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人生在世上着班,总会有失望的时候。祁越不觉得自己对上了年纪的人有太大的失望情绪,归罪于历史,总是很轻易。你总不能倒过去怪一个垃圾是垃圾,且不说事后诸葛亮的问题,人家的确也没有改正的时间、更没有改正的能力,年轻的时候生活条件也不怎么好,积累的营养不足,无法抵抗衰老——人类的血肉身体是伟大的造物,但总归是用进废退的,衰朽到一定的程度无论如何挽救不来。这都是事实,她愿意接受。这种观点是有点残酷,但总好过她原先持有的全人类都应该被尼采的超人主义框住的观点,好像九十岁死前还要攀登火山一样。

对于年轻人、特别是比自己小的刚刚毕业的那些孩子则不然。对这些新鲜纯净、甚至可能新鲜得愚蠢的,她哀其不争不多,怒其轻佻愚蠢,倒是常常有的。毕竟她每年都要去负责“批发”一群实习生,负责管理他们的杂事,负责处理他们与所在部门的冲突(每次她都对不听自己话的小朋友说,严格地讲,我是在这家企业最后一个站在你们的立场上说话的人),以及最后,负责挽留、擦屁股、或者送出大门去。

大部分时候,她不愿意送走。大前提当然是不愿意走到流失劳动力的地步——何况这是很便宜的劳动力!——其次,从个人角度,万不得已送走的时候,往往遇到糟心的事情,总要生气,总要多方维护关系处理利弊,总要把一个小朋友从原来还算稳定、严格遵守劳动法并且关照个人成长发展的地方赶到茫茫社会上去,她不愿意。

她承认这家企业也算不上多好,但她坚持这里一定不坏,更何况有她看着,一线部门敢怎样?

她倒不敢自诩守护神什么的,然而和学校的关系大多也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和足够成熟的成年人合作容易,不是对彼此人格的钦佩就是对各自利益的尊重。和不成熟、严格来说只有年龄是符合成年人其他一概不符合的小朋友们就不好说了。

她经历过很多实习生要走,也的确送了不少。有去网吧当网管的(行吧,现在的网吧不是她上学的时候、蓝极速还没失火的那个时代里乱七八糟的样子),有去KTV当服务员的(和你炒菜相比难道不是更没有技术含量?但一个男孩子,随他吧),有兜兜转转去到同行那里的(这种居然还给她打背调电话,她倒是会说一切好话,但问同行,怎么实习生还要背调电话,胡乱增加工作量),这些都成,因为公允地讲,作为一个HR,她觉得这都是适岗的。

今天这个不成,抛开和部门吵吵闹闹的幼稚行为不说,想去卖装修,非常不适岗。

这话她脑子里转了又转,非常努力地控制自己千万不要说出来:姑娘,你连我都无法说服,甚至不够伶牙俐齿,你卖装修?你打过陌拜电话么你就当销售?你连我的茶餐厅领位都干不好,都做不了笑脸迎人,你当销售?你当装修的销售??

几年前还在流行说富养穷养,现在反观,很多人自己就浅薄,也不能指望他们真的了解这几个字的含义:它不是物质,是精神,是思想。培养一个孩子不止在于身体健康,更在于心灵健康,给孩子爱,给孩子见识,给孩子勇气,这就够了。结果许多人自己就没有爱没有见识,色厉内荏,养出来的小朋友,男孩阴柔自负,没有皇位偏觉得自己的Y染色体很值钱;女孩娇惯愚蠢,没有公主命没有公主的颜值但是有一身公主病。

如果只是为了躲避久站的工作环境,就要去装修销售的精神折磨,渐渐地必然哪一个都受不了,最后流落何处呢?她不知道,她觉得运气好她会在同行的那里遇到她(又有浪费时间的背调得话她会实话实话,让同行自己选吧),运气不好——

不好应该是回家,中等应该是奶茶店。

她看着眼前长得像洋娃娃,说起来好看也不好看,不好看又有那么点可爱的傻不拉几的小姑娘,由衷发出两个感叹,一个是流行语,一个是她自己想的:

