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周末过去,章澈觉得自己已经安好了心、要认认真真享受最开始的交往,毕竟这时候一切无有发生,尽可以无牵无挂的享受。后面有没有这样好的事情,可就不好说了。她是希望有的,奈何大部分时候她希望一不管用、二不作数。这就像她的工作,有时候她说了不算,即便是她负责的业务。有时候她做什么都不对,即便也怪不了她。

明明周末和祁越聚会非常愉快——有个别敏感的朋友甚至在怀疑她是不是又恋爱了,她倒是想——夜里却怎么也睡不着。没有烦心事(明天才周一才有幺蛾子),也没有过量服用咖啡因(祁越要管着她),何以失眠?翻来覆去她只能承认是经前综合症,要么是激素,要么是月亮,要么是被月亮影响的激素。给自己找到了问题的解释,心情也不得放松,什么时候昏过去的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断断续续时醒时睡,最后就和没有睡一样,简直不如通宵。

从发梢到指尖全是疲惫,考虑到一早就要开会,到写字楼一楼的时候赶紧去买了一杯咖啡。端着上楼,回忆上周说本周开会是要干嘛。

说要,开得简短点,简短是为了快点走,走——

内心里一拍脑门,她在电梯里睁大了眼睛。

坏事,今天这么困,还要陪人去省厅!

越想打起精神和公家打交道,越是步履匆匆,一落座就想开电脑,查看之前的文件——她怀疑同去的这位CTO的水平。虽然他那副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样子很得一些体制内男士的好感,仿佛有点看同类的喜欢,但是他真没有人家体制内人士的处事圆融、表达流畅和高情商,有时遇到技术专业问题还会表现骨子里顽固来。让她一道去,也是为了中间好打圆场,CEO是这样想的,她也愿意。

但是上周太忙,那份要他们去衙门走一趟的文件,她没细看,印象太匆匆,内容都有些忘了,之前的全程跟进全是手下一个小伙子,她——

鼠标在右,手机在左,咖啡在中,消息一来手机一震,心一急手一挥,浅棕色的液体没几口到嘴到胃,先让键盘吃了。

于是站起,于是先拯救衣衫,风衣无碍,又再拯救键盘,又是甩,又是擦,弄了没多久却像弄了半天般漫长,就像失眠睡很久却觉得只是一闭眼般短暂,时间的长度从不改变,只有密度不均匀,所以总有人怀疑时间是主观的。

手下的年轻姑娘小伙们围上来,正说着键盘应该如何拯救,有人要拆,有人要擦,有人说放弃了算了,有人说拯救拯救缝隙不大,终于有人来提醒她该开会了,她一看时间,只好交待手下小伙把文件打好一会儿给她送来,她路上看。然后抓起本子去开会,指尖捏在皮面上,一阵凉意。

等到她展开文件细看发现不对,人已经在出租车上。首先,这就不是正式文件,甚至也不是官方的报道,而是一篇来路不明的文件。他们以此为凭,根本上是错误的,且不说拿不拿得到相应的利益,连政府的政策是不是真的如此都不确定。

然而他们出发了,还有十分钟的路,他们就要走进主管部门的大门。倒不会进不去,她想,只是现在想来,她甚至不知道这个事儿应该问谁,哪个处哪个室?越是这样想,越觉得这个事未必是在这里,按照常理不足以判断的事实,大概也就真不是衙门所出。

而她,之前没有时间和同行CTO交流,现在更是没法直说了。也不知道就这么不到十万的补贴是刺激到他的哪一根神经哪一块心脏,眼睛里的那个光啊,脸上的那个笑啊——

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应该拜访的部门、在人家沙发上坐下没有五分钟就渐渐黯淡了。她趁戴眼镜的工作人员一脸茫然地走出办公室去别处寻找答案时,对这位CTO说明了自己的担忧。CTO一愣,惊讶得话都说不出。她心里无奈,是啊不但咱们来了没有糖,说不定压根就没有发糖这回事,今天不是万圣节!

