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真是长出息了……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学小孩子似地跟人打架?”

郁琛大老远赶来医院,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数落我。我看他眼底一片止不住的青黑,破天荒地没跟他犟,只任由他提线木偶似地来回摆弄。

我从出了学校就没怎么再跟人动过手,这次全指着一腔意气硬上;好在小白脸本身也是个怂货,一双手除了忙着护自己脑袋,只间歇往别人脸上刺挠。我不怎么在意留疤,倒不如说,我觉得男人身上带点儿伤才更有男子气概……可眼下我既然是主唱,脸好歹也算是半个吃饭的家伙,一晃神儿挡的时候,不免也挨了两下。

郁琛本来还神气活现地教训我呢,等翻过来一看,我小臂上划了好长一道口子:不深,就是瞧着有点儿吓人,泛着没完全干透的血色,立马脸色都不好了,厉声诘问旁边叫号的护士怎么不早点儿帮我处理了。

护士姐姐翻给我们一个老大的白眼:“那边挨打的现在还在医生那儿坐着呢,你这边打人的倒先叫起屈来了,真行。”

“小孩子家家不懂事,要怎么赔偿,自然有我这个做大人的出面;但这不是你作为护士在旁边袖手旁观的理由。”郁琛眯了眯眼,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已经是全然的不善:“……你叫什么名字?工号呢?”

“……”

得,眼前这位刚才还训我不懂事呢。我可算知道自己平日里的狗脾气随了谁,赶紧抻抻郁琛的袖子,又和护士姐姐卖了个乖:

“姐姐,你忙去吧。抽空给我瓶红药水就行,我自己弄。”

护士没再吭声,用那种看无可救药溺爱孩子的家长似的眼神盯了我和郁琛半晌,才往我俩旁边的座椅上重重放了瓶碘伏,走了。

碘伏上药可比红药水疼得多。偏偏郁琛郎心似铁,还真就无视了我的一众龇牙咧嘴,快手快脚把药涂完——他要不是一门心思做商人,就凭这手艺,应该也能当个挺不错的大夫。

“……知道疼了?”郁琛用鼻子哼了两声。“疼了,下次要动手之前就先想想。这次幸亏是你那个室友同意不追究……要是下次真碰上想闹大的,你准备怎么办?还没开演唱会,先去看守所里吃两天牢饭尝尝咸淡?”

我知道郁琛是想故意吓唬我。可我既然从小白脸那儿知道了他俩的事,再听郁琛一口一个“你室友”,刻意装作俩人不熟的样子,就不免觉得想笑。哪怕郁琛人就好端端地坐在旁边,我还是忍不住去想他说过的那些话里,到底有几分是真的担心我,又有几分是心疼自己上过床、还挨了顿打的姘头?

我被后一种念头恶心到不行,说出来的话也多少带了点恶意:“能怎么办?实在不行你牺牲下,多cao他几回堵他的嘴呗?……再不然,我吃点儿亏,两粒药下去,应该也能ying得起来。”

“……”

郁琛突然就不吭声了。脸上那种表情……呃,该怎么形容?这么说吧——假如哪天世界末日突然来了,他应该就是那么副脸。

“……他都跟你说什么了?”郁琛问。阴惴惴的。

我当然说不出口小白脸的哪句话才让我这么气急败坏地想要揍他——他拽着我诉说的那个秘密,经过细窄的耳道挤压成泡沫迸裂的声音,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简直以为自己几欲失聪。

不能说。说出来就不对了。我闭上眼,又强迫自己很快睁开。

“……能说什么,还不就是你们之间的那点儿破事。哥,你的品味还真够可以的,找那么个人尽可夫的烂货。”

郁琛没回答,只是喉结用力滚了一下,像囫囵吞进了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

——很久之后我才发现,郁琛会把我说过的每一个伤人的字都偷偷记下来藏在心里,再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翻出来反复咀嚼。那些我轻蔑刻薄小白脸的话,故意说苏瞳痴心妄想的话,全都被他一五一十地记下来,装作是对他自己说的。我问他为什么非这么做不可,郁琛却说,是他自己那个时候想得太多太乱,只有不停幻想我用最脏、最狠的字眼骂他,才能让他控制自己不去期待那些原本就不应该发生的事。

我听不懂郁琛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我哥是全天下最狠的狠人,甚至不需要别人多说哪怕半个字,就能用幻想把自己扎得遍体鳞伤;那些最恶毒的、最肮脏的诅咒,早在他有勇气向任何人出柜以前,就已经统统对自己说过一遍了。

……可是,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原来有这么多的痛苦。

“这跟你室友无关。”郁琛轻声道。“我本来就喜欢男人……不是他,也会有别的人。”

“……不能改吗?”

