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别说咖啡店了,先来帮个忙好吗?”

章澈也在想祁越,但实在不想这样和祁越说话,尤其是在这一刻自己这么手忙脚乱,还要向祁越求助,像一个溺水的人,伸手只管胡乱抓。

她要真是溺水了,这样胡乱求助也说得过去,她——

坐在路边等待祁越的时候,她看着一旁醉如烂泥的朋友,想要指天画地发誓,她今天来不是为了自己,即便她有想要蹭点资源的心、也实际上做到了这一点,更是为了帮助朋友:总不能让她一位女将单挑大部分男士吧?她是来护驾的,护到这个地步也实属没有想到。

按理,凑局特别是自己有求于人的,就要有充分准备。胆敢企图蛇吞象,或者对自己手里的筹码有充分了解和自信,或者就是胆儿肥。前者是勇敢的赌徒,后者是正躺在马路边靠着路灯的愚蠢赌徒。这位朋友昨天兴致勃勃地给她打电话,邀请她今晚上来,说是难得人都邀请到了,你也来蹭蹭,说不定能多捞点资源呢!言语里自信十足,她听了何止一点心动。一来,配合这位不算很熟但距离亲密只有一步之遥的朋友的社交工作,她有希望未来拉这位女士一道入局,他们的创业团队就更加羽翼丰满。二来做PR的,认识的人当然是越多越好,有时候敲门难,酒桌上包厢里可以一口气敲好几个门都已经很划算,更何况私下勾兑往往能勾兑很多台面上不好说的东西。

所以,即便有说不清楚的社交压力和可想而知的饮酒压力,她还是愿意去。自己能喝多少她是有数,甚至觉得可以帮这位女士一道挡挡酒。

进去落座,一番介绍,她知道自己来对了,打量打量各位的言行举止或者光是眼睛,也就知道都是人精。于是酒局开始她就把闪耀的机会留给朋友,朋友率先去走一圈的事后,自己先和左右的人聊天,一边悄悄观察朋友那边的进度和客人们的表现。等到朋友差不多走完,在另有旁人也适时端着分酒器和酒杯起身的时候,她也顺势起来,一桌子十个人打个通关。一路你好我好,一路谢谢过奖,一路交换电子名片,一路介绍和了解业务。等到回到座位,正想盘算和对面十二点方向的顾总和十点方向的彭总深入交流下,一个融媒的,一个公家下海的,很值得深交,其他人就算有想法也不如等到后来——谁晓得这时候作为主人的朋友突然在些微的安静中向几个主要的客人“发难”,开始热切且略显急切的推介自己想要和对方主要合作的项目。

在座诸君都有点愣,章澈更是不明所以,心想自己刚才难道没注意这位一向心急的女士可能在走一圈的过程中碰了什么软钉子?不然至于这样,以三角债的形式当着大家的面拉合作?答应了略显鲁莽,不答应显得不给面子,多下不来台啊!保媒拉纤也没有这么硬来的!

谁晓得桌上被点到没被点到的,略打两个哈哈,就开始互相配合着劝酒。朋友有志在必得之心,频频举杯不在话下,她见势不妙就加入聊天企图套话,结果套出来的全是打哈哈,她是在这种看似打哈哈实则拒绝的文化里浸淫了一段时间,密度高,花样多,也就懂了对方的拒绝,心里感叹这些人不都是私营企业主么,怎么比衙门还要滑不溜手?

朋友就没有,或者压根不愿意认输。她腹诽个没完,心说你倒是有多大利益,人家这么拒绝你,你还是不肯放过?

众人架着主人劝酒,章澈劝之不住,又不能突然站上道德高地去指责——合着这一个酒局里夹在中间的就她一个!——未几众人在主人一时上头神智恍惚的瞬间,立刻进入三三两两互相勾兑的环节。这下可好,未几主人神智恢复,见状顷刻丧气,竟然开始自斟自饮。

章澈心里的那点崇拜算是要见底了,心里的怜悯倒是要冒出来。

那之后没多久这局也散了,眼看朋友几乎有些站立不稳,她代为送客,谁知道送客的路上,不少人反而清醒友善地赞赏她对朋友的道义和今天的得体表现,甚至有主动要联系方式的,说后续联系她多多合作,“刚才没找到机会”。她哭笑不得,心说自己对得起朋友,也对得起自己,但是拉到的人脉,好像是因为朋友表现得拉跨才得到的意外之礼,倒像是她坑了朋友一样。

回到包间,朋友已经醉的趴在桌上。她看这人,觉得唐蕾看不成器的老公大概没什么区别:唉,为什么就不能明白,没有资源撑腰出来要交易和乞讨没有区别呢?虽说隔行如隔山,但是她听来听去,确实也没觉得朋友有腰杆子硬的任何支撑物。

到底当初还是有些高看这个女人,她想,高看了能力,低估了勇敢,幸好这个人还是很值得交往的——坦诚,实在,豪放,讲义气。简直有点江湖气。

也许是最近遇到什么事情、什么难处了?