第一,放下助人情结,不然乳腺结节。虽然她自己既不能完全不助人,而且有甲状腺、乳腺和肺部结节。

第二,蛋白质只能去一个地方,脑子,或者胶原蛋白。

“只要你们老师同意,我没啥意见。”她说,“去找你们的辅导老师,或者招就的老师,说好了请他们联系我。”

小姑娘应声离去,她坐在办公室隔间,周围寂寂,外面只有其他同事的打字声。一些键盘轻盈,一些键盘厚重。

其实她也知道,不能怪这些孩子盲目。自己一开始找工作的时候也盲目过,是她的学识和经历还有可支持自己的家庭让自己有脱出那个环境的想法和能力——想想那时候真是搞笑,还有人胆敢PUA她咧!也是小白好欺负,又急于证明自己,放在今天,怕是旁人都不敢想PUA她的事情会存在。但她有选择,她一直可以选择,社会给她的容错期相当长,给这些孩子的选择却很少,自由犯错的时间也很短暂。

刚刚开始踏入职场的时候,觉得五千也是挣了不少。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她发现,自己可以因为很多因素获得更高收入,或者在有更少的收入的时候不用担心温饱,而这两件事对于那些孩子是不太可能的。

即便大部分时候都能得到关于能力和品格的赞许,她依然觉得那些白手起家自己买房买车的人比自己优秀。人家那叫逆风而行,自己一直顺风顺水,其实不应该放在一起比较。

对于这些小孩来说,他们还不太理解自己在社会上独自生存需要付出什么成本——等他们第一次支付房租大概就会知道——也不知道在个人发展的道路里,回避某些痛苦就是一种自杀。他们的选择好像是基于单纯的“我想要”,而不是基于“有没有”“能不能”。然而哪怕单纯究其字面,“没有”“不能”的东西也不能成为“想要”和“得到”。这世上没有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工作,人不可能什么都要,凡事都在折衷,都是对与错好与坏的总和。即便是近乎完美的恋人,也依靠日积月累微积分一般不断的修正、磨合、叠加,才能接近完美的爱情。

这都是要经过碰撞才能得到的认知,区别除了碰撞之后能不能想到这一点之外,还包括有没有办法回头。始终有一些不够那么幸运的人,既不能回头,也得不到这样的领悟,最后无非带着错误的价值观就这样走下去,未必一直下楼梯,但必定不是攀登。

我就是这样,社会就是这样,没有公正,没有进步,否定阶级,却又依据阶级实际存在去推导和认定剩下的一切,早早认命,但在投机取巧乃至占小便宜的时候又不认命了,不觉得自己会有认知的缺陷,思考的方式可能有问题,可能看不到某些地方,依然如同年轻的时候一样往前莽撞地冲,又或者过度畏葸地等待,等等,这样的基础价值观很难带来正确的选择,很多人叫这原生家庭、后天遗传,等等。

我们不知道,但总以为自己已经知道。

自己也许也不过如此。

隔间外面有同事发出爽朗的笑声,她听见有人叫她,起身出去,才知道不过是有人接到装修公司的推销电话,就着刚刚发生的事和人家胡说,嘲讽人家是不是刚入职、拿着几百年不更新的名单还打,“我们家已经装修完了几百年了!”三两句把人家气得挂了电话,于是笑着和她说“你说得对”。

她也不觉得这个对又对到了哪里去,论伤害小和来钱快,她倒觉得这样的小孩不如去送外卖。把这话说给同事听,同事不以为意,觉得送外卖到底不是个“正经班上”。她看着同事的脸,也不觉得意外,只是点点头。

她彻底离开学校、回国、进入职场也快八年了,早就能够正常表演表面“嗯嗯嗯”内心“哦呵呵”了。

有的人没必要意见一致,特别是在非工作场合,只要不干涉工作,大部分的交往都可以停留在一般性社交,她既不关心他们的意见,也不需要得到他们的倾听和支持。

但是她需要倾诉,倾听,和支持,有些话她总是想告诉一个人的,告诉那个人然后得到对方的理解,得到对方打心眼儿里的认可。

比如,如果现在可以去想象这个人的话,可不可以是章澈呢?章澈会不会能够理解她?

