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巷战”之后的一个月，他未曾刻意寻找，对方却以这样一种突兀又强硬的方式重逢。
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恢复沉稳。巨大的恍然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理解了刚才那突兀的“坐”字邀请，理解了那道疤痕为何会吸引他的注意，也理解了顾戎此刻这句无声行动背后那简单直接到近乎粗粝的逻辑——认恩。
但绝不煽情。不道谢，不寒暄，只用行动划开自己的领地，无声地递出一张“通行证”。
郗杨不再看顾戎，也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将书包从肩上取下，放在那张椅子旁边的桌肚里。动作间，那股奇异的、混合着廉价薄荷味洗发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烟草气息的味道，再次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与记忆深处的巷战气息瞬间重合。
然后，他拉开椅子，坐了下去。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顾戎搭在椅子上的那条腿，在郗杨坐下的同时，迅速地收了回去，重新踩在地上。
他依旧侧着头，脸重新转向了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滴着水的树叶，只留给郗杨一个线条冷硬的侧影和一头看起来有些乱糟糟的黑发。
那股薄荷的气息，似乎更清晰了一些。
教室里凝固的空气似乎这才重新开始流动。窃窃私语声如同解冻的潮水般重新涌起，只是这一次，目光的焦点几乎都集中在了教室后方那个角落。
“我去……真坐过去了？”
“顾戎今天吃错药了？”“那新来的什么来头？胆子不小啊……”
“不知道啊，刚老徐说他外地转来的……”
“好像翊轩他们家的……”
“翊轩？就那个省奥数竞赛一等奖保升我们初中部的那个？”
“小奇，蒋家不就是你那条街的吗？你刚说他是……”
体委张小奇是个大大咧咧、身材壮实的男生，坐在顾戎斜前方隔着一个过道的位置。此刻也忍不住猛地回过头，目光在郗杨和顾戎身上来回逡巡，脸上写满了八卦和不可思议，嗓门也没怎么压低，带着点口音：
“哎，顾戎，你今天转性了嗦？平时不是哪个挨到点边你都要……”
他的话没说完，一直看着窗外的顾戎，毫无预兆地转过头。
顾戎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额前的黑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露出了那双一直被遮掩的眼睛。
那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带着一种冰冷的、实质般的警告和厌烦，精准地、毫无温度地刮在了张小奇脸上。
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威胁的话语，就足够瞬间冻结了张小奇脸上所有的表情。
张小奇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脸上的八卦笑容也僵住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猛地转回了身，再也不敢多看一眼，连脖子都僵硬了。
顾戎的目光只停留了不到一秒，便收了回来，重新投向窗外滴水的树叶。仿佛刚才那慑人的一眼，只是掸掉了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郗杨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平静地从书包里拿出崭新笔记本和文具，整齐地码放在桌面上。指尖拂过光滑的书皮，心里那点恍然带来的波澜，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一圈涟漪，又迅速沉了下去，恢复平静。
就在这时，旁边一直沉默如石的顾戎，毫无征兆地开口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近在咫尺的郗杨能听见，依旧是那种没什么起伏的调子，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网吧后巷。”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某个细节，喉结又滚动了一下，然后补充道，“欠你个人情。”
四个字。
网吧后巷。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郗杨倏地转过头，看向顾戎依旧对着窗外的侧脸。那张侧脸在窗外灰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却紧绷得像一块石头，耳根似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
看着顾戎那副“老子只是通知你一声，别废话”的侧脸，尴尬如同细密的藤蔓，悄然爬上心头。他完全没料到对方会用这种方式、在这种场合、如此直接地“认恩”。
他该怎么回应？说“不用谢”？那似乎太矫情，也完全不符合眼前这位“债主”的风格。装作没听见？似乎又显得太刻意。
就在这微妙的、只有两人能感知到的尴尬沉默蔓延开时，一个清亮悦耳、带着点干脆利落的女声从前排响起，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无声的僵局：
“徐老师，假期作业都收齐了，放您讲台上了。” 刚刚那位扎着高马尾的女生抱着厚厚一摞作业本，放在了讲台一角。
她眉眼清秀，眼神明亮，嘴角带着自然的微笑，显得大方又自信。她就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蔡玥玥。
老徐点点头：“好，辛苦了。”
他拿起花名册，“正好，趁着新同学也在，我们点个名，顺便把新课本发一下。”
老徐念着一个个名字，被点到的人懒洋洋或精神抖擞地应着“到”。
点到“顾戎”时，窗边传来一声沉闷短促的“嗯”。
点到“郗杨”时，郗杨清晰地应了一声“到”。
点完名，老徐指挥几个男生去办公室搬新课本。教室里又恢复了嗡嗡的议论声。蔡玥玥配合班长杨磊，帮忙维持秩序，声音清脆地提醒大家准备好地方放书。
郗杨收回了看向顾戎侧脸的视线。尴尬感依旧存在，但蔡玥玥的出现和老徐的点名，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打破了两人之间那微妙的、无声的张力。
他不再试图去回应顾戎那突兀的“认恩宣言”，只是平静地继续整理自己的文具盒，将一支支笔摆放整齐。
顾戎右手慢吞吞地伸进了自己敞开的校服外套口袋里，摸索了一下。然后，他的手伸了出来，手臂一扬，一个绿色的小方块带着一道小小的抛物线，“啪嗒”一声，精准地落在了郗杨摊开的、刚放好文具的桌面上。
那是一个包装简陋、印着模糊薄荷叶图案的硬糖。塑料糖纸在稀薄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依旧是没有任何言语。一个动作，代替了所有可能的“谢谢”或“人情凭证”。郗杨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颗小小的薄荷糖上，糖纸的边缘甚至有些磨损。他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几不可查地向上弯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嘲弄，没有得意，只有一种近乎趣味的了然和一丝释然。
他知道了。这个人情，顾戎用一种极其“顾戎式”的方式认下了。而他郗杨，也收到了。
他没有道谢，也没有推辞，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平静地将那颗带着顾戎体温余温的薄荷糖拈了起来，随手放进了自己文具盒旁边一个空着的小格子里。动作自然得像放回一块橡皮。
窗外的雾气散去，但空气里的湿度丝毫没有减轻，闷热粘腻。顾戎在郗杨收起糖的瞬间，似乎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原本绷紧的下颌线条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他重新趴在了桌子上，将脸埋进了臂弯里，只留下一头黑发对着郗杨，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教室里，老徐正指挥着发课本，蔡玥玥清亮的声音在念着名字。属于锦城一中初二四班的新学期日常，就在这“认恩不煽情”的薄荷糖和郗杨的坦然收下中，悄然掀开了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