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黑胡椒奶油意面,煮面放盐她知道,但是放了淡奶油之外还可以在熬汁的时候直接切扔奶酪进去,她是不知道的。

滋溜一口,嗯……好!

后来两个人又其乐融融地逛到超市去,祁越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她茫然地看着超市,最先发现的就是意面。喜欢什么面?普通意面就好了。喜欢什么口味?浓郁的奶味,最好有蘑菇或者黑胡椒,“太传统的番茄酱的好像要夏天吃。”她说,祁越闻言笑着看她,“意大利人要哭的哟!”

“我又没有掰断意大利面。”

祁越闻言大笑。

青酱吃不吃?吃,但是不会自己做,也不喜欢制成品。那就黑胡椒奶油吧!走出超市的时候祁越拎着口袋,执着地不给她拿。她右手转着叉子裹着意面,心里想起的是下午祁越的样子,一层一层抱着花(本来不用礼盒最后为了方便只好用礼盒装),过一会儿又拎着吃的——还感叹自己穿的衣服来着,她说很好看啊。

“我是觉得我恰到好处地穿得像个码头工人,要是再,”

那时候阳光下,祁越扭扭腰。

“把衬衣塞进去就更像了,打个结什么的。”

她差一点想上手的,毕竟那时候祁越的衬衣下摆飘荡在盒子下面。她甚至有点想调皮地让祁越先把盒子放下,然后给她衣服打个结,然后再让她抱回去。

不过祁越也可能不肯放下,淘气地说“不给不给”,毕竟前一刻她还要非要和祁越抢拿东西的权力。她觉得是自己的东西,自己至少拿一半吧,祁越竟然当街耍小孩子脾气,“就不就不我就不”起来。

嚯,膂力可观的码头工人有一颗童心。

因为祁越的举止实在可爱可笑,她只好放弃抵抗,不然大概会被祁越笑死。

抱着花固然可笑,后来逛了逛离开超市的时候,看着祁越拎着袋子的样子,她忽然又觉得窝心起来。甚至止不住地想很多假如。

幸好还有些理智,幸好还知道觉得为时尚早,幸好还有些耐心。

幸好祁越也不着急。

“感谢你今天听我说了这么多话。”其实我愿意听,我很愿意听。你怎么就不想,我很喜欢你在路上说的那些话,没有你我也几乎没有人去说这些话,没有你我们该多么浪费?我喜欢你臧否流量明星,说喜欢流量明星的投资心理太重了,我说像畸形父母爱子女。你说对。我们又说起真正的艺术家,从那时候开始我们的话题路人或许没有几个能听懂了,要明白就先要知道谁是安迪沃霍尔(你说,罐头汤像是一种讽刺,其余都是上色的技术,我说这就像说现在每一个调色师都是艺术家一样),谁是杰克逊·波洛克(我说他从技术上很离开,可内容上,那是什么?你说也许所谓抽象表现主义就是你自己想象,现代艺术全是自己想象,好像听上去很自由,但实际上现代人又十分缺乏想象力),谁是范曾(我们笑得那么快乐,可见心情不错,咒骂一个人背信弃义私德败坏,找到同好就特别愉悦),然后说了几个更糟糕的现代画家(“一张张大笑的嘴,都不觉得自我重复很糟糕吗?”),以及后来我说那个长毛的本子,你竟然知道我在说什么,问我是不是“毛皮早餐”。

后来我们动不动引述那些你知道我不太知道、我知道你只听过名字的人和他们的学说,我说你知道得太多,“一定是读书的缘故。”你说是啊,太好奇,“但你也知道得很多啊!”

“以前我还要说‘有个棒子思密达叫韩炳哲但是又是德国国籍的哲学家’,才能开始介绍,引入话题……”

你说他老话新说,于是整理出很多写满了至理名言的小册子出版。我不知怎么就体会到了这里面的刻薄,大笑起来。和你在一起我好像突然敏锐了好几倍。

意面吃完了,任由盘子摆着,奶油放得不多,你说喜欢的话可以留下一些,明天喝咖啡。

好,我会这样喝咖啡。

打开Apple music随机播放爵士电台,蓝牙音箱里流出欢乐的近乎在蹦跶的音符,前奏她耳熟,四个小节之后她想起来,哦,Fats Waller,《Ain't Mishavin’》。