她已经过了那个一昧猜测的年龄,知道如若要确定一个人是否合适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实际去接触对方,在接触中了解对方。让对方猜,亦或自己猜对方,都是浪费时间。然而她又还是她自己,对待感情从来都郑重认真,心念一起,就走向长情,越没有玩玩的心态,越是重视自己每一次在对方面前的表现。如果要和章澈说,要怎么说呢?要如何说起这些严肃的话题,才让章澈不厌烦,有让自己能够理解对方的真实想法?

她不想和章澈说对方不愿意听的话,对方既没有道德义务,也不欠自己任何东西,是自己想。

有时候觉得很多话可以和章澈说,有的时候又觉得不知道从何说起。想让章澈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让章澈明白自己,然后让章澈去判断是否要喜欢自己,要容许自己留下,留在什么样的范围,要——

停停停。不要想这么多,因为现在不需要这么多。现在没有这么多。想得多,只是折磨自己。要顺其自然,go with the flow……

其实她不喜欢这句话。她比较相信《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结尾,相信自己要奋力划桨,那样即便被冲回生命的往昔,也不觉得后悔。如果什么都不做,最后得到一个结果,就像生养儿女而儿女不成器一样,怨不得任何人,那种感觉她不要。

上一次在咖啡店偶遇,真是十万分美好的事情。然而那天天南地北说的这一切,都是对于世界很表层的看法,说不上多认真严肃。只是今天这些想法,对于别人而言,到底是思考的精华,还是垃圾,还是知道但又怎么样的“真理”?

有位她崇拜的咨询老师说过,在人际沟通中,有时候真理与废话无异。诚哉斯言。她想和章澈有更深的交流,但不知道这深刻交流应该发生在哪里。人们有的时候总是要经过很长的准备——无论是心理上做足建设还是某块大脑足够放松——才会说出他们真的想说的话,好像不一路垫到那个位置,就没办法站在那样的当下说这样的话。比如那天孔怡,吃着牛排的时候,先是骂了半天她爹和叔叔伯伯姑姑们的陈年旧账(这些话她早就听过,当年事发的时候还是过节,节没过完孔怡就拉着她出来玩开始倾诉了),然后才开始说她爹是如何在这件事上不靠谱,年纪一把了为了女人还是这么容易上头:她嗯嗯啊啊只是应,提供无限的情绪价值。

不然怎么办,难道不要爹了?

直到后来她忽然想起上孔怡车的时候没说完的话头,问,小邓人呢?

孔怡的女朋友一般都和她一道出现,一起吃饭,作为孔怡的亲密伴侣,也喜欢祁越这个存在。甚至在孔怡的所有朋友中,只喜欢祁越一个。孔怡对此评论道,首先祁越不能单纯用朋友两个字来概括,祁越是祁越,剩下的朋友是朋友;其次,她很为此骄傲。

然而那天没有看见小邓。问孔怡,孔怡只是说加班。然后继续骂爹。她说“哦”,但也敏锐地看见了孔怡眼角快速划过的一丝躲闪和落寞。要等到最后,两人一到走出去停车场的路上,孔怡才借着和她并肩走、大概不会被她看见太多表情的位置,说前几天自己和小邓吵了一架,自己喝了酒,心情不好也不听劝,有些肢体冲突,于是小吵变成大吵。

“她要是找你,你帮我劝劝她。”她说好。

其实她知道孔怡最想找自己说的是这件事,如果没有别的麻烦临时搅扰,这件事她们会说一晚上。

想说就说吧,下班的时候她对自己说,不要等待,既然时间不可逆,那就无法在开始之前确定所谓“对的时间”,后置的判断,只在人生结束时计算盈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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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相逢
连载中尼可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