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章澈在网络那头盯着这话,祁越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地听《借酒》。

当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她就知道嵇康,但是从未读过他的故事,长大也不过知道一个“《广陵散》如今绝矣”。近来读了一本《嵇康之死》,了解变得丰富,生长感想的土壤也就一下子变得厚实。《声无哀乐论》是高见,只是身为现代人的她自觉已经失去了感同身受的能力。也许只有倒回到那个丝竹管弦并不过于繁盛的原初,才能说音乐本身没有喜怒哀乐,只有一颗没有被先入为主的种种情感色彩所污染的心,才能真的理解嵇康所言。

“声无哀乐”这四个字种在心里,后来就发现了这支乐队。在他们所有的歌曲里,她最喜欢《借酒》,喜欢歌词,也喜欢这首歌给人的感觉,那种几乎接近于“声无哀乐”这四个字的原始含义的感觉。

纵然别人看来她是学业有成、事业进步、理财有道的人,她自己看自己,看自己的一切,有时也想逃之夭夭。也不知道是青春期疼痛文学的影响(严格讲她不觉得那是疼痛文学,但又觉得不比疼痛文学好到哪里去),还是从哪里感染到的传统士大夫不得意时的思想,她在生活工作遇到一些可谓“没办法”的事情之时,假如已经生了厌烦和冷漠的情绪,思想总会沿着古人的老路,一路走向弃绝俗世、出家隐居这些路上来。

以前读《空谷幽兰》,知道现代隐居终南山是件难事。但后来读到一个风雨飘摇的日子里有游人遇见挑着物资上山的尼姑二人的故事,不知为何,她喜欢极了那画面。

哪里需要与天地同寿?永生或者极端漫长的生命是无聊的,与天地同在、无有隔阂拘束就很好很好了。像一部德国小说写的,完全融入某种极端的宏大和伟大,自我无须消融,但显得极其渺小,她觉得这才是人类这一生物在地球上真正应该有的、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存在状态。

但事实是,她既没有出家当尼姑(孔怡有一次嘲笑她,吃太清淡,应该去峨眉山),也没有退隐终南山,反而日日生活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没有高山险峰,只有上两层楼就到的办公室(没说是否搬家,一般也不把好房子给HR),在阴雨天气里飘渺半隐;没有峡谷溪流,只有门前大马路有个下拉槽日日堵车,有时候雨季过去居然还会塌陷:更不要说有什么隐逸可言,位置不高,事情不少,要是不长眼的裁员裁她,很多事情确实要从头开始,但也没到级别太高砍了一个人的薪酬能养仨的地步。

她自问入司四年多,了解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比很多后来来的上级们都强,有时候还有人在专门咨询她“前情提要”,好像眨眼之间,她连资历都攒起来了。然而她还是在秉承初心做事,有的人可以说这是她顽固的价值观(这她承认),她自己可以说这是自己的底线,何况说真的,决策层有决策层的权力,执行层她给方案的时候也可以控制领导们的选择啊。她甚至可以部分“阳奉阴违”,和这头说老板的不是,和那头就编排合作方的不是,总归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把事情就这么办了,屡试——

有成的时候,就有失败的时候,就有怎么样都做不成,就有折上折上折上折简直微积分的时候,就会有她觉得抑郁的时候。

如果光是生气,还可以说“生肝火好过乳腺结节”,但有时会失望,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大事小事不断累积,最后感到一种对尘世的失望。尔虞我诈有什么意义?勾心斗角有什么意义?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你们争夺的这些,一不是钩二不是国,不大不小,升职加薪都得不到的,争什么?有的人完全唯上去开展工作,罔顾事实到了一定程度,甚至让人怀疑他还有没有认知现实的能力——不然有的是一边唯上一边实事求是把事情办了的办法。不这么干,后面上面也无法交代下面也无法糊弄,最后人人受害,何苦来?

只是因为你不会沟通?不敢沟通?

