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那时候,有位远在故国家乡的朋友对她说,你最近变得很温柔。她与这位朋友当时只有文字往来,听闻此言讶异于一切流露在字里行间,而不自知。

心里没有牵挂着一个人的时候,她是一堵移动的水泥墙壁。固然墙壁上可能挂满装饰,可能华丽精美,可能还有很多表明价值观的涂鸦,但本质是一堵水泥墙,里面还有超出常规量的钢筋,就是想暴力强拆它,也够不容易。

然而等到有一个人住在心里了,她就变成了豆腐,变成了温泉,变成了小狗。愚公其实不需要移山,假如那山是她,只需要叫她爱上一个人,然后自然就会一再地为那个人退避、一再地降低底线。

自己的爱意和温柔都散布在文字里了,她不觉得;异国恋每天对着十二个小时时差,她也不觉得辛苦:好像乐观就可以让一切顺利发生。现在回看去,那时候真的很爱那个人,心里明白异国恋如要稳定长久,自己先不要动摇,才能对抗对方的动摇。

不动摇,不怀疑,总是包容,总是相信。第一个陷进去,计划起双方的未来,大大小小每一件事都会想着等到自己终于回去、两人相守之后要怎么办,一切都开始朝着那个方向去转变。周身筋骨疼痛、贴满日本膏药,想起对方不喜欢冰片味道,于是想到的解决方法是自己去睡沙发,好像此刻不是相距遥远的恋人,而是已经结婚的妇妇,在一起生活,相守于柴米油盐。

她不认为自己丢失了自己,只是习惯退让包容。

所以朋友的感觉很对,她变得温柔。只是那些泄露于外的温柔,不及实际她拥有并给予爱人的千分之一。

平日里桀骜不驯,整个人生桀骜不驯,只有面对爱人会温驯可爱。

总是锋利,固然是她的本色,但一样会疲惫。要原谅世界,感到一切可以接受、可以继续努力下去,她还需要一个人来打开珍贵的宝藏——她的爱,她无限的爱。似乎必然要这样一个人存在,才能激发河流的诞生,然后两岸才得润泽。

进单元楼之前,她抬头又看了一眼月亮。

真想和章澈一起看月色。

谁成想从周五起要下三天秋雨的周末,章澈竟然主动约她。两人周中偶尔互相分享有趣的视频,聊一两句,往往因为各自的繁忙而打断或者聊着聊着没有下文。她想着对方主动,重视程度迅速加强,又开始挑衣服,而且因为气温不定寒凉未知,怎么试都不满意。最后打扮得差不多,只是换了法兰绒的衬衣。到了咖啡店,被挑衣服打断的思维又回来了——她干嘛约我?

章澈也许太忙了,说完约人,约的地点都是五个小时之后才想起来发的。一直没说为什么,当然不说也可以,出于好玩,出于无聊,出于想念,出于有些什么事情,都可以,她无所谓,她只要见到章澈就好了。

怎么现在就已经……

她打量咖啡店的装潢布置,工业风,但很多植物,多到满眼绿色,可见章澈还是选过地方。为什么选这里呢?其实若是平时,她也喜欢约会地点的话,她就根本不会问也不会想这么多,只会觉得不错、好、我喜欢。但这是章澈,她已经有了不能停下的关注和好奇。

秋雨连绵的周末,出门的人少,她也就到的太早。先点了美式坐下慢慢等,阴沉的天气里,发蓝发灰的空气里看着雨丝特别适合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其实这种日子很适合出门,适合一个人city walk——诶,远没有city walk这个概念的时候,她就喜欢city walk,现在的人,总要别人生造一些概念,才知道世上原来还可以这样,又还张口闭口我要自由,自己都不思考,哪里来的自由?

抬头,章澈来了,她不自控地微笑起来:“周末好啊。”

“周末好。”章澈落座,放下提包,包一看是上班用的,衣服一看是休闲的。章澈察觉她目光,竟双手托腮,放在桌上,灿然笑道:“为了能好好见你,我就一大早去加了个班。”

有时候她很幽默很自然,有时候她是个傻子,比如此刻,张口结舌。

章澈笑得更开心了:“逗你的,加班是真的,也是假的。只是开个会,幸好跑得快,开完就来了。”

这下她缓过来:“周末早上开会的歪风,终于还是刮到了初创企业。”

咖啡来了也没打散章澈被逗笑的快乐:“俏皮话!再说了初创企业难道不是都比大型企业更辛苦?”