行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说大学时候还有朋友一起说Joan Baez,后来就没了,后来职场上人们都长出必要或者不必要的防备,老朋友们又不断投入婚姻与养育子女,说事业又总是那些事情、说来说去都是利益很让人觉得无聊,纯粹的智□□流真少。但恰恰是这些纯粹的智□□流予人心灵的美好共振。

人生在世真觉得有时候像漂流,难得撞在一起。

就让这时光长一点,再长一点吧,让我享受,不带任何设想,任何机心,go with this wonderful flow,让我享乐,让我沉迷,让我如同在清澈的山泉间顺流而下。

端起盘子,她对siri说继续放Fats Waller的《A Thousand Dreams of You》,然后单曲循环。曲调响起,她转身去洗碗,觉得自己的脚步,竟然有些像舞蹈。

第二天她本来是听着Adele的《Water Under the Bridge》去上班的,感觉是个美好的周一。半小时过去,等了很久、被拖延了很久的事情,临时要求立刻推进,刷刷刷就分派下去,她在自己的小隔间里隔着玻璃一边仔细思考一边打量下属们的繁忙。多美好的画面,多高效的团队,这个事儿也就俩小时就干完了,认准了方向就狂奔,急事儿就要这样的效果!如果以后她还招人——肯定要的——那一定要完全符合这个团队的气质,不然不行,人是会受到环境影响的。而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已经不单纯的是对外、对公共舆论和主要政府关系,也要对内,对这些被孵化的小微企业。他们可以有自己的文化和风格,但也要受到我们的影响,否则这就不是公家想要的孵化效果。正面影响一旦产生,就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招牌,哪怕是虚的。所以这一次的工作——

电话突然想起,还是刚才的CEO,接起来一听,她脸色立刻由晴转阴,嘴唇抿紧,甚至口干舌燥。

“明白了吗?”

“明白。”

“那就去干吧。还是下午三点就要结果。”

“好。”

她坐在位子上看着外面井井有条的繁忙。合该外面井井有条她这里波澜不惊,现在只要她出去宣布,事情就会变成外面鸡飞狗跳,里面——

唉。

事情延宕了两个半月,总是拖一阵做一阵,一时说快推进,一时又莫名其妙地停下,大家不停地拿起放下,看上去是练举重,实际上节奏混乱,搞到现在别说力气没有了,怎么做都快要想不起来了。今天早上突然来了消息,她人还在楼下买咖啡,电话一来她接起来尚且不能相信是真的,反复和CEO讨论消息确定不确定。CEO信誓旦旦。她心想对方一向也不怎么走得通衙门的关系,这时候又靠得住了?然而这短暂沉默的犹豫被CEO听去,对方旋即提出,自己马上驾车调头去政府核实,章澈则马上准备开工。

等到她从电梯下来,想来CEO也没到政府,或者撑死了刚到、在办公室里刚坐下,茶都没给他泡上,就来了电话,说快动工,属实。

她哪怕真的还多了个心眼,又等了十分钟等来了催命的电话,事情还是倒转了。她在那十分钟里想好了工作如何布置,然后呢?外面的小伙伴们按照她的要求出去散发消息、做出承诺、表示一定兑现、“我以人格杠保证”,现在还是要重新处理,重新讨论,推翻了再重建。

言语的自我推翻和房屋的推倒一样,损害的最后都是自己。

虽然说身为PR从业,应对突发事件和汹汹众意从来都是日常生活,她也不是没有推倒重来过,极端的情况下她甚至电话打到一半要改自己的说法,内心到舌头都拧成痉挛。然而这一次,她手里没有那样专业团队,说起来各方面能力都有限,能力算是不错的那个HR,又沉默内向,她总觉得和她认识的HR都不一样,做薪酬一流,其余全不活泛,怎么活这么大的,是个财务转岗吗?

现在就是吹出去天大的海口,也要移海为山。

她闭了闭眼睛,深呼吸,站起来出门去。立在大家中间,朗声叫全部人暂停,然后宣布决定。她能感受到那一瞬间房间里膨胀的士气的消散,好像西方人爱说的沙丘之上筑就的城堡,顷刻之间就崩解无形。“我知道大家推动得艰难,但是这就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局面。来,赵恒,”她看向左手的第一个男生,“咱们一个一个过,看看怎么处理,都听着,我们统一口径,互相cover。赵恒,你那部分工作现在到哪一步了,有什么问题?”

