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什么好!
祁越的生活里极少遇到这样的时刻,她买衣服往往同样的色系(黑色,藏青,各种蓝蓝蓝蓝蓝蓝)买很多相似的,这样不费心搭配,限定色系也容易搭配,平日穿的T恤牛仔裤就更简单,都休闲服了,还要什么太多的花样?优衣库这几年的联名T恤她就很喜欢,在有限范围,做出足够花样,其余地方,压根不需要花样。她喜欢书柜大大多过衣柜,但两个都占地方,那她自然选择增加书柜、压缩衣柜,让书柜极端丰盛(也还是放不下),让衣柜简单再简单(也还是多)。
敢这么干,纯粹因为她相信自己需要认真打扮的场合非常有限,有时候还迫不得已只能穿工装——连穿衣自由都没有,也就免了因自由而产生的思考,简直是奴隶制似的省事。
然而但是她此刻真的站在衣柜前质问自己,穿什么好!周六好睡,周日七点就醒了,说好了十点见面,章澈说不要她接,“不好意思”,并且要买单作为酬谢——这都随便,第一个麻烦她就犯难,穿什么啊!人靠衣装,她固然不是肤浅到只靠衣装的人,但这关系到她想展示给章澈的是怎么样的自己。虽然也不是两人第一次闲暇时约会,可她反复想到章澈午夜看她的目光,一想起,就没法冷静,就没法心潮澎湃波涛汹涌、一浪一浪拍在心头样样事情都斟酌起来。
这一次完全不一样了,这一次章澈恐怕也有一样的想法——哦,恐怕!
店是她选的,要不和店一致?一致说不定就看不出来她自己了。冲突肯定也不行。就一般衬衣T恤牛仔裤,可以是可以,但也太随意,好像不很重视一样,明明是她邀请的,随意怎么行!
她倒是站在衣柜前叉着腰,心里小猫抱头直尖叫。只有短暂的几个瞬间,她能冷静一点自外而观,对自己说,这么上心,你完了。
然后恢复刚才小猫抱头尖叫的“完了完了完了”。
等到在花店门口站着,她还是穿了衬衣T恤牛仔裤——最后想通一个道理,既然打扮是用来展示自己的,那自己是什么样子就展示什么样子——此外无它,精心选择的腕表和手链、认真打理好的头发不算。她提前到,告诉了章澈自己在门口等,章澈说好,就快到了。她一看表,心说幸好提前十分钟到,不然两个人都掐点——那倒是看着浪漫,是吧,打着电话,问对方在哪儿,然后在门口相遇。
怎么不老西部风格呢,穿三件套西装,举着一束花站在这儿等她?记得不能戴眼镜,戴了就是nerd!
出租车在街对面停下,章澈下来,对她招手。长发放下来披在肩上,竟然和她穿的一样,衬衣T恤牛仔裤。两人如此相似,又有着细微的差别,又轻易可以归为一类。
她看着她,街道上忽然吹过一阵风,干燥,带着秋日的芬芳。
“来了。”她对章澈说,章澈两眼含笑望着她,好像那就是回答。
“久等。”有那么三分之一秒,章澈好像想要伸手,好像动用了全身的肌肉发起运动,但最终只是像个女大学生一样站在离她好近好近的地方,眼神越过她肩膀看后面,“这就是你说的地方?”
你不想?你想。你只是依然矜持。既然你矜持,我也不能立刻就“我偏不”。
“是啊,走。”一个转身一个伸手,她就变成了章澈并肩而立。看上去很礼貌优雅,仔细观察就发现两个人接近肩并肩,言辞礼貌而靠这么近,足证明两个人都想靠更近,只是还没好意思主动。其实人的肢体动作最不会骗人,特别是在距离控制上。进门的时候,她推门拉门,却是自己先进来;是自己先进,一边推开却一边回头看章澈,身后的左手差点就想伸出去。
这是你那天晚上拉了一下的手,你还想拉一下它吗?
