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祁越经常回答这种问题。可能有别于很多人对她的表面认知,她自己知道,自己是个遇到有兴趣的话题就话多的人,热爱表达,喜欢交流,更具有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好奇心,什么都喜欢去研究一下——除了那些觉得无聊、庸俗的东西,比如实在没有什么知晓价值的别人的**、名人的八卦,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还觉得有意思,大概是有新鲜感,后来见得多了也就觉得都没有新鲜感,而且很多事也许是“新鲜”的,可能也是恐怖的,不知道为好。
“也许——”她想找一个恰当的回答告诉章澈,既不能太赞扬自己、那是学识的傲慢,也不能太贬低自己、那是虚伪的谦虚。即便她又有学识,也自觉是谦虚的,至于别人说她傲慢,她想那大概是一种仰视带来的必然。她承认自己有时候特别缺乏一种自外观察的视角,不太能理解别人会怎么看待自己,自己的眼光有时和大部分人都不一样。
也许那就是世俗。而她在世俗之外。
“也许是太好奇。”
“好奇是好事啊,”章澈道,“你都好奇些什么?让我也好奇好奇。”说罢放下刀叉,一脸微笑做双手托腮状。她笑,“我告诉你,都告诉你,可你也得吃饭啊!不能因为我觉得这家不够专业,你就不吃了,健康还是健康的。”
章澈卖乖得逞,笑着放下右手拿起叉子慢慢吃,一边咀嚼一边对她抬一抬下巴,仿佛示意她继续。
话痨子,你倒是说话啊。
“其实可能也是性格使然,也是吃喝玩乐系的原因,”她拿起手里的咖啡杯,看着里面漂浮的干柠檬片——装腔作势,说好了橙皮拿铁,放个没有丝毫滋味的柠檬片是装哪一号的蒜?——晃了晃,把柠檬片拿出来舔了一口,诧异于几乎没有滋味,这是什么怪物?“就比如吃吃喝喝的享受,我喜欢,谁能不喜欢的呢?但是我和被人的喜欢好像不太一样。”
“嗯?”章澈的那份番茄看来也不是很好吃,嚼了半天还没咽,只能用“嗯”来表示提问。
“就比如现在很多人追求什么‘花果香’,要在手冲的咖啡里喝到什么‘柑橘味’,我觉得都有点奇怪,好像咖啡苦涩的本味是什么不对的东西,硬要回避。和无酒精啤酒一样,怪里怪气。咖啡最基础的味道就是酸和苦,端看烘培度,我喜欢深度烘焙的,喜欢醇厚,烟熏火燎的味道,不喜欢酸。我承认,只要不是香精豆,有花果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但是,”
两手往天上一伸,什么时候放下的刀叉已经不知道了,“想要柑橘香,柑橘本身不好吃吗?贵吗?难以获得吗?不够香吗?这就和崇拜意大利美食但非要去日本吃所谓‘拿波里意面’一样,真正那不勒斯的番茄意面是什么禁止使用的东西吗?”
章澈倒是把番茄咽下去了,闻言觉得幽默,只好捂着嘴笑起来。而她见状,说话的闸门打开似乎暂时不想关上,继续发挥幽默:“就跟红酒似的。红酒香型复杂是因为葡萄和风土的差异,咖啡其实本来没有那么多变化,都是人为生造,为了在竞争的红海里生造差异化!”
等她说了一段儿对于葡萄酒和威士忌风味的评价(并吐槽说“你看人家真的有很多风味的东西从来不需要再宣扬,宣扬得凶的都是商业竞争激烈的”)、而章澈又问了一段她的品味之后(红酒,喜欢单宁,单一麦芽,喜欢清爽。玉米的也不排斥,但是单一麦芽可以自己喝,特别有自斟自酌的清冽;玉米酿造的田纳西威士忌怎么都觉得应该好几个人一起喝,不然对不住那玉米;曾有人说她的八字看得出是“木质的人”,她觉得可能主要体现在审美上),她感觉自己已经说了一车话,不由感叹起来:“其实我小时候不是个话痨,我小时候很安静。”
章澈瞪大眼睛,笑着问道:“哦?你小时候不爱说话吗?”