她在朋友身边坐下,轻拍肩膀,试图叫醒。

如果真是遇到什么了,倒还记得自己,啊。

“申奕,申奕——”

她立刻就体验到了所谓“烂醉之人如死猪”是什么感觉。朋友站不起来,她想扶,对方根本腿软如烂泥,她只好架。对方比她高半个头,骨架子也大,沉重之余,前后左右地乱晃。她好不容易架着人到楼下,正路过花园,感觉心率都上一百四了。而烂醉的朋友再也站不住,挣脱她的臂弯,往路灯一靠一坐,从四肢不听使唤的晃动的□□,变成一滩彻底起不来的酒酿丸子。她只好去扶着。

几次有出租车掠过,她想要招手又想去扶朋友,一放开手臂,那颗美丽头颅就有砸地上的趋势。周五十半点,高档的餐厅僻静的地段,别说趴活的出租车,路过的也没有一个!她没车,朋友也没有,现在好了,代驾也用不上,叫滴滴,半天无人响应。

她看一眼朋友,我真是把你坑了,所以现在你坑回来,是吧?

正好这时候,是祁越,是也许已经躺在被窝里看着书听着歌的祁越,发来消息,问她周末有什么安排,想不想周日一起去另外一家听说很好的咖啡店。

她笑了,也不知道是笑运气好、还是运气差、还是出现的人是祁越、还是自己的倒霉,总之笑了,然后发出语音,再发去定位。

还来不及后悔自己的作为,祁越就回复了两个字“马上”。

她看了一眼,笑了。然后认命地等待。

很久之后想起,觉得真是鲁莽。很久之后想起,觉得那就是缘分。

楼下花店,楼上咖啡店,多新奇的地方!刷到的时候她就觉得喜欢,虽然刷到的时候她在开会,开完会了就开始加班狂做表,一整个办公室集体加班,山一样海一样的材料。直到做完,十点!一群人加班过头,纷纷走向宵夜摊。吃完了正准备回去,想起花店咖啡店,准备约章澈。

她的□□还未疲惫,但是心灵已经在想要松弛。

她的想法还未确定,没指望章澈一定会回复,一定会答应,她只是行动。也许第二天睡醒就会看见呢?那样的话,周六会是一个很好的周六,周日就更好了。

谁晓得章澈发来那么一条更疲倦的语音。她脑子困倦手脚缓慢,还在系安全带呢,一听人都醒了。

导航,看时间,回复章澈,20分钟到。然后立马出发,实际上心里想着,路线走的是夜间宽敞大路,有希望在路上飞车省掉三分钟,如果到下一个路口顺里说不定省掉五分钟!念及如此,开得越发快。

其实论平时她自己想,这样开还是有危险性,她觉得路口空旷,就不能排除有酒驾的疯子飞驰而来;她觉得环城高速夜里车少,就不排除黑暗的道路两旁可能有人会随时蹿出来:论往常,她当然提高警惕优先,论此刻,她的优先级就是章澈。

也不需要把这样选的原因分那么清楚,几分激于义——换成许梦雅或者孔怡乃至黎聿文她也是一样的去——几分又激于似有若无的情爱,都不重要,胸中的情感如同眼前车灯照亮的空气中一团模糊的烟雾,被前进的速度不断划散、分开、又重新聚拢。

十七分钟开到章澈的定位点,也不关心周围有没有摄像头,打着双闪就跳下车,一边发语音问章澈何在,一边往建筑的方向找。一开始章澈没说是什么事,只是说来接;一路飞车没空看,现在点开对话框,也没说是啥事,理性情况下她应该能告诉自己,这是章澈贴心,照顾她驾驶安全,不敢给她发消息;可她现在说不上太理性,竟然霎时担心章澈的安全来。

发完消息就失联,也不回复自己,是不是出事了?她快步走入路边花园。

人呢,人呢?花园里一片阴暗,路灯也不太亮堂,原来没有了车来车往,亮度就直线下降,她几乎啥也看不见。正要张嘴乱喊,右前方有人喊了一声,

“祁越。”

那声音平静,有点累,更多的是安心与松弛。

“你来了。”

三步并两步,她觉得自己几乎是跳过去的,到了一看,一盏班亮不亮的路灯,一个呼呼大睡满身酒气的大个子女士,一个坐在花坛边的章澈。

她想问章澈怎么回事,想问大个子女士是谁,想说你没事吧,最后脱口而出的是,“坐在花坛边凉不凉?”