赵恒说基本对接完供应商,场地也落实好了,她问怎么说的,小伙子回答得有些清楚有些不清楚,可能基于上次丁礼扬的事情,说到有些地方几乎流露出战战兢兢的神态。她面上没什么波澜,用冷静的语调和赵恒分析,指导做法,然后轮到下一个,再分析、指导、甚至亲口教如何和客户沟通的话术。如此这般过了半个小时,安排完了,所有人都开始重新工作。整个办公室虽然照旧忙碌,但已经没有了刚才人声鼎沸的忙乱——那样子,有点像第二天就要雪崩的纽约交易所——而现在,更具有一种沉静的力量。

其实她喜欢这种状态,如果一直能这样该多好。他们脸上写满了疲劳。这次是成长但是——

晚上请他们吃顿饭吧。安稳地告诉他们这是成长,像是一种庆功宴,庆祝别的功。

钱是次要的,就像有时候人们会觉得,你给我足够的价格,我处理足够多的事情,要买我额外的私人时间,拿出周一围在《绣春刀》里的那张脸,“得加钱!”然而钱真的能买来什么吗?有时候她宁愿付出钱去获得别的感受,愉快的放松的感受,如果能这样获得好时光,那就已经很划算了。

即便她很清楚,最后的结果一般都是一段不好不坏的时光,随着时间流逝不断改变记忆中颜色的时光——她还是向往美好时光在等待自己。钱买不来,钱只能给它一点点装饰,像构筑一个舞台,让她能够站上去跳舞。

她可以去给人加油鼓劲,严格承担自己的责任,她希望她能够成为一个足够好的自己,然后有一个人,可以和自己共舞,她可以成为那个人的肩膀,也让自己依靠那个人。

有那个人,自己的世界多一根支柱,就更稳定广阔,就——

电话响了,外面一位下属示意她。她一看来电者,知道这是安抚不好的大爷来发脾气了。

唉——

世上的苦难与幸福如有加总的公正,那么有的人面对着自己的信用反复崩塌的痛苦,有的人则面对着毫无价值的折磨。比如说,“到”和“至”到底哪一个更合适,哪一个更书面,哪一个更准确,哪一个更好懂?这一堆问题都要看情况,选择答案可能都不一样。照祁越理解,除了以上的表达差异,还有一点,那就是哪个读起来顺口、音韵上好听、甚至押韵。

押韵,哼。她在心里冷笑,一个通知,我考虑起押韵来了。

但如果不是讨论押韵,那我在这里听领导把“至”改成“到”是干嘛??

以前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她还会认真思考为什么,试图学习这种调整的内在逻辑。不得不说很多本事都是这样自学出来的,写公文写方案,以体制内的口吻写废话和实话她都能写。然而渐渐地她明白了,有时这些和内在逻辑无关,反而和人类的劣根性有关系。但凡有一点点权力,就要使用权力,就算是基本不存任何坏心眼的人、善良得闪闪发白的人,也会想要这样做。有的人水平高超,会变成教练式指导,有的人水平很不济,就会显得像莫名其妙地挑刺,比如说“至”和“到”区别。

她坐在上级对面的沙发上,两腿交叠,腿上摊着笔记本,抬头看去掠过桌面边缘,看见的上级的脸色发黑,眉头紧皱,想想也是刚从大领导那里领了一顿骂回来,她能理解,这不是在改通知,这是无意识地拿自己发脾气。

一个人要是能控制自己几乎无意识的喜怒,那得是多好的修养,多强大的能力,多坚韧的内心?她自己不是,也就能容忍别人也不是。虽然这种行为无论犯事是她自己还是别人,她都会说,这是错的,不对的。

“至”改成“到”!不合适!不书面!不礼貌!哼!是国标不覆盖而语文老师是高危行业!总是死太早!!

幸而未几改完,拿着文件早得脱身的她离开办公室快步往回走,心里想着反正最后按下同意发送、并且为一切内容担最后最终最大责任的人都是你,我不关心。总经理决策,组织决策,反正不是我一个执行层担责。

虽然她也不是第一次以花样繁多的向上管理的方式影响决策层决策了。在大原则不变的情况下,给方案就是更进一步地划定选择范围。有时候谁是羊谁是牧羊犬是没有定数的,虽然说老板们掌握了她在哪里吃草的划定权、也供应了草和草场,她也经常能给划定老板们吃草的范围。

有时候站在一旁等领导签字,面上温柔微笑,内心:签啊!给我签啊!

