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不明白,有什么好声讨的?”章澈说,手里抱着磨砂的马克杯,一片橙皮漂浮在咖啡表面的泡沫上。从杯沿望过去,对坐的祁越身上那件法兰绒衬衣的领口开得刚刚好,里面是羽毛吊坠配皮绳的,好看。
周末就应该这样度过,和聊得到一起的人一起打发时间,内容悦耳,外表悦目,秋风从梧桐树梢吹过,每一寸皮肤几乎都熨帖。
“声讨啊?”祁越一边笑着,一边把手肘放在桌上,正正经经一副“好整以暇”准备听八卦的样子,“这么严重?”
章澈笑了笑,“用词是这么用,你要真说有什么道义上的根据去真的声讨,当然是没有,只是说作为朋友,有些人气急败坏罢了。”
“气急败坏!”祁越笑着,端起自己的黑咖啡和她碰杯,“不是说都没见过人么?没见过还气急败坏啊?是怎么样一个小子呢?”
言罢各自啜饮咖啡。她望着祁越的脸,干干净净,即便黑眼圈依然是班味的象征,周身却实在有一种澄澈清爽的气息,真像初夏时节的山泉水,叫人甘愿反复欣赏。上一次她这样凝望一个人,也就是祁越嘴里的“小子”了。
她和祁越都是三十出头,以《微物之神》里美妙的比喻,这是不算年轻也不算老、刚刚好可以死去的年纪,是称呼他人总归有些尴尬的年纪。假如动辄叫人阿姨就要叫老了,不叫又失敬,凡女人都是女士又很客套,又比如叫小十岁的零零后们,叫弟弟妹妹固然没错,但是她总觉得这样说话显得很爱拿“辈分”,简直老气横秋;像祁越这样叫“小子”,就考验一个人的气质,要没有祁越这般随时流露的沉稳,也没法把这话说得不那么爹味——比如自己那一群朋友。
李玉霏又恋爱了,大家很欢迎,这样当年许下的四十岁前结婚的愿望还有希望实现。李玉霏的恋爱对象是个小她十二岁的毛头小子,刚刚毕业,没有工作,还靠李女士养——这就很不行,大家知道了之后简直沸腾,不但拒绝去李家聚餐,还专门聚了一次,商量怎么办。那天正好是章澈在家坐在床上加着班听着祁越推给她的歌,没参加,知道得也晚,直到今天也没有给李玉霏打过电话“劝阻”——所以,这一群人公推章澈去给李玉霏“最后通牒”。
她其实不想接受,但大家说你伶牙俐齿。她说自己做思想工作的能力有限,其实做PR都是靠Marketing的技能,大家说,不管,反正你比我们强,再说你完全没去过,没和她打过电话,没有一切前情,是唯一一个可以去的人。
她也就没法拒绝这种借口,只好答应,心里想的是自己单纯去看看,到了之后怎么办再说。
前一天,温热秋日的周六下午,她坐在李玉霏郊外别墅的客厅里,三面木制白色窗棂都开着,秋风吹进来,空气里都是令人愉悦的干燥气味。她做客人的,李玉霏招呼,她就去坐着。开门的虽然是那高大帅气的男孩,引进门之后也就倒了杯水,此刻已经自顾自坐下继续在客厅里握着手柄打游戏。李玉霏擦干了头发出来,笑着和她打招呼,说着好久不见之类的话,她很用心地应着,也很用心地打量打游戏的男孩。客厅里除了她们俩的对话与玩笑声,就是男孩并不大的游戏声,反而有些隔绝。
“我倒不是说非要他融入,只是,你知道么?”她察觉到自己的眉头皱了一皱,“我不喜欢这种陈旧的社交观点,但他也让我感到一些不太自然。”
“不太自然?”
“好像我们之间有隔阂。”
“嗯——那他当时是什么样神态呢?”
神态?