她的眼睛注视着章澈的眼睛,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两腿一弯,近乎单腿跪在章澈面前,从俯视变成了平视。

章澈闻言笑了,没有用手——不知道是累了还是觉得还不合适——却用视线从她的额角抚摸到下颌,再从下颌望至鼻尖,最后回到双眼,“我不冷,喝了酒,白酒御寒。帮我个忙,把这位申奕女士架到你车上,送回去?一直也打不到车——”

章澈一边解释,眼神就一边理亏地下降,就像星星陨落,她顷刻觉得心疼,条件反射地伸出双手按着章澈的肩膀——她倒不觉得不合适!——说道:“我来,我来。你能走吗?腿酸不酸?这是——”掏出手机,刷开,打开App,“你先去车上,我来扛她。”

幸好后来极少见到申奕,不然这个“扛”字实在是好笑得紧。而且不是她,就是章澈,见到申奕就要说,那次你可是被祁越扛上车的!

于是两人起来,于是她以昨天才在健身房练好的颈后蹲和视频里学来的过肩摔的技术要领、成功在章澈的帮助下把高大的申奕给架了起来。一开始她觉得自己可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逞英雄的念头,幸好是章澈懒得和她啰嗦,直接过来帮忙,两个人才连拖带拽把申奕扔进后座。章澈开门,她把申奕的上半身扔进去,章澈再到那头去拉申奕的两臂、她在这里推申奕的大腿,三二一一声喊,差不多让申奕平躺过来。

她坐在驾驶座的时候还气喘吁吁,问完地址,设置导航,对章澈说,“你先睡会儿?”

她看章澈的眼睛都有些发红,以为是酒醉与困倦。章澈闻言愣了愣,“不用,你开吧。我给你指路。”

又二十分钟,到城市的另外一个方向,下车,还是她扛人,章澈翻包找钥匙刷卡开门,一进家她把人往床上一放(除非申奕说那不是放那是甩,否则她不会抗议申奕真的太沉了,骨头真是长得扎实),章澈负责脱衣服,她负责去准备醉鬼醒来说不定要喝的水。两人竟然配合默契,活像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妇照顾惹事的儿子。离开的时候,两人一道步出单元楼,她忽然觉得任务结束,世界与内心的种种返回脑海。眼前是幽静的小区花园,夜半十二点,她觉得自己的心滴答滴答得响,正好和时间流逝的脚步一致。

“我送你回去。”她对着眼前的空气说,说完才看着章澈。

黑暗里,章澈的眼睛亮着,沉默了短短的一秒,“好啊。”

“你也听Billie Holiday。”这是两人上车出发之后,章澈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嗯!”她扭头看一眼章澈,笑着点头,那快乐的认可的回答,不像深夜里应该发出的声音,更像是下午玩乐回家的孩子吃到甜美的草莓时的欢呼,“在三大爵士乐女伶中,我最喜欢她。”

有很多话题是一旦和她说她就“不困了”的,但那毕竟有时间的流逝之感。而现在和章澈在一处,她不觉得时间在流逝,仿佛自己在一种自此处向彼处的永恒之中穿梭。

“为什么?难道你不喜欢Sarah Vaughn和Ella Fitzgerald?”

章澈问得没头没脑,也不给她反问的机会——天知道她多喜欢这一点!——她乐于被提问,否则总担心自己的提问太尖锐,“世界上能有人不喜欢Ella Fitzgerald吗?我不相信。她的声音像少女,敞亮清澈甜美,完美配合一切爵士乐歌曲,她的声音可以唱一切。Sarah Vaughn则富于变化,三人都有同样的高超技艺,但Sarah Vaughn最喜欢炫技,变化最多,音色上不占优势。就拿这两个人都唱过录音室版本的《Misty》,Sarah Vaughn的版本是喝了两杯的、站在帝国大厦高楼上的某个酒吧里唱的。而Ella Fitzgerald的版本,是晴朗的夜晚在中央公园手牵着手散步,周围黑暗,而天上繁星闪烁。Ella Fitzgerald版本的《Misty》我每次听到都一定要听完,不然就跟喷嚏没打出来一样难受。”

“但你还是最喜欢Billie Holiday?”

