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正式开学的日子。
晨雾未散,衬着教室里的暖意,窗上凝着细密的水雾慢慢涨大,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慢慢滑落,洇下一道道蜿蜒的泪痕。
初二四班的早自习,传出的读书声此起彼伏,偶尔夹杂着几声压低的嬉闹。顾戎坐在教室靠后倒数第二排,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他旁边的椅子空着,像一片刻意留出的、无人敢踏足的真空地带。他一条腿随意地伸到过道上。他微微侧着头,脸朝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被湿气浸润得油亮的树叶,阳光的匮乏让他侧脸的轮廓显得有些冷硬,下颌线绷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倔强。他右手搭在桌面上,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下敲着桌面,发出极轻的“嗒、嗒”声,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沉默屏障,将周遭的喧嚣隔绝开来。
后排几个女生偶尔偷偷瞄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没人敢主动靠近那个角落,更别说去坐他旁边的空位。
突然,推门声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门口,老徐从门外进来,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身影。
少年身形修长,深灰色的羽绒服,衬得肤色冷白。他的头发略微有些长,发梢微微翘起,像是匆忙间没来得及打理。
教室里的声浪像被掐住了脖子,骤然低了下去,只剩下书页翻动和椅子挪动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香樟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给大家介绍一下新同学,”老徐拍了拍郗杨的肩膀,声音带着一种长辈式的、试图活跃气氛的温和,“郗杨,刚从外地转学过来。以后就是咱们四班的一员了!大家以后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啊!”
教室里响起一阵不算热烈但足够礼貌的掌声,还有窸窣的议论。后排的体委捅了捅同桌:
“哎,是不是最近他们都在讨论的那个?蒋家的私……”话音未落,讲台上的郗杨突然掀起眼皮,目光刀锋般刮过来。体委噎住了,讪讪缩回脖子。
“行了,都别瞎打听。”老徐把教案往讲台上一撂,“郗杨,你坐蔡玥玥旁边——就第三列——。”
“老师!”扎高马尾的女生突然举手,指甲上还沾着蓝色墨水,“我旁边位置抽屉坏了。”
老徐皱眉扫视一遍课堂,突然!
“啪嗒!”
一声突兀的、带着点不耐烦的轻响,像是椅子腿被猛地踢了一下,又像是鞋跟磕在了铁质椅脚上。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在刚刚安静下来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声音的来源,是那个靠窗的角落,是顾戎。
后排那几个一直偷偷关注着顾戎的女生,眼睛猛地瞪圆了,嘴巴微张,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仿佛看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顾戎不知何时已经把脸从窗外转了回来。他依旧没什么表情,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只有一片漠然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声动静与他毫无关系。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甚至没有聚焦在郗杨身上,只是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他伸出去的、原本搁在过道上的那条腿,此刻正随意地搭在——他旁边那张空椅子的横梁上。
那张被踢得稍微歪斜了一点的空椅子,连同他搭在上面的那条腿,像一道无声却强硬无比的界限被粗暴地打开,也像一个不容置疑的、带着点粗鲁的邀请。
顾戎保持着这个姿势,头微微侧着,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然后,他极其轻微地抬了抬下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声音不高,带着点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低沉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短暂的寂静,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坐。”
只有一个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甚至连主语都省略了。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借过”,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道。
“……”
教室里彻底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般,只剩下同学们和老徐略显错愕的吸气声。后排那几个女生眼里的震惊几乎要化为实质:顾戎主动让人坐旁边?!天塌了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个初一到现在,除了必要的应答几乎没跟任何人说过三句话以上,永远独来独往、周身散发着“别惹我”气场的顾戎?他甚至主动开口了?!尽管只有一个字!
讲台上的老徐显然也没料到这个局面。他看了看顾戎那副“生人勿近”却偏偏主动“邀请”的姿态,又看了看站在原地的郗杨,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和不解,随即又化为一种“这样也好,总算有个能镇住旁边这位的”的微妙了然,清了清嗓子,“行,就那吧。”
郗杨微微点头,目光扫过教室,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阳光透过窗斜斜地落进来,在他脚边投下一道浅浅的影子,无声地提醒着他——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陌生的,也充满了可能。郗杨抿了抿唇,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了座位。
顾戎依旧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大部分的眼神。他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刚才那句话在教室里投下的无形炸弹,也完全不在意郗杨的反应,只是维持着那个略显懒散又带着点强势的姿态。
郗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搭在椅背上的左手。校服袖子因为动作微微下滑,露出了小半截手腕。就在靠近腕骨内侧的地方,一道不太明显的、深褐色的陈旧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虫子,静静地蛰伏在略显苍白的皮肤上。疤痕的形状有些扭曲,边缘模糊,显然有些年头了。
顾戎似乎察觉到了郗杨的目光,搭在椅背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手腕也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校服袖子重新滑落,严严实实地盖住了那道伤疤。他依旧没有抬头,但下颌的线条似乎绷得更紧了。
郗杨的目光从顾戎的手腕移到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那张脸在午后稀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
后知后觉的熟悉感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头,此刻终于被这手腕的疤痕猛地拽出了水面!
那个光线昏暗、弥漫着垃圾馊味和潮湿霉味的死胡同……那把闪着寒光的弹簧刀……那个在黑暗与混乱中如同猎豹般冲出的、挺直如标枪的身影……以及擦肩而过时,那双在黑暗边缘、冰冷锐利、带着审视与穿透力量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