这里面还没有算愚蠢的同事、傲慢的校方(开个俩小时的会,半个小时说科研项目对自己多么好企业必须给我投钱,最后想起来,“哦你们可以用来减税”)、莽撞的实习生,以及有时候说拿来当精神损失费也嫌不够的碎银二两。

祁越永远向往着一种别的生活。一种精神更丰盈、凡俗更简单的生活,每天与自己喜欢的一切人类文明的精华在一起,了解,理解,充分地转动这颗大脑的思想和审美,获得精神满足,然后用体育运动消除颓废,从每天消耗自己,变成每天雕刻自己,不论最后会得到什么产物,雕刻本身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

想也知道这样的生活要能实现必须依赖极大的幸运,在眼下这个人世里。她不知道自己未来有没有,现在是没有的,现在她只能一边消耗,一边雕刻,努力维持着身心的健康,不知道自己走在什么样的道路上,好像前方太过漆黑,总觉得感受到了向下拉扯的力量(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明显和强烈),有“伊于胡底”的恐惧。

所以喜欢《借酒》。因为想要抛弃俗世现有的令一些人艳羡的一切,所以喜欢“半途而废求贪欢”,因为想要拥抱和享受尽可能多的片刻美好,于是向往“雾里看花春梦短/醒时天色晚”。所以想象这首歌里描述的一切或者说是清净甚至是“淡”的生活,无所拘束,无所求。

但她会告诉自己,在每次失意开始听这首歌、一听十几遍之后,说,你这种想法,是“妄求清修住深山”,重点在那个“妄”字。

她总会想起白居易的诗,告诫自己要追求中隐,“隐在留司官”,以图获得一种平静与平衡,两边都想要,两边都只能部分得到,并且付出其他的代价。比如,劳累,比如来自别人的刺伤。

以前青春期,她还会埋怨责怪,现在长大了,知道是自己内心丰盈如迷宫,又不写禁止携带的东西,甚至觉得不该限制来人,那就不能避免被携带利器的人刺伤。

说不定人家还觉得那不是利器。

最终她明白,尽管承认世界的唯物,也要明白人的思想世界的唯心——至少,对这个形而上的世界,她可以依靠自己改变思想,改变感受,改变回忆的颜色。人生本是没什么意义的,思考这些事在许多人看来也没啥意义。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兴趣思考,或者没有能力思考。她会,会思考,会在四壁之间打转,直到立在原地闭眼,把这首歌又听好几遍,明白生之虚无之后,找到无意义的意义,在这首歌里听见旷达。

人生不过是观察、体会、经历而已,一切烧完剩下回忆,生不带来,死方带去。

她发完朋友圈,切歌,脑海里还盘旋在今天有人说她太过锋利的话。听歌之前没有想通,听完了倒也明白了,她承认自己有时太过锋利——但毕竟拥有了锋利,这比别人强——也许现在还差的,就是一个让自己更温柔更收敛的刀鞘。

她倒不知,讯号那头的章澈,觉得自己需要的恰恰是释放的力量。

正如所有普通的社畜,在祁越周围有很多相似的普通人,也有很多相似的聪明人,有好人有坏人,偏还有些说不上好坏但是奇怪的人。

比如这天,黎聿文气急败坏地给她打电话,要约她出来当面吐槽。听对方气势汹汹,她当然立刻答应,平时约这个人都约不到,还要在周末“排期”,那对方主动要求今晚上下班了“必须”见面,那一定有天大的事情。或者没有天大的事情,就一定有天大的恶心。

等到两个人落座,她看见一贯美丽的黎聿文手机都不刷了,肌肉线条紧实的小臂往桌上一搁,晓得必然是后者。不然不需要正色以吐槽。而且甚至不必是男女情人,吐槽情人她一般都是在开车的时候,从驾驶座上转过头来,不看自己但对自己说话,总以一句“他/她是不是有病啊”的问句作为感叹式的定论。那种时候,她只需要说就是有病就对了。