她趁着红灯转头看了看章澈,看着章澈像个孩子,身体疲倦地靠在座椅里,大眼睛却闪着光,红灯映在微微潮湿的地上,再反射到这双眼睛里,竟然不及瞳孔本身闪耀。

她差一点想说,你的眼睛像星星。也许她也困了。

“是,我最喜欢她。”

章澈微微扭头以示疑问,幸好这时候绿灯亮了,不然她还不知道要沉到什么地方去。

“我喜欢她,首先因为她的音色,似沙哑非沙哑,别有一种类似金属的质地。即使嗑药酗酒之后倒嗓了依然美丽。其次是她独特的演绎,她有些歌,她唱那些低音的发音乃至咬字的方式别出心裁,画龙点睛。”

说完她就觉得自己很俗气,怎么还用这样的形容!但是直接说是“黑大娘说话的方式”似乎又显得贬低,脑子又困了,想不到更好的词。正自我批判,又想起另外一点,顷刻觉得自己是天才,“最后一点,她的很多歌,唱的都是黑人经受的苦难,她自己的苦难。这是伟大的。”

说完看一眼章澈,章澈笑着,收回视线,只是看着屏幕上此刻播放的《Hello, My Darling》,轻轻摇晃着脑袋。

音乐的间隙,红灯前,她正在换歌想去听Ella Fitzgerald的《Misty》,章澈忽然对她说感谢,“今天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怎么办。”

她倒是一点儿不怀疑就算没有自己章澈也有的是办法,只是巧合。Coincidence是个好词,她不知道这个词在词源学上的解释,只是盲目地相信缘分就像coin,一个一个累计成最大的财富。

“哦,那我‘很高兴为两位女士服务’。”

她口气太像老英国管家,章澈笑出声来,解释了一下今夜发生的事,末了感叹人醉如死猪。她笑,把自己以前经历过的相似的事情拿出来讲,什么醉酒当事人呕吐的时候把人家头扣在垃圾桶里啊(“整好!大小都合适,从下巴到额头!”),什么抱着的时候实在抱不动了往引擎盖和地上一扔啊(“可不是我!一米八的大个也抱不动!”)章澈一路听一路笑,背景音乐在列表里随机了两首,来到Gerry Mulligan的《Night Lights》,开头那几个音,听着仿佛漫天繁星,两人不是深夜驾驶于空旷无人的公路而是行走在(安全的没人会抢劫她们的)塞纳河畔,硬要说,和《午夜巴黎》有点像。

到章澈家,章澈非要说就小区门口,她拒绝,理由是章澈喝酒了,她不放心,我不我不我偏不。章澈只好指挥她开进停车场。停车章澈下车她也下车,章澈不好意思,说别送了,她说不,你喝酒了。章澈笑道,“说的我像喝了多少似的。”

“那也是白酒啊。”

两人就这么往电梯走着,章澈在前,刻意走得悠游自在般缓慢。她在后,保持一个半步不到,不很近更完全不远的距离。Gerry Mulligan的《Night Lights》还在她脑海里回响。

章澈忽然道:“我上次在电梯里,是不是也这么难打发?”

她一愣,几乎没反应过来在说那一次,紧接着想起来之后,“哪有,那时你还有意识。而且,”

“嗯?”

“我不是打发。”

到电梯口,章澈转过来看着她,也许因为接近午夜一点真的累了,也许因为某种别的柔情,那双眼睛里的光芒极锋利而准确地戳破她心里的某个巨大的气球,嗤啦一声,柔情满腔泛滥。

“那是什么呢?”

“是照顾。”

章澈闻言低头笑了笑。她不曾发觉自己的视线跟着走章澈的眼睛走,低下去,又抬起来。观察章澈时她敏锐,自己却一切不省。就如此时此刻,她看得见、感受得到章澈的眼神看了看自己的下颌和嘴唇,又回到自己的眼睛,但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脏已经被温热的洪流包裹起来。

太美好了,比热水澡还要舒服。

“我送你上去?”她说,开始有了呆子的征兆。

章澈笑着上前,拉了拉她的手,像小女生那样拉着晃晃,是依依不舍,也是无言感谢,“别了,你快回去吧,很晚了。”

她望着她,她也望着她。祁越几乎觉得章澈看自己的目光像一只温暖的手掌,抚过自己的脸颊和侧颈。

唉,她和一只猫有什么区别。

于是章澈上电梯离去,她目送电梯关门,彼此挥手作别。然后回到车上,歌曲识主人心,正好放到《Easy Living》。她在回去的路上,傻乎乎地唱着,“People say you rule me with one wave of your hand/Darling, it's grand……”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喜相逢
连载中尼可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