戴眼镜的工作人员未几回来,说我们这一级没有此事,不知此事,令不出此门,过去现在都没有,建议他们去找一找市一级主管单位,说罢还给了联系方式。一番对话彬彬有礼,简直如同处理心有委屈的基层群众。CTO还没说话,她先站起来道谢鞠躬,说给您这边添麻烦了,走出门立马对站在门框送的工作人员说别送别送,然后又奔向远在另一个区半小时车程的市级单位。两人一路沉默,连个打破沉默的电话也没有。她不知道技术男在想什么,也不太想问,心里觉得到了市级单位,大概就水落石出,一般来说这种扶持性政策都是市级出台,这年头,区一级没钱,真没钱……

“你们这个——谁给你们的?”

她也没想到市级单位的工作人员态度大大不同。CTO答不出,看她,她只好立刻发挥机敏,说是同行分享,然后立刻把话题转过去,“是有什么问题吗?”工作人员摇摇头,起身,请他们先坐下,也是出去拿文件。也不用等两个人说什么话,人家片刻就回来,拿着一份刚刚打印好的扫描件往他们手里一递,把自己椅子一拉,就开始说话。先说文件的来历政策的导向,然后就说最近也不知道“哪个人有这个闲心胡编乱造”“你们看到的这一篇根本牛头不对马嘴”“花样还挺多的,根本不知道谁编的”,越说越来气。章澈眼见他脸上的表情从刚才的茫然变成了沮丧,那架势仿佛他们一走,他就要抽根烟消消心中积郁,所以他们最好赶紧走,识相地感谢,让他抽烟——

“您这么说,还是有这个政策咯?”身旁的CTO道,她转头还看见他扶了一下眼镜。

那位工作人员看看他,又看看她,干脆把香烟掏出来,麻利地点上,深吸一口长长出气,然后缓缓道:“有是有,就像我和你刚才说的,政策是这样的……”

人家又重复了一遍,CTO听得认真,但连她都觉得对方说得不很清晰、似乎有躲避事情的嫌疑,其实他们来问的事情不算大,但不知道为何是到这边而不是工商相关的部门,要是直接去税务,她倒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些,现在看来,是政策有,但归口乱,里面说不定还有些说不清楚的秘辛,最好是不问,直接去他们想甩的地方,赶紧开溜。

“所以申报还是区一级,是吧?”说这话的时候她往前倾身,右手肘稍稍挡住那位CTO。对方看着她,答对,又说你们应该去区里哪个主管部门问,“申请也好,后续审核也罢,都在他们手上管辖。”

她连声应好,这就要起身走,那位CTO饶是“不解风情”,问对方能不能引荐引荐,“不然我们去了还要再说一遍。”

她要是能翻一个大家都看不见的白眼,她能翻到脑袋后面去。

对方把抽了半截的烟往被桌面无数文件盖住的烟灰缸边一放,拿出手机,又看了看他们,道:“你们去吧,区局在环东巷,你们现在过去起码要半个小时,我马上给他们打,你们去吧。”

这下她改为一边推着CTO出去一边道谢,幸好这位男士也识趣。

在出租车上,男士说真不容易,“我还以为补贴很容易申报。”她听那平板且硬装轻松的口气,就知道对方也不高兴,用这种一句话两种说头的方式隐晦地表达自己对章澈既往工作的同情和对这件事的不满。

“是啊,除非他们追着你给钱的时候。现在不也不想追了,改成咱们追。”她说。说完心情更跌落,这意味着后面他们的工作将有很大的合规的麻烦——这她知道,加入这家企业的时候就想过,那时庆幸亏的自己不是财务——现在想想,以这群人对业务的预期和对公家的了解,恐怕大家只有惨和更惨的区别。