“大周末的,为啥急事开会?”她决定不跳入攀比工作难度的坑。

章澈轻轻摇头,细说起会议内容,其实左不过大家只有周末凑齐、CEO凡觉得凡事都要当面商量——这话她认同,因为脸色和音色不是一回事——实际上就是组建一个小组做事,谁带头,谁在内,怎么做事。章澈的观点是不支持这么急,因为整体到底干嘛的想法都没定论,还在“慢速头脑风暴”中(说这话时脸上有掩饰不住的鄙夷),急着推进啥?顺便还吐槽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俩小时之内推翻所有计划的麻烦事。她听完,顺势说起自己企业内部叠床架屋的许多设计——一件事三家管,必然有另外一件事没人管,最后被发现,大家都来管!——两人交流着嘲笑、挖苦着交流,作为对一周班味的舒缓。言罢,她想起来应该问问为啥约自己,可是万一这样问,是不是等同于表示“没事你不要找我我不当你的情绪垃圾桶”?那更不行。她可爱当了。

幸好此时章澈目光低垂,笑了笑,道:“其实我是找你出来当顾问。”

“顾问?”

“游戏机顾问。”

有时生活像动画片就好了,她可以在头上轻轻松松打三个问号,还显得很幽默。

章澈是真不懂。当小侄女提出生日礼物是游戏机的时候,她才顿觉自己的认知还停留在小霸王的年代,而小侄女说的一系列游戏机的名字、游戏的名字,她都不知道,甚至来不及记下、也有点不好意思。回到家里思来想去,买当然肯定要,送当然肯定要送,你都别说钱完全不是问题,就算是问题,基于她表哥表嫂这么多年对她的关爱和支持,她买十个给这孩子都可以。

“太宠爱啦。”祁越说,玩笑着责怪,“说买就买啊。”

“你不知道,这孩子其实很内向。从小就不怎么说话,倒是和我亲。青春期一到,更是什么事情都埋在心里。其实我怀疑她父母也不是很理解她,当然他们想要理解,但做不到。孩子学习好,让人省心。可是不说话,又让人不省心。这次一说想买个游戏机,她爸立刻同意,她妈妈反而不理解。”

“怕影响学习?”

“那倒不是,这孩子学习太用心了从来都不用我们担心。她妈妈是觉得她一向都不喜欢这些东西的,怎么突然就想买了?买是愿意买的,但是——怎么说,就是好奇,也有点费解。”

“那你就愿意?或者你觉得你来买好点?”

祁越说得甚是轻巧,她看一眼对面两只眼睛大大的人,唉真是像聪明又乖巧的大狗!“是啊,我去送给她,还可以问问是为什么想买,我还比她父母年轻点,总有询问和好奇的道德优势了吧?”

“但是发现自己不懂?”

“对!”

祁越笑起来,“所以——”

“所以?”

“走吧,”祁越轻轻一拍桌子,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我带你去看看。”

她倒是愿意,但是忍不住要对这只边牧刚才对自己的取笑予以还击,“看是可以,可以哪儿看啊?一次性都能看到吗?不是都是分开卖的么。”

祁越对她狡黠地一笑,“那你可就不知道了。走吧。”

她承认自己不知道,等两个人一边说小侄女的性格和成长一边逛到了地方,她更承认,自己确实不知道。她经常从这一片老街过,咖啡店火锅店小吃店如数家珍,农贸市场(与它的价格的)几度兴衰也是历历在目,但是从来没有注意到,在以电影院知名的商铺楼下,这么一个不起眼的门面里,琳琅满目不是最新款的游戏机就是最火热的游戏卡带和碟片,红色、蓝色、小部分绿色,挤挤挨挨放在一起,还有个别祁越嘴里很优秀的“外设”。而玻璃柜台和大门,感觉都还是2000年左右的东西。