她知道不该觉得自己太聪明,和光同尘,哪怕从单纯善的角度来说也很必要。但厌蠢没法治疗,有时候遇见了就是要生气。

比如现在。

回到自己屋里不及五分钟,这一次最能折腾的那个实习生又来了。她一看对方的脸,话都不想说,只是抬眉看着对方。

离职啊,留下啊,不满意啊,还是咋地啊?要不你去犯个罪吧,不然我都厌烦了你的花样了。

她去招人的时候,是因为老板们的关系才去的这家学校。那位对接老师,导游出身,举着小旗子领路的事业巅峰时期赶上了旅游行业最为非作歹的时候,沾染的那些恶习,至今不改。找企业方兜售自己不知道哪里批发的茶叶、重大节庆发财的时候要免费房,什么都干过,同行聚在一起,才知道不止一家受害。她甚至好奇,这家伙(一位东北口音的男士)到底是先给自己打的电话,还是先给另外一家?就好奇,纯粹掂量掂量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位置。

我这么不好欺负的样子,你要还觉得我是绵羊,那何止是踢到钢板了。

再说了你发送给我这样的学生,不让我选,只有你分给我什么就是什么,我还不能生气了?

这(杀千刀的)学校有大专有中专,中专真是最糟糕的那种中专,她去接人的时候,送到车上来看望学生的那位班主任女士,一张嘴,几乎带着一种大山深处的煤烟味。不是她环保过头,而是那口音一听就知道普通话何等糟糕;再一听说话内容,言语粗俗、内容贫瘠,假如这位只是一个深山农村妇女,她都认了,诶你是老师诶?

那时的两个姑娘,坐在车上,各有特色、眼睛都大的脸上,有一种被冷冻的茫然。好像不知道眼前正在发生什么,自己又该怎么办,任由自己被她带到另外一个地方,接受安排和指挥就行了。

真他妈是看走眼了。谁知道来了以后最能折腾的就是这两个中专生。尤其是两眼漆黑点墨一样好看的那个,她现在明白了,那不是冷冻的茫然,那是大胆鲁莽、无法无天,对面前人和规则完全缺乏尊重、也不知道自己会付出什么代价、蛮荒原始的冲动自私。这小姑娘来了未几,先和部门闹过觉得工作太累、太无聊,先是在寝室里躺着不上班,就是睡觉,经劝说教育后改正。后来跑出去玩,闹过两次逾期不归霸王假,有一次还给祁越“直播”,发着微信说自己在努力赶高铁,提前一个小时买票,差30分钟开车出门,她都不想理会,觉得无论是真的蠢到这么选时间还是撒谎表演,都一样,不值得原谅。后来又闹过一走了之,要不是部门去劝说,或者这个小(哔哔)发现离开了这里没有钱,大概也不会回来、她也不会接受这家伙回来。

她们到底知不知道,社会对于这种年轻没有受教育的蠢货是什么样子的?她心里不住地骂,你和那些十几年前在这里工作、后来自己离开去下海结果差点儿没淹死的中年妇女有啥区别!人家还知道去投机倒把,你呢,玩手机,刷单,仅有的技能是给顾客和老板同事白眼?

没见识,胆子大,不长脑子,没有技能——你们得感谢美团!感谢国家!!

实习生大概还有点情商,知道自己反反复复处于理亏的地位,那种傲慢的大胆中稍微增加了一点点畏惧,一开口的声音都不那么大了。然而内容一样,想走,不计代价地要走。她累了,于是只是象征性地劝了劝,其实只是最后double check,实习成绩不要了哈?工钱给你据实结算了哈?幸好也不欠加班不欠休,成,去告诉老师,老师同意,就请打电话给我,“反正你们班主任有我电话。”

姑娘大概没想到她这么爽快,一开始准备的说辞竟然都用不上了,一时愣在原地。她见状,“又不想走了?”存心气气人。

怎么,我还没有收拾她的权利啦?

见对方沉默,她内心的善恶斗争了一下。

“回去好好想想吧。”她说,“下次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也不会挽留你了。”

就此一直干到下班,心无旁骛,不知道是不是发了脾气的结果。虽然似乎也称不上发脾气,只是找到恰当的出口。下班时月色很好,她不由想起,很久之前在异国,那时心,那时人,那时一切的情感。

那时有人说,你恋爱了,所以变得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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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相逢
连载中尼可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