章澈一进门眼神就被满屋的花朵吸引去,脸上尽是小孩子似的兴奋与喜悦。祁越自问毫不懂植物,对小动物倒还稍稍明白点——至少知道狗是什么狗猫是什么猫,花花草草各是何方神圣,她就完全不知道了。蝴蝶兰,马蹄莲,这些长得特异的知道,因为工作场合楼下有凛冬开放的腊梅,因为大学校园里有漫山遍野的海棠,这些知道,此外就是牡丹玫瑰菊花康乃馨(不得不停下来想想康乃馨是啥样子),有时候连蔷薇也认不得。
于是此刻,她只是随着章澈欣赏,也欣赏章澈的表情。章澈看花看门道,她——只能看好看。审美有,知识匮乏,活像B站网友,一句“好看”走天下。
不,她还可以评价花们或优雅或娇艳,但她只能用“好看”评价此刻的章澈。就像评价别的女士,美丽,高雅,艳丽,张扬,什么都有,但人只会评价自己的心上人是“可爱”。
章澈挑了好多花,请老板包好,一会儿走的时候下来拿。她已经开始想自己一会儿拿着花的样子。然后才领着章澈走上宽大的三折木楼梯,推开一样沉重的实木玻璃大门,走进咖啡店。
是她带着章澈,但不知道为何,她脑海里幻想起自己跟着章澈上楼梯,甚至是章澈拉着自己的手,一直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
很久之前好像有个电视剧,叫啥来着,《好想好想谈恋爱》?要不就是同一时期的某一个电视剧,里面有个女主角就住一排砖石老房子的二楼,楼下是什么她忘了,好像也不完全是老北京狭窄的弄堂房。她顶顶喜欢这种被心上人拉着走上楼梯的感觉,美梦成真不说,那不就是“从此有心爱良夜”么?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夜,那我偏要跳下去。除非她让我、或者我俩一道去明月,否则爱下西楼就下西楼!我不需要明月,除非她看;管它东楼西楼,她在哪个楼我在哪个楼——
“这样好的地方,你怎么发现的?”章澈问。两人刚才走过收银台已经点单,章澈记得她喜好,直接给自己黄油拿铁给她低因美式,然后就挑了个位置落座。她一路不长脑子,沉浸自己几乎有些艳丽的幻想,此时被问方才回魂。
可回神一看,章澈几乎笑颜如花,简直比楼下的花朵们都美,“老板是你朋友吗?”
她笑了,“不是,我在大众点评看见的。今天也是第一次来。”
“咦,我以为你不看这些。”
“我也就看看大众点评,小红书啊抖音啊统统不看。有限范围给生活找点乐子。”
“倒也是,你不无聊,你是一个兴趣很广泛的人,不需要解决无聊,也就不要那些东西。”
她点头,“可我还是有很多好奇,极端丰富的好奇心。”
章澈笑,“‘极端丰富’?”
她觉得铺梗和幽默的能力还是很不错的,或者根本是天赋,应该哪天去讲脱口秀,“嗯哼,什么都好奇。有一种说法叫‘维基兔子洞’……”
在咖啡和甜点上来之前的短短时间,她愣是从自己如何喜欢维基百科讲到了日本战国时期所谓的金平糖是多么粗糙的东西、进而疯狂贬低了一阵日韩两国。差一点进入骂韩国人更小家子气的时候,咖啡终于来了,解救了千万在泡菜坛子里载浮载沉的众生。
“总而言之,日本烹饪的核心是‘没吃过好的并且贫乏’,韩国就是‘不但没吃过好的而且贫乏至极但是还要自欺欺人地说自己是天下第一’,每一个韩国精神领袖都是梁静茹,勇气十足!”
章澈只能捂着嘴笑,捂着捂着又扇两下,示意她别说了。她也笑着说好,“慢点,别呛到。”
章澈又扇,那意思,你好意思说!
等到喝完,两人聊着聊着又回到说流行歌曲,章澈道:“我周六在家听了一天的Billie Holiday。好久没听歌,不是你说,每天上班路上听的不是新闻,就是别人找的列表拿来随机,曲调不错,此外一概不知。用心去听听,倒也觉得有意思。”
“所以你喜欢什么音乐呢?”她打定主意今天要多问问题,否则好像总是她说,尊不尊重人两说,也没了解对方。
不了解,迟早要出错的。
“也——也没有什么特定的喜欢,可能像你,我什么都听,顺耳或者符合当时那个心情就会喜欢。唯一说不太喜欢的是……”
“是?”
“韩国!”
两人一阵笑,这时店里的音乐换了,章澈两眼发光的指着天花板对她道:“这首我最近也随机到,好喜欢。”她仔细倾听,风格无**型R&B,当然她喜欢R&B,喜欢这种用单纯电吉他伴奏的R&B,喜欢女声不算华丽但是恰到好处的转音。她拿出网易云识曲,正好可以看看歌词。她看着,她听着,一时默默无言。偶尔余光里看见,章澈在跟着轻轻唱。可惜声音太低,根本听不见。
《Naked》,“Can you love me Naked?”
确实好听。
“你喜欢它?为什么?”
