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那天,我在马路上撞见吴非凡。
按理说,非凡是好事儿,可偏偏他姓了个“吴”,双重否定表示肯定,平庸得像是超市里买二送一的苞米皮,撒一把在地上连鸡都不啄。
硬要说哪点儿突出的话……除了体重,那就是投了个好胎,碰上个贼有钱的爹。吴非凡跟郁琛高中做过两年同桌,平白抄去不少答案。郁琛开公司时找他借过十万块钱,他说不用还了,就当入股,回头他爹问起来,比游手好闲好听点儿。
郁琛生意做得好,连带着吴非凡在他爹面前腰杆儿也硬,吃得越发脑满肠肥;一见面直冲我乐,像个肉胎塑成的弥勒:
“这么巧啊弟弟。来,上车,哥带你瞧点儿有意思的。”
是一个妈生的吗就跟我套近乎。
我对他说的乐子没什么兴趣。可转念一想,郁琛一贯脸儿薄,前段时间又刚跟我吵了架,万一拉不下脸,想派这小子充当个和平鸽什么的……那我总得卖我哥个面子。
吴非凡果然一上车就跟我提郁琛的事,却不是劝架。他说郁琛的公司最近被个挺有名的大佬看上了,有意向收购。
“——这个数啊,弟弟。”
吴非凡摊开一只手。先是正面朝上,然后再反过来。
我看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开车看着点前面。”我说。
我其实知道吴非凡什么意思。
他想要钱。最好是大钱,快钱。眼看自己劝不动郁琛,就变着法儿往我身上使劲:
“这可是能踏踏实实拿到手的钱,比你哥整天提心吊胆开什么破公司强多了。你哥要是赚了大钱,你也有份,到时候,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对了,你不是爱唱歌吗?到时候雇一帮人来,什么事儿都不干,就围成一圈,听你唱。”
我差点给气乐了——我就算混得再差,在酒吧好歹也是别人掏钱请我唱;他这儿倒好,改赔本儿求人捧场了,我是得多贱呐。
吴非凡看我久不搭茬,脸色立马也不好看起来。他人本来就胖,横眉冷目起来,五官像是肉包子胡乱喇了几道缝勾兑出来的,仿佛下一秒就能立即滚出热烫烫、湿漉漉的油来。
我等啊等,也不知是不是看在郁琛的面子,老半天也没等到他把我踹下车。那张宣得过分松散的脸左右一扯,生生露出个悻然的笑模样来:
“没事儿,小央,你再好好想想,不用急着答我。咱们先玩儿……先玩儿。”
车子一路开到全市最贵的一家酒吧。我们这帮“臭搞音乐的”,平日里没少调侃那些隔三差五就跑过来烧钱的冤大头——说白了,还是眼红人家场子热。现在倒轮到我自己跑来消费。
去呗。反正也不是我掏钱。
吴非凡明显是有备而来,早早就开好了卡座;沙发上已经坐满了一排的屁股,不论男女,一律穿得倍清凉。我心想这狗X的该不是带我来逛家禽市场逛了吧,就听他落落大方地跟别人介绍:
“这是小央,我好朋友的弟弟。你们就当他是我亲弟弟,一块儿玩。”
乐声很躁。与其说是音乐,倒不如说是几个无意义音符堆砌所带来的听觉霸凌。我过去总想着,该是有多牛X的乐队,才能天天到这种场子来演?可是现在我看清楚了:这里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乐队;充其量,就是个染着蓝毛的小子在台上摇头晃脑地打碟。
没人在意他们听到的是什么。他们只想要最吵的音乐,无休止地跳啊,闹啊,再借机跟哪个看着顺眼的陌生人随便咬咬耳朵——咬着咬着,俩人就渐渐黏一块儿,分不开了。
“别光干看着啊,弟弟。”吴非凡招呼我。旁边的女孩儿适时塞了颗水果,被他囫囵一口吞了:“看上谁了就说,千万别不好意思。反正楼上就是套房,多少钱我先帮你垫着——”
他说到这儿忽然顿了顿。我能感觉到他浑浊的眼球在我脸上钉了半晌,才又抖出那张讨人嫌的笑脸:
“别怕……我不告诉你哥。”
周围人立刻露出会心的微笑——他们好像以为我是害怕被郁琛管着、才不敢在这儿干些什么出格的事。
根本不是这样的。我在心里说。
郁琛才懒得管我跟谁上chuang。
有一次,小羊问我:哥,爱情到底是什么?
