外逃过一劫，如今连我都没有！”
“就是！你这道士，怎么老为妖说话？难道你们是一伙儿的？”
“我……”
明昱哑然。
是了，相比谋财害命的恶僧，万灵镇的百姓更憎恨的是有血海深仇的阿宓。
哪怕死去的人已经原谅，活下来的人却会生生世世记住这仇恨，一代一代将恨意延续。
众人的目光如利刃欲将明昱扎穿，连茶铺老板都不再替他说话，而是眼神锐利地问：“道长，那蛇妖现在何处？你可将她除了？”
雨水疯狂敲打着棚顶，发出沉闷又急切的嘈鸣。
明昱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又被浸透雨水的冰冷衣衫裹挟着沉入深渊。
他张了张嘴，想再辩驳，想告诉他们阿宓的悔恨，她的自囚，她那百年无声的赎罪，想告诉他们那些恶僧的狰狞嘴脸……但所有的解释在眼前这堵名为“世仇”和“偏见”的厚重墙壁前，都显得如此苍白。
他们只愿相信自己所知的历史，只愿接受“妖即恶”的定论。
甚至昨日之前的自己，也同他们所想一样。
“我……”明昱喉咙发紧，声音被雨声和质疑声撕扯得破碎，“她已…解开心结，转世去了。”
“转世？！”一个汉子嗤笑出声，满是嘲弄，“道长莫不是被那妖物迷了心窍？害了那么多人性命的恶妖，你助她解开心结转世？你蜀山就是这样除妖卫道的？怕不是放虎归山，留她再害人吧！”
“对！定是如此！”有人附和，“那蛇妖诡计多端，百年前就害人不浅，如今又迷惑了蜀山道长！我看这道长也未必干净！”
指责的声浪越来越高，混杂着愤怒与嘲讽，将明昱紧紧包围。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不断滑落，冰冷刺骨，却不及心底蔓延开来的无边荒凉。他救下了阿宓的残魂，却无力救赎她在世人眼中的罪孽；他知晓真相，却无法撼动根深蒂固的仇恨。
垂下的袖子里，攥着蜀山铭牌的手指骨节泛白——这块让他视若骄傲的木牌，头一次咯得他手掌生疼。
茶棚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比棚外的倾盆大雨更让人窒息。
剑拔弩张之际，一道清亮的、带着急切的女声穿透雨幕和嘈杂，清晰地响起：“师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身着青蓝衣裙的少女，撑着伞艰难地在瓢泼大雨中奔来。她鞋袜湿得冒水也浑不在意，一双清澈的眼睛焦急地扫过人群，最终锁定在被围在中心的明昱身上。
“龙葵师妹……”明昱喃喃，心中五味杂陈。
龙葵几步冲到茶棚下，无视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径直挡在明昱身前。
“诸位！”龙葵的声音虽柔，却带着蜀山弟子特有的清正之气，目光扫过众人，“我师兄乃蜀山掌门座下大弟子，下山除妖卫道，所言所行皆以苍生为念。凌云寺一案，内情复杂，绝非诸位所闻片面之词。蜀山自会秉公处理，给万灵镇一个交代。此刻雨势甚急，诸位与其在此无端猜疑，不如速速归家，免得受了风寒。”
她的态度不卑不亢，话语条理分明，加上蜀山弟子的身份，一时竟让群情激愤的众人气势一窒。有人仍想说什么，但看着龙葵坚定的眼神和明昱苍白的脸色，顾及蜀山清威，终究只是嘀咕了几句，各自缩回角落避雨，只是目光中的猜忌并未完全散去。
龙葵不再理会他们，一把拉住明昱冰凉的手腕，将一柄伞撑开塞进他手中，低声道：“师兄，我们走。”
明昱如同提线木偶般被她拉着，跌跌撞撞地冲入无边的雨幕。
待走远些再不见那些人，龙葵停下，问他：“师兄，回客栈吗？”
明昱摇头，声音嘶哑，“我想……去阿宓的衣冠冢。”
龙葵微微一怔，看着师兄失魂落魄却又异常执拗的眼神，没有多问，只是抬起伞辨了辨方向，拉着他向山林行去。
风雨如晦，山路更是难行。当两人终于踉跄着来到那棵被明昱选作标记的大树下时，浑身上下已无一处干爽。
树下，只有一抔被雨水冲刷得稀薄的黄土和一个简陋的木牌，木牌上空无一字——阿宓不曾留下一衫一骨，这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寄托，一个无处安放的哀思之所。
“阿宓……”他抚摸着木牌，低唤出声。伞被他撑放在木牌上，雨水混着不知是泪还是其他什么，在他脸上静默流淌。
龙葵默默走到他身边，将伞尽量撑在两人头顶，沉默地陪伴。
良久，明昱才抬起头，望向龙葵，眼神空洞而迷茫。
“师妹……我……现在很乱。”
我最近真勤快啊[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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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洛水空徘徊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