其实区局就在省厅十分钟步行的地方,可惜他们白绕了一个半小时的大圈。走进勉强当作办公楼的小院,九十年代末的小楼外墙贴的瓷砖倒还稳固,水泥墙角却被撞掉好几个角,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新手司机干的好事。与门卫大爷登过记,上楼到一间放满花草的办公室。她的目光在花草丛间找人,个个办公桌后都没人,不知道开会去了还是怎么,只有那最角落一般来说也是最好的位置上坐着一位中年男士,头发油腻,眼镜微歪,满脸疲惫,但盖不住一种基于充分了解的波澜不惊。

“你们就是,哪个什么——”

对方肯定接到了电话,只是一时忘记名字,她赶紧自报家门。“哦对,就是你们,嗯,张处给我打电话了,说你们马上就来,让我们接待下,好好把政策解释清楚。啊,来,坐坐坐。”

她忽然很想问祁越一个问题,是不是只有长期从事服务业,才能真正做到心里骂死面上微笑、彼此不互相出卖?眼前这位后来知道姓王的主任,语气无比客气,但是一点都不友好,礼数周到,拒人千里,认真地听取,也认真地冷漠。她手里捧着纸杯里的热茶,觉得烫手,听CTO头头是道的技术解释,觉得烫耳朵。

她不喜欢所谓技术人员都是Geek的刻板印象,但不可否认,这种刻板印象甚至影响了很多技术人员自己。

王主任听完,表情还是和可能的口臭一样臭,并不正面回答技术方面的解释,反而开始绕着说资质、审批,CTO先是答,一问一答间走进对方的设好的圈套里,对于“那你们就等于是XX”的问题无法恰当回答,因为一则知道不能承认,二又不能否认刚才一步一步走过来正是自己。

她在一边怪尴尬的,想阻止吧,又觉得这正是这位男士没头没脑地追索一通打招呼的电话导致的;想笑吧,那两位的脸都很臭,总不能卡在这里吧?

赔笑也算她的专业技能,更专业的技能是把话换个方式解释一遍。她于是笑了笑,“王主任,其实我们是这样的……”先解释业务,“之前我们主要是和……”再给自己挂点招牌,“这一次来我们是看到这样一篇文件……”把主要责任甩给文件,“所以呢,我们也不是说——”

王主任打断她,“所以你们一直和那一口有联系,可以直接找他们的嘛。”

这钉子说不上软,当然也不硬,有时候汉语的语气词有太多花样繁多的含义,假如此时说的不是“嘛”而是“呀”,她完全可以怀疑对方在卖乖甚至“撒娇”,还算软的;可是他说的是“嘛”,那就是表面柔和底下坚硬寒冷了,意思等于,你们原来有靠山,是我的平级甚或上级,现在不但要来折磨我,还要找人给我施压,是想怎么样?

“王主任——”她找哪一个罪名给自己?“是我们之前政策了解不透彻,不然我们今天直接就来了。”

“那亏的是你们现在才来,”王主任不动神色,眼皮不抬,眼神不晃,“我们刚才还在开会,是被李处的电话叫出来的。”

“哎呀那真是不好意思,太打扰您了……”

她真是恨死了手下那个小子。

后来他们到底是领了一堆文件回去,人家虽然从头到尾不高兴,但东西是给全了,他们真要申报这没多少的补贴,也可以,严格地讲对于一个可以算小微企业的创业团队来说,这笔钱不大不小不鸡肋。她是觉得恶心。既恶心于一路陪的笑脸,也恶心于这件事内部的荒唐——好吧,都不算最荒唐了,最荒唐的是自己和自己手下的小子,自己怎么会信任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人又怎么可以这样鲁莽?但凡他知道去政府网站上核实一下,也不至于拿着这么一篇报道就到处瞎嚷嚷!

两个人空跑一下午吃一堆瘪生许多闷气都不叫事,这种不负责的工作态度,才叫事!

越想越气,她走出电梯,大步流星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拉弓似的拉开玻璃门,然后走向自己的工位,把东西一放,正好看见键盘还倒放着,捞起来一摸,全是滞涩的响声。

那小子正好站在她面前。

“丁礼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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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相逢
连载中尼可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