“不爱,我小时候特别安静,超级i人,都不说我记得的部分,就说我妈,她说小时候教我背唐诗,我都是憋着不说话,她都差点以为我是哑巴。”
说罢两人一起笑起来。
“都背唐诗了,还哑巴啊?”章澈道。
“好像是说,一句一句背,我不说话。直到有一天自己忽然整首背出来。”
“那还是聪明孩子嘛。所以后来发生了什么,让你变成了相声演员?”
她哈哈大笑,“我不知道,可能上学到高中终于不腼腆了,和大家打成一片,就渐渐放开了。”说着些略补充了一点高中时那一群成日嘻嘻哈哈的朋友的故事。章澈很有兴趣地听着,不时欢笑,甚至要她“别忙说,等我把这一口吃下去,不然我要呛着”,她则说得高兴,越来越有讲故事的兴奋。
特别是章澈眼睛里真切的投入、关注和好奇,让她有点痴迷,好像西方古代宫廷的游吟诗人,因为公主的青眼有加——哪怕真的只是“青眼”而已,一句话都还没有——都要才华洋溢、奋力表演。
她愈发眉飞色舞,她愈发沉浸投入,其实当时周围都有人在看,但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要不是个过度殷勤的服务员上来用热红茶推销好评,两人估计一时也不会停下来喘口气。
打发了服务员,章澈忽然感叹,“你是个很独特的人。”
祁越咽下最后一口咖啡,“何出此言?”
“你懂得多,但并不炫耀,也不傲慢,享受生活,风趣幽默,会吃会玩,这样的人少见。”
她一向对于这样的评价和赞誉有点接受困难,这时候又是敏感害羞的那个小孩了,“是吧……只是那群朋友也是风趣幽默的,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很吵。”
“很吵?”
“经常一路‘嘎嘎嘎嘎’笑着走,吃饭都要约包间,怕被别的客人投诉。”
“她们都像你这样吗?”
“我这样?会吃会玩?”
“嗯。”
“我算是朋友里面比较会吃会玩的,嗯。”
她不知道自己这一刻真像是个孩子。
“你朋友很多?”章澈的脸上满是欣赏的微笑。
“你要这么说——”她半仰着头看着天空,“算多吧,可以说都是好朋友,亲疏远近有差异,但是相比于他人都是亲密的。毕竟一起经历过纯真岁月,见过最干净的彼此,所以容易交心。”
章澈点点头,没说什么。她忽然感觉这话题是回到了刚才,回到了如何对待朋友,于是捡起掉落的话头:“我很爱我的朋友们,因为爱她们,所以完全尊重。”
章澈正端起水杯,闻言投来目光,即便被杯沿儿折射,依然显得锋利:“爱是一个很大的字眼。”
她不傻,当然知道对方的意思,或者说每次这样说,都能感受到同样的怀疑,她理解这种怀疑,更明白许多事物一体两面,恰恰是怀疑的存在使得坚定更加真实,“对,爱。我相信我和我的好朋友之间就是爱,而且超越很多东西,超越物质,超越经济实力等等社会条件,我不在乎她与什么人交往追求什么样的亲密关系,只要不犯法,没有大是大非问题,友谊永恒。”
章澈放下了水杯,人笑着,左手掌根托着下巴,“这么好?”
她看见对方眼里的光,当然因为羡慕和好奇是亮的,但又因为不相信而显得微微黯淡,不然应该是璀璨的。
她还不知道章澈的眼神为什么黯淡,又会因为什么而璀璨,她只是不愿意看到这种黯淡,她要它璀璨。“比如前阵子,我最好的朋友,本来约我出来吃饭,有一大堆事情要讲,没想到半路……”
她自然地说完了孔怡的故事,不是全部,但有足够的关键信息,强调的是自己的不在乎,说两肋插刀只是一时,哪有这样经年累月的包容陪伴来的重要?章澈应着,表示认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闪躲她的眼神,她不明白,但是也不追,这有点儿像和一只小猫玩耍,它什么时候厌了你也是不知道的。
一个人说起来再自信,其实一旦有所求有所在意,就会失去部分自持,喜怒哀乐自然为在意的那个人那件事牵动。要连这点情绪都丝毫没有,那恐怕距离反社会人格也不过一步之遥了。
她想探寻,她想知道,她几乎过于强势地——对自己也是对对方——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对方快乐。可是她更知道自己无从下手。
有时候庆幸自己敏感,有时候希望自己没有这么敏感。
“你这样真好。”章澈说。
她愣了愣,咧嘴一笑,“何出此言啊?”