我说:爱情就是狗屁。谁要是信它,谁就是古往今来的头号大傻X。
……我没撒谎。真的。
爱情是什么?我在郁琛那对儿经常出差的爸妈身上没看见过,在筒子楼里天天吵架的街坊们身上没看见过。就连我们这帮搞摇滚的,别看平时动不动就在词儿里爱得死去活来,你要问他到底想要哪个姑娘,答案肯定还是下一个。
下一个永远更好。更年轻,也更漂亮。难怪刀子结了婚还收不了心。刀子说你别没事儿老给小孩灌输消极思想,爱情还是很美好的——俩人郎情妾意,胡同里小手一拉小嘴一亲,多美。我说你这绕来绕去,最终归宿不还是耍流氓嘛。刀子就乐,说耍流氓怎么了,都说男人本色,说明男人天生他就得好色。
好色的刀子因为苏瞳的事跟我翻了脸。他说姓郁的没你这么干的,你要是喜欢苏瞳,大大方方吱一声,我这个当兄弟的绝不跟你抢……不就是个果儿吗,犯不着。可你呢,明知道她喜欢你,就因为怕得罪你那个有钱的哥,连个屁都不敢放——
“小羊跟你说了多少次她在外面有人,你全当看不见。说得好听,你其实巴不得她跟你哥早点儿黄了吧?可是你哥最后捉奸捉的不是别人,还是你,所以你就又不敢跟她好了——
我说你到底怎么想的啊,郁央?合着苏瞳这辈子就只能吊死在你们兄弟俩这棵歪脖子树上。你自己占着茅坑不拉屎……还不准别人上了。”
我没吭声,不知道该怎么和刀子解释——
我的的确确是不喜欢苏瞳。可就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如果不是因为她,我到底为什么这么不想让郁琛结婚。
酒吧里的灯晃得人眼晕,音乐稠得像是化不开的胶,卡座里男男女女开始玩起抓手指的游戏,可怜我到现在还饿着肚子。
饮料太甜,像糖水,混着股劣质工业香精的味道。我好像有那么一小会儿突然失去意识,再睁开眼的时候,身边人都长着一只两只三只眼睛,好多张数不清的嘴。
我尝试着站起来,绕过那些磕绊交错的腿——横着的竖着的,瘫倒的蹦跶的。漆黑光滑的石英地忽然变成宽阔松软的草坪,我的腿橡皮套儿似的不可思议地弯曲又伸直,每一步都落不到实处。
我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保龄球:跌跌撞撞地碰倒别人,又看他们去撞倒另外的人——因为那场面实在太过滑稽,于是就忍不住笑了。
有谁一把摁住我:“别走啊,弟弟。”
力道简直大得不可思议。
我又听见他跟另外一个人说:“他喝醉了,带他上去开个房,莉莉。”
有人试图搀住我,但没能成功。小臂被指甲划过,刚好硌在我上次打架添的新痂,给我疼得一激灵——
我明明记得前面就喝了两瓶啤的,后来实在太饿,就干脆换了果汁垫肚子……怎么就能醉到人畜不分的地步?
我一使力,把离我最近的那个人薅过来。因为分不清眉眼高低,只能寄希望于他是吴非凡——
“你他妈往我杯子里下什么了?”
“下、下什么?”那人呆滞地重复了一遍。
Cao,不是他。
周围朦胧的人影渐渐围上来,分不清是来凑热闹的路人、还是帮着姓吴的给我下套的。
不行——我得走——
我再也顾不得别的,反手抄起酒瓶就近往桌上一砸——
“哗啦——”
玻璃应声碎了。
有人开始尖叫,穿插着肢体相互碰撞倒地和交头接耳的声音。这动静儿可真像我平时演出的时候。我攥着手里仅剩的半截酒瓶,往记忆里卡座的位置撂下半句狠话:“谁敢跟上来,我跟你丫的玩命。”
人群像摩西分海似的为我让出通路,我跌跌撞撞地跑。不行,还不够,还得再跑远点儿……我不知道那小子给我下了什么药。万一里头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刚才那动静再把jing察招来,我以后也别想演出了……
脚下的水泥地突然宛如活物,猛地啃上脚腕。直到脸颊贴上冰冷的地面,疼痛一路攀咬上来,我才猛地回过味来:
原来是我自己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