章澈转转眼珠,“可能因为和有一段个人经历相符合吧。听到这首歌我就想起我北漂的那段时间。一个人行走在北京初春的街道上,好冷好冷。好像总是在担心自己着凉,浑身上下戴满了面具总是表现,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放下防备,有一个可以尽情地释放柔软。可能那时候,”章澈耸耸肩,“也没长大。长大了应该不想这些,应该已经足够成熟得可以自在地孤独。”
“孤独和‘释放柔软’也不冲突。”
章澈点点头,“是,不过年轻的时候不明白这些,年轻的时候对外已经有很多冲突,内部也有很多冲突,动荡不安,只能努力地保护自己。越保护也就越没有办法敞开,实际上就是承受不起。”
歌里唱着,“I need someone who loves me/When I wake up/Who thinks I'm beautiful when I'm looking fxxked up/I want the perfect love”,然后问,“Am I asking too much?”
No.Not at all.
“Someone who shoots for the stars/No one that thinks I'm never good enough”,这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要求吗?只要不是个反社会,难道不都是这样想?
一曲终了,章澈忽然认真地望着她,“公平起见,”
“嗯?”
章澈把两手手肘放在桌上,“分享一首你最近听的喜欢的歌。”
她正要翻手机,章澈修长的手指就覆上来,“不准看!”像个孩子一样认真。
她想了想,“Joan Baez《Since You’ve Asked》。”
“民谣教母!喜欢这首歌什么?”
“喜欢歌词,喜欢那种——如果你把这首歌当成她唱给Bob Dylan的,老了以后唱,别有一种豁达,‘This is what I give, This is what I ask you for, Nothing more.’Nothing more就很好。总把《Diamonds And Rust》当成一种解读,也许有点低估了人一生的成长,而且唱了几十年,怨还是怨。但是《Since You’ve Asked》就一种,说不清是通透还是达观还是平静还是无奈的情感。”
她一时投入,脑子里想的全是Joan Baez各个时期的样子,说完时正好终结于满头银发笑容灿烂。说完回神看着章澈,发现章澈笑着。
“嗯?”
章澈抬眼看看她,“没事。我想起,上大学的时候还有人一起说Joan Baez,一毕业就没人了,一晃眼很多年。”
章澈眼神闪开的时候,像湖面移动,阳光折射的角度就改变,片刻间她看见章澈的落寞。其实一个人一生里肯定会有不开心,即便是相伴一生的爱人,也无法包办对方的喜乐,让对方永远远离痛苦,在爱情里,这恐怕是很不正常的追求。
可我希望抚慰你的一切痛苦,我不能我也要,这是爱情里最正常的追求。
“对哦,一直没有好奇过,你大学读的什么专业?我很好奇做PR的人——”
“中文。想不到吧。”章澈调皮地打断她,“正经汉语言文学,可惜工作这些年好多都还给老师了,同学会也不敢参加,怕回去被当记者的那些同学鄙视。”
她仰望天花板上的垂下的吊兰,滴溜溜转着眼珠子,“所以汉语言文学做PR……”
章澈正吞了一口咖啡,摇摇头,“我算是早打主意的,直接读了经济学的研究生。当时辅导员说我学习成绩好,但是去做记者太呆了,去做秘书浪费了,问我想干嘛,我说我想看看世界,想进入‘商业世界’,那时候不是有一本杂志,格言是‘商业让世界更美好’?我本来买那本杂志是为了学习人家记者的写作风格,结果越看越觉得进入商业世界蛮好的。辅导员一听,说那你报经济呗,了解宏观逻辑。”
又喝一口咖啡,“谁知道最后从事的都毫无关系,现在的一切本事都是经验中来的。”
“可见都是实战。”
“上学的时候可理想主义了,听Joan Baez,讨论战地记者的危险和勇敢,讨论哪一个才是真正‘伟大的报道’。按理那时候我们想要的都是‘真实’,后来当我开始从事marketing、从事PR,浸淫久了,我才开始有点理解什么叫‘虚假’。上大学的时候我们有个老师,和其他老师都不一样,她应该是那个时代的第一批反西方斗士。她看我们觉得西方化的报道都是真实可靠和正确的,就成天给我们解读那里面的问题。这么一想,我会走上PR这条路,滥觞应该是她的影响。”
她点头,心想毕竟是学中文的,张口能说“滥觞”俩字,但抓住更深的那个根系问道:“具体是什么影响呢?”
章澈笑笑,“她和我们说西方媒体选择视角、操纵民意、自我伪装的手法,讲很多麦克卢汉——麦克卢汉的理论我真的获益良多,至今那本《理解媒介》还要不断拿出来看——她说伟大的记者伟大的报道伟大的正义都是有的,但是根子上是错的,是坏的,是被操纵的。现在想想真没错,而且现在坏就坏在操纵得久了,自己都信了。所以等到我自己投入这些和往市场投放一切资源以制造想法的行业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都是这样的。贩卖印象,贩卖认知,贩卖想法,产品都是附带的。我有时——”
章澈也抬眼看着她头上的虚空,她看着章澈的眼睛,好像那样就可以进入那个她向往的、学汉语言文学出身又遍历商业世界的人的内心宇宙。
“嗯?”