她和李玉霏聊着天,不时打量认真玩游戏的男孩。李玉霏发现此举,也就顺着她自然地将话题偶尔引向男孩,男孩听见了会回答,也只是平实普通的回答,既不显得兴奋,也不显得刻板冷漠,像一头在吃草的水牛,被呼唤时抬起头来“哞”一声。她转头看李玉霏,没什么表情,只是如常放松微笑。其实她觉得李玉霏这样的神态很好,远比之前好。远比之前和青梅竹马历经坎坷之后在一起,脸上固然笑着,眼睛里却藏着卑微,语调里全是讨好的样子好。而那应该爱她、应该珍惜她、也的确这样承诺的男子,最后还是辜负她的爱,青梅竹马十几年,败给一个相识两个月的小三。
本来那男子想要净身出户,李玉霏硬气地拒绝,平分财产,然后化悲伤为力量,事业大成。一成,就有余力去恋爱,兜兜转转好多人,也没有摆脱魔咒,那时候大家都以李玉霏遭遇到的伤痛为衡量男人的底线和讨厌男人的理由。后来有一度,李玉霏索性表示自己不谈恋爱了,大家都觉得也好。
其实这一群人不在乎朋友找的伴侣是男的女的,取向上够开放,是个好人就行。但是在道德上非常保守,什么开放式关系,是绝对不可以接受的,更不要说李玉霏这样的。当时一群人要求章澈去看看的聚餐餐桌上,有朋友甚至说出,“现在大家都是害怕她受伤害、希望她有好结果!希望至少她得找个人依靠,而不是找个儿子来当妈!”
李玉霏呼叫那男孩,叫亲爱的,男孩笑着看过来,“你今天忘了喝什么?”男孩“哦”了一声,暂停游戏打开冰箱去拿了一瓶颜色怪异的果汁。她看着那瓶子,眼里想必流露出相当的古怪,以至于李玉霏见了立刻和她解释,“那是他的补剂。”解释是什么水果什么原因什么隐疾什么医生开的,等等。两人就势讨论着一切前因后果和补给的使用,她一听羽衣甘蓝就觉得好难吃,李玉霏说是啊所以给他做成这样的果汁,都是他比较喜欢的水果,她哦一声,回头看看男孩,男孩也一言不发,老实喝那绿色的沼泽似的东西,并不参加讨论,好像说的是与他无关的事。
聊着聊着,房间里能容下的话题接近穷尽,李玉霏一拍手站起来,说咱们出去吧,“好不容易见一次,好久没和你吃饭了。”然后雷厉风行地换好衣服,出门时一面拉着章澈的手一面告诉男孩,什么什么在哪里,晚上自己看着办,男孩难得多说了几句,说会做的,晚上准备做之前做的什么什么,问李玉霏要不要留一点她回来吃?
说着,两人往外走,说着,男孩已经站起来,笑着送二人出门。只有这一刻她觉得男孩像这间房子的主人。她起初觉得有些违和,毕竟作为女方的朋友,在这房子里也见证了太多,当然默认房子的主人只能是李玉霏。然而片刻后,又觉得他的举手投足实在自在,无挂碍无阻滞,一切自然流淌。
“送你们走的时候也笑着?笑出——那个什么,”祁越的手指在空中飞舞一阵,“口香糖来着,的效果?”
章澈笑着点点头,“一口大白牙,可爱体育生一样。”
“那只是个干净的孩子罢了。”祁越说,“干干净净,生长在很好的环境,家世应该也不错,没有、或者说还没有学会这些为人处世的种种,或者知道但觉得也没有什么客套的必要,想着你是女朋友的朋友,都是成熟又大方的姐姐,甚至还觉得应该避嫌离你远点,或者仅仅是有点害羞,应该没啥坏心眼,说不定还有点小本事。”
听到最后她扑哧一笑,“这就知道有本事了?”端着咖啡喝一口的祁越点点头。
“为什么呢?”
“他自信,而且听你说,那应该是一种不张扬的、很平静的自信,这么年轻的男孩可以自信又不吹牛,应该确实有点本事。”
她想想,点点头,“也许吧。”
“所以你们的朋友们的担心,也许多少有点反应过度。”
“嗯?”橙皮拿铁要凉了,她赶紧喝一口,祁越的话又在半路说出来,她又赶紧咽下,“为什么?因为这个男孩可能有本事?”
