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杨——!翊轩——!开饭咯——!”
一个穿透力极强、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快和烟火气的女高音,如同炸雷般穿透雨幕和梦境,猛地将郗杨惊醒。他一个激灵抬起头,额头上还压出了几道浅浅的红印。窗外天色已暗,雨不知何时停了,只有屋檐还在滴答着水珠。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朦胧的灰蓝。但那穿透门窗、霸道地涌入鼻腔的饭菜香气,却无比真实而浓烈——鲜香麻辣的辣烧鱼、油脂丰腴醇厚的回锅肉、清甜玉米汤的甜香……混合着米饭蒸腾出的温暖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他的胃。楼下灯火通明,人声比中午热闹了许多。
“老蒋!把汤端出来!当心烫手!”
“来了来了!催命哦!翊轩!别磨蹭了!快下来帮哥哥拿碗筷!”
这清脆响亮、带着点嗔怪笑意的声音……是蒋阿姨?郗杨有些恍惚地揉了揉额角,残留的睡意和对梦里冰刃般眼神的余悸尚未完全散去。他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房间。
楼下客厅的景象让他彻底愣住了。
中午那位穿着浅碧色旗袍、挽着玉簪、温婉端庄的蒋阿姨不见了,眼前则是一位系着印有大大卡通熊猫图案、颜色鲜亮围裙的“新”蒋阿姨。她头发随意地扎了个活泼的丸子头,几缕碎发俏皮地贴在汗湿的颈边,脸颊因为厨房的热气蒸腾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她正手脚麻利地将一大碗撒着翠绿葱花的醪糟汤圆放在桌子中央,动作大开大合,透着一股利索劲儿。而旁边端着个热气腾腾砂锅汤盆走出来的蒋叔叔,穿着半旧的工装衬衫,袖子高高挽起,头发蓬乱,脸上却洋溢着爽朗满足的笑容,额角还挂着汗珠。
“哎哟!杨杨下来啦?正好正好!快坐下快坐下!饿坏了吧?”蒋阿姨一抬头看到站在楼梯口的郗杨,立刻绽开一个灿烂无比、毫无保留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真切的关怀和热情,完全不见中午的矜持,“尝尝阿姨的手艺!听你爸爸说你在国外长大,怕你吃不惯辣,这几个菜都特意少放了辣椒!快尝尝这个开水白菜,鲜得很!”她指着桌上几道颜色清爽的菜。
郗杨看着眼前这位系着卡通围裙、笑容灿烂、忙前忙后的蒋阿姨,再回想中午那位旗袍玉簪、温言细语的蒋阿姨,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懵在原地,脸上写满了困惑和茫然,甚至忘了回应。
就在这时,他的衣角被一只手轻轻拽了一下。郗杨微微侧头。蒋翊轩不知何时已经从自己房间走了出来,站在他身边,稍微探出了半个身子。他微微低着头,目光有些闪烁,不太敢直视郗杨,但也没有完全躲避。声音不大,带着点腼腆和分享秘密般的紧张
“这才是我妈……原本的样子……”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意,“今天中午……她可紧张了,非要穿那件压箱底的旗袍,说话都小心翼翼的。”
郗杨低头看着翊轩头顶的发旋,又抬头看向餐桌旁那个围着卡通围裙、正麻利地给每个人碗里舀汤、嘴里还在数落蒋叔叔动作慢的鲜活身影,再看看蒋叔叔一脸宠溺无奈的笑容。一股暖流夹杂着啼笑皆非的感觉,如同窗外的雨后暖风,悄然涌上心头,瞬间吹散了所有的懵懂和残留的冰冷梦境。
原来如此。那份郑重其事的旗袍与温婉,是蒋阿姨对他这个“贵客”到来的最高重视与小心翼翼。而此刻这满桌的烟火气、跳脱的忙碌和毫无掩饰的爽朗笑容,才是这个家最真实的、滚烫温暖的底色。
“嗯,”郗杨轻轻拍了拍身边男孩瘦削的肩膀,声音温和,“走,吃饭去。”
接风宴热闹而温暖。蒋阿姨的热情像桌上的麻辣鱼一样直接火辣,不断给郗杨夹菜,询问他口味,笑声爽朗。蒋叔叔则兴致勃勃地讲着工作上的趣事,偶尔和妻子拌两句嘴,满眼都是笑意。翊轩虽然依旧沉默,但坐在郗杨旁边,小口扒着饭,偶尔抬头看看谈笑风生的大人,眼神里少了些怯懦,多了点安心。郗杨安静地听着,吃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松弛感,随着饭菜的暖意,一点点渗透进四肢百骸。
饭后,郗杨主动帮忙收拾了碗筷。回到房间,窗台上那碗冰粉依旧晶莹。他没有再吃,而是拿出行李箱里的课本和安家安排的补习资料。他摊开初一和初二上学期的数学、语文课本,还有那张课程表,准备在补习老师来之前做好预习,房间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锦城一中的课程和他在国外所学有很大的差异,他需要花多些功夫补上。他沉静下来,专注地投入进去,高效地梳理着知识脉络,在笔记本上留下清晰工整的字迹。
不知过了多久,郗杨学的有些疲倦了,看了下钟,快十点了,想着这会儿大哥应该也闲着了,拿出手机,拨通了安行止的视频电话。屏幕很快亮起,出现行止哥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
“巧了,我刚洗完澡出来,视频就打来了。”行止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暖,“怎么样?蒋叔蒋姨还好吧?住得习惯吗?”