章澈很喜欢祁越的故事,虽然早已学会了听别人的叙述只当故事不当真——即便在需要的时候,也只当半真,随时可以修改——但她享受在故事里祁越表现出来的自己。抛开极少数人的演技反社会般精湛,总有祁越这样人,无论说话还是玩笑,甚至举手投足都带着真诚,带着直来直往的坦荡,和对自己的选择的绝对自信。那种自信是见过了别的或肮脏污糟或油腻曲折的做法之后,既傲慢睥睨又岿然不动的坚定。
祁越充分地相信自己,鄙夷其他的做法,包容,但不屑。
“因为,很少人有人像你这样,坚定地自信,直截了当地说话,坦诚地表达自己的怀疑或者不怀疑。很少有人能做到,有的人甚至怀疑这样的状态,好像别人能做到都是装的。”
她说着,看着祁越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闪亮,始终注视着说话的人,让人觉得客套的话都是罪恶。能有这样本事的人大多是孩童,但祁越不像,她更像调皮的犬类,像一只聪明但是放弃了很多心眼子的边牧,或者拥有边牧的头脑和金毛的心。
她讶异于每次面对祁越的时候,对方明明没有撒娇卖萌,她总觉得对方可爱,因为祁越的大眼睛?
“你知道吗?”她说,语气不自觉地放软,“很多人都会羡慕你,也喜欢你,这一点。”
这话说得有点儿磕磕绊绊,说完她自己也知道那一瞬间的犹豫暴露了什么。
祁越低头笑了,“是吗?有时候我自己是不知道的,也许我太缺乏——”
“缺乏什么?”
“缺乏那种从外部观察自己的视角和眼光,青春期到二十出头的时候更严重,现在好点了,可能现在见的人多了,这样一想长大真是好事。”
“诶对,还没请教过你贵庚?”
“三十二。”
她有点恍然,而祁越还在说着什么“觉得现在是自己最好的年岁,因为一切都可触及,清楚知道优劣势”,她从南往北看,那边坐在阳光下的祁越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反射着阳光,如同水晶,却别有温柔,如同宝石,却生动活泼。
“当然,好的人在各个年龄段都有那个年龄段的好。男人如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女人如美酒,陈酿更芬芳。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像在自夸……”
她就这样望着祁越,想起昨天饭吃到后来,李玉霏问她的近况,她竟然一时无法作答。李玉霏以为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伸出手来,她摇摇头笑说无事,“只是没什么好说的。”而李玉霏道,“其实我觉得男女大小都无所谓,爱要存在已经很不易,要努力呵护,甚至保护起来。”
是啊保护,可是怎么才算是保护爱?如果说爱是需要基于对象才能存在的情感——哪怕是一匹马——也许保护爱也就多少等于用最温柔最好的一颗心去对待对方,表演不是温柔,封闭也不是,开放、坦诚、勇敢才是。她以前无视这道理,也就只能吞下失去。细想当时的确两个人都有错,但她的责任当然更大。对方接纳了她,她却不算接纳对方,更不算接纳自己。如果她能够承认自己是如此的、对方是那样的,然后以此为依据去交往,不要互相表演,无有面具遑论人设,既不太快地把对方当成垃圾桶,也不要掩藏自己的情绪来求索对方的爱,也许她们能顺其自然良性互动到新天新地。
她不知道为何自己没有做到这一点,也许真的太有事业心;但也知道有些人终其一生无法做到,自信不足,自我不够坚定,自己都不爱自己,更无法相信对方有可能爱真实的自己。如欲苛责,那不如反过去思考,要一个人自信而坚定,就很容易吗?
我们带着种种伤痕相遇,注定也都是残缺的彼此。人无须完整才算是个人,更不该把所谓追求完整的追求寄望在他人身上。我们所能做、也应该做的,是承认并接纳彼此的残缺,努力拥抱。
诚如爱着二十出头小男友的李玉霏所言,爱发生不易,应该珍惜。时移世易,她已经把过去都放下了,她想她可以原谅自己,也许别人也已经原谅了她。现在,是应该珍惜眼前稍纵即逝的机会的时候了,她愿意去努力,把以前都没有做到的事情,都在此处完成。
“章澈?”
祁越叫她,她才发现自己在发呆。
“嗯?嗯。挺好的,这样很好,特别好。”
她知道祁越可能理解为别的什么,更清楚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
这样也好,她已经不再需要别人雪中送炭,她宁愿为别人锦上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