“那是一部分,但不是主要原因。”
“后来你这个朋友怎么说?你俩不是出去吃饭了么?”
“是,泰国菜。”
以往人蛮多的一家,这天去的时候竟然一到就有位置,最后一个。两人一落座,李玉霏就招呼着点这点那,一副打牙祭的架势。她有点诧异,点完了看着对方:“怎么,原先男朋友要给你做的东西不好吃?”
李玉霏白她一眼,“哟,不兴是我是专程招待你才点这么多?”
她翻个只对好朋友才翻的白眼,“谁之前请我吃饭的时候也没有这么能吃。或者,你俩睡到我来之前才起,空腹就等着这一顿?那还真是——”
李玉霏几乎伸手越过桌子来扇她——两人虽然这一年多不如往日来往得频繁,还是很熟乃至于太熟,这话里章澈就算有种种意味、李玉霏也能敏锐地察觉到最核心的是挖苦自己老牛与嫩草夜夜尽兴。
一个假装扇,一个假装躲,闹完了坐下,李玉霏道:“他吃得太健康了。有时候和别人一起出去吃饭,我说什么都不想吃,其实是借口胃口不好不吃就不喝酒,谁知道人家还给你做一个沙拉碗端过来,蔬菜蛋白质调味都有,我就是不想当兔子,偶尔还是喜欢重口味。”
章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啧啧啧”,“哎呀所以收获了健身教练一个,还要卖乖!”
其实现在回忆,她从这个沙拉碗的片段就意识到了李玉霏的幸福,一切都有了答案。
巴掌大的炸虾片顷刻就端上来,两人各拿一块啃起来,一边啃一边说着工作上的杂事,章澈努力吐槽,好像不把这些话说完就垫不到可以说感情问题的位置。她也想在彼此更新生活进度的过程中观察李玉霏的状态,如果很好,也就没有必要再问再说,人家幸福就好了啊。至于那班女士,未尝不是有点长舌并八卦——
“你也是来劝我的,是吧?”海鲜冬阴功上来的时候,李玉霏给她舀了一碗递到面前,收回手的时候小臂叠放在餐桌上,温柔地看着她。
“唉——是!”她说,简直不想承认,心里已经开始向如何表示自己其实已经不想问了,更不想劝了。
“她们的用心我理解。”李玉霏笑了笑,“无非担心我所爱非人,担心我受伤害受骗,对吧?”
她点头。李玉霏笑得更灿烂了,她简直艳羡起来,那种眼角眉梢连嘴角的褶皱里都流淌着幸福的样子,她当然乐见它在李玉霏脸上出现,更希望——
更希望在自己脸上也能出现。
谁说只有一部分人有通感联觉?她现在觉得人人都有!她看一眼,就能尝到人家的甜蜜!从舌尖甜到心头!
“怎么说呢,章澈,你觉不觉得,有时候我们过得都太循规蹈矩了?当然,你不完全是,你有你不在乎的那一面。而我,我想着我过去的人生,好像有太多太多的‘应该’,应该找一个人作伴,应该如何奉献付出。后来我想通了,我不觉得我需要认可。做生意搞事业都不需要认可,认可可能就不是创新,认可是一个事后的过程,我为什么要在一开始就追求它?商场上认可,都是基于利益,此外才是其他的那些道义、道德,等等等等。人与人之间,哪里还有这些东西?做朋友彼此不图利益,也就没必要事前追求认可,这是我的人生,我不想给自己设限,爱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人厮守,恋爱或分手,同居或分离,应该只是我自己的决定,只要不伤害谁的利益,我还很快乐,何必要在乎?”