她知道黎聿文的吐槽一向如此,于是男女情爱的问题一般不多关注——反正爱黎聿文的人多的是,大可以尽情挑选,这个不行换下一个——若是超出男女情爱的范畴,她倒是会认真以对,因为那是她觉得的黎聿文的真烦恼。

“我跟你说,”她点点头,心里想自己如同一只坐得端正田园犬,四爪立正,抬头挺胸,“我遇到一个特别有病的人。”

有病大概是很基础的评价了,“怎么个有病法?”倒像她们是来做诊断的。

“骚扰我们!!”

“啊?”她的右嘴角咧得高高,心里的田园犬也歪起了脑袋。

“我们新招的上级,五十岁,北京人,身份证号都是110开头的那种,一口京腔完全是——”

“‘装垫台’?”好像吞音多吞一些就能显得礼数周全,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含蓄。她想,觉得不如天津话,虽然这里面有她自己的滤镜,但是还是觉得毫无吞音的必要,再说满嘴黑话还吞音真不是什么好的交流方式,更近似于显摆。她掏出手机扫码点单,然后递给对面的黎聿文。

“对。”

“当你上级?”

“对,然后!”黎聿文点单之快,简直像是没看几眼随便点的。“老大学生,那个年代可以当大学生还是不错的,是吧?智商至少没有问题。工作里也是这么表现的,确实不错,大刀阔斧,我们招他来就是做组织机构改革的,人家确实也在给我们做。但是!”

But来but去的,好多峰回路转,“咋?”

“他和我们发微信,说工作就行了,是不是?大家也不熟,你要说问点在这边有关生活有关舒适的事,我们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你知道他给我们发什么?”

她抬抬眉毛作为无声的捧哏。

“我给你看!”

未几微信翻到想要分享的聊天界面,黎聿文递给她,而叻沙软壳蟹上桌,她让黎聿文先吃,自己看看。聊天记录里,两个人上午十一点在说工作,一个人何时发offer何时入职。下午两点多毫无预兆地,对方发来一条视频,里面是什么欧洲最美的图书馆。

她从不敢说自己多了解欧洲的历史,小国太多,源流复杂,要专门学俩月才行。但她看得出来视频里这个所谓“最美图书馆”,不过是个新盖的复古建筑风格的房子,严格来说不论巴洛克还是洛可可都算不上,硬说,只能是迪士尼风格。

瑞典还能盖出来这种房子,克里斯蒂娜女王不会被气活吗?

然后这位北京老资格大学生紧接着说,这个地方在咱这儿有吗?

黎聿文回道,新区崭新的省图书馆可以比一比。

她心想,这回复也是不容易,但是图书馆之间比建筑难道不是本末倒置?有本事比藏书啊。图书馆比建筑就和女人比整容之后的外貌一样,不比肚子里的学识和内涵,全是棒子路线啊!

没想到那位大叔回复道,“这是中国人永远不会理解也做不出来、欣赏不了的审美!”

那我是真做不出来这么似是而非的东西呢,我堂堂正正中国人,华夏正统,难道做出来一个中不中日不日长得像韩国青瓦台的东西?

见她皱眉撇嘴一副恶心的样子,黎聿文道,“你往上看,还有。”

她往上滑,一边看一边问,黎聿文不时解释前因后果,于是她看见了用一张扶老奶奶过马路的漫画议论、阴阳中西方(对,完全是中对整个西方)犯罪率的差异——她觉得好笑,找不到相关性不说,犯罪率这个话题有的是实际证明也不说,为什么还找了一张中国人画的丰子恺风格的漫画,阴阳自己?怎么你们的主子连图片都不发的,给钱都是让你们自己干活?