“应有尽有!”祁越说,她的视线四处打量,与祁越再次相遇时,也看见那双眼睛闪闪发亮。

她问她,是这个吗?她反问,这个叫什么?又问,这个是什么?然后从她的手机里,去看游戏的视频,去理解并感受这个游戏的趣味和好玩的点到底在哪里,然后思考到底买哪一个。坦白说,她没有手感,更没有——也许是玩感——体感,光看,只知道画面,生意好得几乎傲慢起来的老板也不予展示那么多游戏,她只能从一个角度去尝试理解哪个游戏好:祁越的表情。

说得眉飞色舞,说得手舞足蹈,说得信手拈来,说得兴奋不已。最重要的是,祁越没有满嘴都是玩家们的黑话,她的分析她都理解得了,也用得上。画质,可玩性,玩的模式是什么——在此之前她勉强看的一两个视频里的什么FPS什么RTS什么CRPG,一个都不懂,祁越嘴里说出来,“射击”“演戏”“剧情闯关”“指挥打仗”以及最最好懂的,“过家家”!——大概的情节是什么,再加上一些好玩好笑的梗,她很快就理解了,心里也大概选好了买什么。

祁越说她一定喜欢动物之森,她说那是什么,然后祁越给她讲了几个故事。她喜欢那个一定要觉得游戏里莫名出现的NPC是女生已故的妈妈的故事,立刻决定买switch,反正也好带,也轻松,也能让一个内向女孩的心在不愿意向其他人敞开的时候,向内得到安慰。

她说买这个好吧?祁越说好,然后立刻转头去和老板讲价,讲好了未几,眼看有准备掏手机的架势,她连忙打住,把金额一填,那头的语音大声播报到账。

出得店门,她正想问祁越是不是和老板比较熟悉,祁越忽然问道:“我看你刚才那样子——”

“嗯?我什么样子?”

“喜欢这玩意的样子,”祁越把手里的包拎起来看看,又看她,“你上学的时候喜欢什么?”

就是没出太阳,也算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她怎么想得到祁越会问这种问题?她对祁越好奇没错,想来祁越肯定也对自己好奇。她好奇的是祁越好的那一面,或者说她看到的永远都是祁越好的那一面,问问题,无非想得到祁越具体有多好的答案,使得自己更心生喜欢。如祁越所想不差,那她——

见她没回答,祁越也没说话,张口结舌那么一秒,好像就准备让沉默把这个问题渡过去算了。就像以前那样,她想起,像那位赠送自己丝巾的恋人,那位纵容自己的恋人,让很多问题就这样过去了,小的,渐渐到大的,最后在心里纠结成为解不开的疙瘩。

不要这样,从一开始就不要,我宁愿她认知到一个完成的我,不那么完美就不完美吧。

“我上学的时候,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喜欢看言情小说。”

她赶上祁越身体转动的趋势,两人并肩而行。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呀。”祁越道。

“因为——因为看你看的书都很高级,很高深的样子,所以不好意思。”

我觉得这一部分的你好高级,我怕相形之下,我会出丑。其实我不在别人面前自卑的,但遇到你……

祁越哈哈大笑,“我也看很低俗的东西,小时候我去那种老式的发廊理发,害羞,不好意思一个人去,于是总是和家里人结伴去。最喜欢的就是坐在那里等的时候,看那些低俗的香港八卦杂志。”

“香港八卦杂志?”她想了想那时候八卦杂志的内容。

“对哦,就是还写范晓萱是‘黑旋风大食怪’的时候……”

就从八卦杂志开始,祁越开始说她小时候的事情。喜欢过的俗气的东西,粗糙的小吃(“广东人管这叫什么?垃圾嘴?”),上学的时候为了“抢救”掉进蹲坑的手机跑太快以至于摔破头(详详细细的故事,强调自己倍觉丢人),等等等等,章澈最后笑得忍不住,拉住祁越道:“哈哈哈哈哈停停停——哈哈哈哈!停!停!!别说了,哈哈哈哈哈,不许、不许再用诋毁自己的手段逗我笑!”

祁越犹在那里强词夺理,“我没有诋毁,我这是实事求是地陈述,真的很丢人嘛!”

她停下,祁越也跟着停下,她知道自己已经笑得脸酸,却看见此时的祁越也是一脸笑容。

“是丢人。但是……”

“嗯?”