“有时会想,在现在这个时候,我们继续营造认知、印象,信者自信,不信者恒不信,渐渐作茧自缚彼此脱离,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一堆一堆的平行宇宙。人跟人有时候真是难以彼此理解。”
她笑起来,“因为工作遇到瓶颈所以这么说?”
章澈摇摇头,苦笑,把周五酒局上的事情说出来,痛痛快快吐槽一番,然后道:“虽然我每天的职业目标之一就是影响大家的认知,但是我始终觉得,既然是来利益交换的,尽量开诚布公是最省事省时省力的,能达成达成,达不成也不是非做不可的事也就不用死缠烂打,哪里来的那么多弯弯绕绕和死不罢休;都要上称称的事情,四两重和一千斤,每个人心里都有数,古时候袖筒子里掰手就定了,现在言语上反而不能说清楚,或者清楚了却还要强加想法于彼此身上,何苦来?有必要这样吗?”
“你也看刘和平?”这是她想起来问的第一个问题,因为杨金水的台词实在太好了,她太喜欢《大明王朝》了。两人就此把话题延伸到了严嵩和徐阶写青词时的对话,说诸位主角的价值取向,然后再把海瑞剔除讨论范围、因为他是百分之百百姓和正义导向,限缩讨论赵贞吉、严嵩、徐阶、高拱还有吕芳——这才像个职场。两人说了职场里的竞争,说彼此的价值认知是什么。她说自己的价值认知在于自我成就与组织成就的结合,认为商业化组织中二者之间任何的偏废是可能发生但不可能持续的,章澈说这是你们HR立场所致,“你们会走向折衷,但很多人也会认为折衷是彼此损害。”
“鼠目寸光!”她笑道,“而且现在你也是HR了!要上贼船一起上,哈哈哈哈哈哈!”
章澈也笑,笑完:“正说呢,我还有——”
“嗯?”她猜得出后面的话,于是倾身向前。
“算了,今天不说工作,花店里说工作多扫兴。”章澈道,“你刚才说你要自我发展和组织发展融合,你的理想是什么呢?可以说说吗?”
说罢又把手肘搁在桌子上,两眼亮晶晶望着她。
“我——我喜欢王小波的那句话,‘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这是我的理想。”
“只是为了‘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
“嗯哼,这样就要我去无穷无尽地探索世界,遇见知识与故事,有趣的人,其他的只是探索的副产品。不然还有什么死了能带走?”
“人的寿命是有限的。”
这时她真的在章澈的眼睛里看见了宇宙。
“所以向无限的探索才是有价值的。如果人拥有无限寿命,那就没意思了。”
她正觉得言语无法尽述又没法再形容,章澈听完点了点头,突发奇想道:“你上辈子是不是活了很久的吸血鬼?”
两人喷发出笑声。
看来她周末心情真的不错。
终于吃完喝完,章澈看一眼室外,难得秋日暖阳,“走,咱们去逛逛,晒晒太阳。不然冬天就没得晒了。”她说好,起身一起,却忽然心里咯噔一下,开始毫无理由地猜测章澈是觉得话题无聊谈兴败了才要出门去,然后就开始快速复盘自己刚才有没有说什么不合适的东西。
其实真要客观地看,章澈心情是很好的,任何一个情商正常的人都可以判断。她也能。只是附加了一种过于深刻的在意,所以模糊。
在意是动心的表现,一边下楼,她一边对自己说,完了。
在晴朗干燥阳光明媚的秋日觉得自己幸福地完蛋了,哪怕说不好结果,也已经完蛋。
下楼,回到花店,章澈去拿包好的花,她说放她车上,反正停在没有日晒的地方,开条窗缝,逛完了再给章澈送家里。章澈“嗯”了一声,没看她,视线落在一盆艳丽的花束上不住流连。
店家说,才到的。她问是什么,大家答大丽花。
她想了想,自己只知道黑色大丽花案,从来不知道实际上这花如此美丽。
店家见章澈视线流连,使劲儿推销,然而章澈又不发一语,似乎不为所动。
“喜欢这个?”
章澈点头。
“那就买。”反正每一株都一样,艳丽的紫红色的细长花瓣。
反正她一直期待这样的时刻,和自己喜欢的人出来约会,一时兴起当场给人家买花,多开心多浪漫啊!
无药可救!
章澈立刻笑说不必,还想伸手阻拦她,她偏要,“就当感谢你今天听我说了这么多话。平时也不一定有人说。”
她本来以为这是一句俏皮话,章澈也会用一样的俏皮话来回答。没想到章澈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眼里再次荡漾着那晚分离时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