“挺好的,”郗杨的眉眼在屏幕的光线下显得柔和了许多,“蒋阿姨和蒋叔叔都特别好。”他想起晚上的卡通围裙和爽朗笑声,嘴角忍不住上扬,“蒋阿姨今天做了回锅肉和辣烧鱼,特别香。我还吃到了本地的一种小吃,叫凉粉羹,冰冰凉凉甜甜的,你肯定喜欢。”
“凉粉羹?听起来不错啊!等我这几个月集训结束,抽空就去找你,可得带我好好尝尝。”行止眼前一亮,但话锋一转,“还没和老爷子打过电话吧?”
“还……没。”郗杨顿了顿,“这次来锦城,老爷子本来就不太乐意,那天在书房他又是摔书又是敲桌的,训的我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他好好说话,昨天就在机场他还念叨了我几句。”
“嗐,老爷子的脾气你还不清楚?”行止宽慰道,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他就是不会表达,别扭得很。自打你到我们家,就没离开过这么远。头一回一个人跑到两千公里外生活,他心里肯定舍不得,只是嘴上硬。这不,我今晚刚集训回来,他就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怎么还没跟他报平安。说到底,老爷子心里最惦记的还是你,你才是亲生的,我跟砚宁嘛,充其量是垃圾桶旁边捡回来的。”他打趣地说着,试图缓和气氛。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郗杨被他逗笑了,心里那点忐忑也消散不少,“明天,我,礼貌性的,郑重的给他回个电话。”
“这就对了,”行止点了点头,又叮嘱道“还有啊,别光顾着学习,多出去走走,尝尝当地美食。家里一切都好,砚宁那小子也回国了,不过还没回家,让我先别告诉老爷子,神神秘秘的……”
兄弟俩聊了会儿家常,行止细细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按时吃饭。挂断电话前,郗杨看着屏幕里行止温暖的笑容,轻声说:
“哥,谢谢你。” (谢谢你支持我回来,谢谢你在行李箱里塞满我爱吃零食和书,谢谢你……像亲哥哥一样。)
“行了行了,别整些肉麻兮兮的,”行止夸张地搓了搓胳膊,“照顾好自己,有事随时给哥打电话,听见没?”
“好。”郗杨回应道。
挂了电话,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和楼下隐约的电视声响。郗杨走到窗边,窗台上那碗冰粉的红糖汁已经有些凝固了,在灯光下呈现出琥珀般的光泽。他端起碗,冰粉早已融化,变得温吞。他不在意,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甜味似乎沉淀得更醇厚了,带着一丝醪糟的微酸,滑入腹中,暖意融融。
楼下传来蒋叔叔催促蒋阿姨早点休息的声音,以及蒋阿姨带着笑意的嗔怪回应。翊轩房间的门缝下,灯光也熄灭了。
郗杨静静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城市模糊的灯火光晕。锦城初秋的潮湿空气带着凉意,但胸腔里,却因为一碗温吞的甜羹、一段遥远的通话和楼下温暖的琐碎人声,而充盈着一种踏实的暖流。那些巷弄深处的冰冷眼神和危险气息,仿佛被这浓郁的烟火人间暂时驱散到了很远的地方。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玻璃窗上晕开一小片朦胧。新生活的轮廓,在暖意与微凉交织的夜晚,逐渐变得清晰而真实。
日子在细密的秋雨和偶尔放晴的间隙中滑过,已经悄然过去了一个月。郗杨很快适应了蒋家的节奏。蒋阿姨依旧是那个穿着卡通围裙、笑声爽朗、厨艺精湛的主妇,只在郗杨养父打来关心电话时,才会短暂地切换回温声细语的“官方模式”,惹得郗杨和翊轩在旁偷偷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补习有条不紊地进行,几位老师对郗杨的领悟力和效率赞不绝口。
明天,就要正式开学了,崭新的校园生活他已经期待已久,这份悸动悄然混入一丝陌生的紧张。
明天,究竟会是怎样的开篇?又会涂抹上怎样的一笔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