你不要贬低你自己。不,这也不是贬低,你只是展现自己的真实。你让我发现你的好,好在心胸开放之上。一个人能自然地自我嘲讽,证明她有相当的自信,并不把自尊寄托在这些小事上。

你很稳定,也很坚强,很让人喜欢。

“没什么。”

说完,两人还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若不是路人从旁走过觉得她俩碍事于是白了一眼,两人大概也不会察觉。

“诶,不知不觉走到这里。”祁越道。两人左右看看,丁字路口车水马龙,因为过路行人太多导致右转车辆壅塞,甚至影响主路、两人来时路上其实不断有车辆在不满地鸣笛,是两个人都太专注,根本置若罔闻。

本来就慢,两人还要站在人行道中间含情脉脉一下是吧?章澈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

“走,去吃好吃的?”祁越看她,她点头,“吃什么?”

她诚心诚意地发问,因为这一路上去油炸甜糯米丸子啊、三鲜破酥包子啊什么都有,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好吃的吗?结果祁越的做法是,什么都吃,一路往上坡走,一百多米的路走了二十分钟还没到一半,一直排队一直买,一直买一直吃。

“别啦,太甜了!”她拒绝,就是动用撒娇的手段也在所不惜。

“吃嘛!”祁越肯定很吃撒娇这一套,她想,她看见了祁越因为自己的撒娇片刻的犹豫和张口结舌,弄得她自己心里也停滞一秒,好像不是故意表白的,却达到了同样的效果;没想到一秒过去,祁越反而动用了烈女缠郎的手段,大眼睛水灵灵像叼着玩具的小狗,就差一根尾巴了!

“太甜了,高热量,一会儿消化不掉怎么办?”

“你总要和我逛很远走很多路的,放心,一定消耗得掉!”

她好喜欢这句话,逛很远走很多路,很远,很多,很长久。

“这是运动前的快碳!”

行吧教练。

两个人边吃边走,一路翻过坡地往河边去。云霁雨散,天空丝丝缕缕地放晴,阳光从高大的梧桐树梢穿过,若不是不好意思,她简直想把手里的袋子都给祁越拿——反正她在讨要——然后挽着祁越的手,或者让祁越牵着自己的手。

就像,一只猫,挤开人类的这那,坐在人类怀里。

“这家店——”她还攥着手里的甜食,只是舔舐上面的糖浆,并不像真的把糯米吃下去。

“嗯?”

“我以前记得,这里不是这家。新开的?”

祁越往店里面打量了两眼,“好像是吧,以前是什么?”

“雅园?”

“以前是雅园吗?我还不知道他们在这里还有一家咧。”

“雅园不是一只做高端嘛,这一条街都是高端的餐厅。”

“现如今餐饮业不好做啦,方生方死的,以前不管,公款吃喝如流水的。现在没了,总体来说也是好事,对部分业者来说不是好事罢了。”

两人从河边过,她兴起,走到河边,一两层楼的高处往低处看,枯水季节的河道,水流依然清澈,看得见下方碧绿的水草。

她无言,祁越却就着话题感叹道:“不该挣的钱,凭运气挣的钱,早晚都会还回去。哪里都一样。”

她转过头,“哦?听起来有故事。”

她想倚靠着汉白玉的栏杆听故事,祁越轻轻伸过手来拉着她起来,“边走边说,哪里凉。”

她没感受到凉,也许因为本来身体就凉,只是感受到手臂上隔着衣料相接触的地方由祁越掌心传来的温热。

猫咪也就喜欢这个吧?喜欢温暖,喜欢抚摸。

等到陈年故事说完,正好走到公家大院门口。她听完故事,有下结论的义务,于是说道:“其实都是历史的产物。”

“是啊,但可惜这些人是没有超出自己生活的历史当下的认知能力的。她们在那个时代见到了所谓的好,就觉得是应该、正常、合理,其实根本不是。抱有这种观念,等于自己走进历史的尘埃里。”

她听了笑道:“我以为你会说‘历史的垃圾堆’。”

祁越也笑,“好嘛,你已经学会用我的刻薄挖苦我的刻薄了!”

阳光洒在河面上,有那么一点点落日熔金般反射到人们脸上。这是一个美好的秋日,她希望它持续得更久些。

“走,陪我去买衣服。”多俗套的约会情景。

“走。想去哪里买?”但她有一个哪里都愿意陪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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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相逢
连载中尼可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