软壳蟹吃完的时候,她懂了,这位地道北京人、老大学生总是用擦边的内容、不咸不淡不清不楚地试图和下属们讨论反动内容,三句话不离种阴阳怪气的语气,很让人“担心”他平时接收信息都是怎样偏颇而又有点粗暴的渠道——甚至不如《意林》和《新京报》!而且主要是那股子洋奴嘛不算洋奴、自己披着一身黄皮肤却要努力“与有荣焉”的、居高临下的语气,让人很难忍住不反驳他。

“但是你一反驳他,他也不见得回话,好像感觉这个事情就过去了。但是后面他一定在工作上找你茬!我就挨了好几次!大事小事,总有他可以找到不舒服的地方,反正事先不说事后说不对很容易,对不对?每天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啥事不干也不和你说啥,除非你主动去找。我要是不反驳,也用阴阳怪气的口气说话,‘可是呢’‘赶巧了’‘嗨’,他也不善罢甘休,还是没完没了的发这些东西!我又不可能去认同这种东西,都不说它反动,妈的太弱智了啊!他们才给我几个钱,就能买我的良心去认可这堆屎??认可《意林》风格什么西方人均多高素质的智障言论,当谁没出过国啊!真是!!”

“工作上为难你么?”

“也不,他就是这样骚扰人,实际上抓不住什么不良行为的把柄,他?!那干了十几年人力资源工作的,会让你抓住?”她夹起最后一块软壳蟹放在黎聿文碗里,对方气鼓鼓地吃掉,“我真的是不理解!所以真的很烦!!”

她笑了,忽然觉得世界上的平行宇宙还是存在的,只不过彼此互相交叉,一个人只在自己的那个宇宙里有真身,剩余的都是镜像,因为不同宇宙里得到的信息不同,因此形成对世界不同的理解,而理解相似的人,共享一个宇宙。

比信息茧房大多了。

“这人以前的职位很高吗?据你了解。”她说,拿着炸虾片蘸软壳蟹剩下的酱料吃。

黎聿文想了想,“高吧,我又一次和他出去,遇到他熟人才知道九十年代人家也是当过法人的人。”

“那大概有点落差感。”

“混得不如意就恶心人啊?”

“暴露癖的人的心理也没啥区别啊!”黎聿文想学她蘸酱,她干脆用叉子把裹满了酱汁的秋葵叉起来放在虾片上递过去,“人的心理一旦有什么阴影,总要想办法处理,有的人是自己化解,有的人是变成自己的阴影,有的人抵抗不住就扭曲了,扭曲了还要投射出来呗。”

黎聿文吃的满嘴,闻言大大地点头,也不说话,拿起手机翻到最新的聊天记录递给她,食指不忘对着屏幕疯狂点啊点,要她一定要看。

是个群聊,在说定制衣服,讨论起给女士的裙子怎么做,这位老大学生发了一张图,内容是“开衩开多高就是什么人”,开到最高的几乎是超短裙位置,英文标识写着“bitch”。

任何女性看了都会不舒服的照片,从不穿裙子但脾气一向刚硬的祁越见了,霎时脸黑。而群里另外一位应该是黎聿文的上级的女士回复道,“这个照片我很不喜欢”,时间正好是黎聿文约她出来吃饭之前没多久。

“草他妈,真该给这号人渣找一堆流浪汉爆爆菊。”她说,“这不是性骚扰,胜似性骚扰!”

“对!!”

两个人算是给这人和这堆屎盖棺定论了。

回去的车上,祁越和黎聿文讨论了一阵这个人大概呆不久的种种情况。等到黎聿文下车,她回家路上,听着歌却忽然想着,人性真是复杂。她承认更理解这种复杂的存在,但已经厌倦去打交道,而且既然不得不打交道、不得不与这个什么都有的世界交手(她也不会说世界是“疯狂”的,那也太自我中心),她只想在自己最放松、最柔软的范围内,找到一个柔软的陪伴。

这样,也许她就可以获得足够的坚强。

她又想起章澈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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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相逢
连载中尼可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