是啊,何必要在乎。彼此都无束缚对方的意图,但尊重对方并且愿意让步,这才是良好的关系。反过来又何必呢?不能说你是婚姻的既得利益者,就支持往每个人身上套可能是枷锁的东西,也不能因为你是婚姻的利益受损者,就觉得每个人身上都有枷锁。
“她说的对啊。”祁越道,“看起来确实很快乐。”
“那是,被幸福充斥的女人,甚至一点儿也不忌恨剩下那一群女人,连生气都不。”
“做朋友嘛,其实何必管人家找什么样的伴侣,我和我的好朋友就这样,完全超过这一段,她找谁都行,只要不犯法,我不在乎,她于我将永远是朋友,足够坚定就全无所谓。”
“足够坚定就全无所谓”,这话听着有些震动,周日上午温暖的约会她不想想这么宏大的话题:“虽然我也理解,她们不过担心她上当受骗。”
“那是一种事中检查,而不是用反对来处理的。不准人家做这做那,有点为人父母派头,问题教育子女尚且是让孩子摔自己在后面get your back,做朋友我觉得这样也对。让她去,摔了再说。尊重一个人,我想也就是‘如其所是’吧。”
她喜欢这四个字,但要做到也许太考验一个人的自制,关于边界,关于自信,关于勇气,关于——
“总算来了,全餐就这么难做?”
这早饭要还不上来,她简直要忘记她们是来约会吃brunch的。两个大盘子,铺满烤番茄、炒蛋、香肠、炸肉排、焗豆、蘑菇,挤挤挨挨,边上一块看上去就够韧劲儿的面包。
看着嘛倒也丰盛,其实她好奇这种东西纯粹基于两点,第一,英国,不说英国是美食荒漠么?第二,全餐,哦只用一次点单就能吃到想吃的所有东西,这和点套餐有什么区别,主打就是一个懒——
“这——”
抬眼看,祁越正拿着刀叉准备对番茄下手,“怎么了?”
“番茄应该划十字口,然后进烤箱,”刀叉灵巧一翻,番茄扑街盘中,“这是扒炉扒的,懒鬼。”
她笑,不知道为什么,祁越嫌弃的样子在她看来好生可爱。阳光灿烂,她几乎一时恍惚,那男孩的俊脸的祁越的脸几乎一时重合,又轻轻分开。
“鸡蛋还行,传统做法是放点奶油,不过不算太稀也可以。香肠就这样,炸肉排估计也差不多,采购肉类大概不会有什么区别,焗豆——这是给我开的罐头,行吧。”
嗯,听上去有点嫌弃。
“蘑菇——”
用叉子叉起来闻了闻,
“也是扒的。一般吧就。唉!”
章澈笑她,“所以是好还是不好啊?”
她自己是觉得挺好的,也没多在乎,主要目的不是来聊天的吗?可是突然她就觉得逗一逗祁越很好玩,何况祁越很配合。
“只能说是为了做生意的‘足够’,盈亏平衡点的那种‘足够’。其实正经英式早餐挺好吃的,尤其把,”祁越用叉子很自然地铲起一口豆子,放在面包上,又铲起鸡蛋,“这样几乎是农民的吃法,尤其好吃。”
两人这么吃了一阵,祁越又说:“唉!但是无论如何,从饮食的精致程度来说,还是欧洲大陆上好些。”
“比如?”
“人家法国……”祁越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正好满足她想休息休息、更想多听祁越说话的心。对法国饮食发完议论(但是种种蛋白脆饼都太高糖太甜),就开始说还是中国饮□□美又好吃,“最好的brunch不就是广式早茶嘛!”
她说,她笑,她还继续补充,“细想还有书可以叫《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虽然从自我认知觉醒的角度是很好的书,但是橘子可以被当作‘唯一的水果’,可见岛国的贫乏。”
说着又大发关于老英国小说怎么到处都是橘子的议论、以偏颇作为好笑,过一会儿又说起现在咖啡店创业内卷的想法也没多新鲜、人类的味觉本质是守旧,等等等等。她听的愉快,甚至心生好奇,等到祁越说完,立刻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声音听起来醉醉的,肯定是晕碳,除非世界上还有晕聊天浓度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