我怀抱一线希望地问。

“呵。怎么改?”他说。似乎是在嘲弄我,又或者嘲笑他自己:

“——你能放弃女人,改去喜欢男人吗?”

郁琛双眼一瞬不眨地盯着我。我抿了抿嘴,没说话。

然后,郁琛就像是终于耗尽了自己的全部力气,倚在医生办公室门口的椅背上,阖上眼。

他不看我,我就能默不作声地打量他。我把自己的手伸过去,和他的放在一起比:郁琛的手掌骨节宽大,皮肤薄薄地贴在骨骼上,像一柄锋利的开过刃的刀。无论外表还是个性,郁琛身上都瞧不出半点儿和女孩沾边的地方,我想不通他为什么喜欢男人。

我其实看过“那种”电影。是在郁琛出柜之后,我半夜睡不着,一个人窝在被子里偷偷找来看的。霸王XX,XX乍泄,XX山……国内的国外的,都看。故事里的人物分分合合,可结局似乎总指向同一个归处,那就是跟男人在一起,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想不通,连我都能看明白的浅显道理,郁琛怎么会不知道。

我在脑海里徒劳地翻找着任何能让郁琛回头是岸的可能。

“那……孩子呢?”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跟男人在一起的话,可就生不出孩子了。”

“——所以我才说,让你早点儿生个孩子给我啊。”

郁琛像是在说什么天经地义的事。

“这样一来,我就不必硬逼着自己跟女人结婚;你也可以顺其自然,继续这么玩下去……我们都会变得很幸福。”

他故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读音,脸上挂着堪称和煦的笑意。似乎是想要说服我,他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抚摸我的脸——

我挥开郁琛,顾不得小臂上传来的尖锐疼痛,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只怪物。

“你疯了,郁琛……你想要孩子,又想跟男人在一起,所以就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你想让我替你完成爸妈的任务,好叫你随便去跟哪个男人过逍遥日子……凭什么?你想得美!

我告诉你,我不会跟任何女人生孩子;你也休想甩掉我,去过什么两全其美的生活……咱们就这么耗着吧,直到把你的‘病’治好为止。”

郁琛跟我冷战了。我和他打出生以来就没吵过这么旷日持久的架,更何况以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是他先示好,哪怕这次事后想想确实是我话说重了,也总觉得拉不下脸,死鸭子嘴硬似的不肯道歉。小时候学过篇课文,叫做一鼓作气,再而三而什么的;和郁琛不说话的时候,我就索性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闷头写歌。把新歌交给刀子的时候,他哼了两遍,说不得了,你这是被谁甩了,都学会写这么伤感的情歌了。

刀子最近春风得意,一连产出好几首欢快的口水歌。我这人平时奉行凡事莫管的原则,这会儿更没心思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偏偏事有凑巧,有天排练的时候左等右等也不见他人,我耐心告罄去出租屋里薅他,就看见刀子正跟某个姑娘滚成一团,眼看就要完成生命的大和谐——

苏瞳这次穿了件紧身露脐吊带衫和开到大腿根的牛仔短裙。要是郁琛看见,肯定不知道该帮她把衣服往哪个方向拽。

我都服气了。我说你他妈的是不是在天桥底下算过命,非得在我跟前儿晃悠才能长命百岁啊?好话都说兔子都不吃窝边草,您这怎么着,专挑我附近这片儿打窝?

刀子连忙赶过来劝:你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就不能是人家被我的个人魅力折服、自愿跟我相好的?

我看着苏瞳的脸。圈里有那种玩得开的“果儿”,专爱轮着乐队成员的名字挨个睡完再往名单里划拉,睡过的人之间关系越好越觉得刺激——苏瞳要是也抱着这种想法,我是真不介意她跟谁睡了这种烂事。反正横竖是你情我愿,饮食男女,谁能说及时行乐有什么错处?

可是,她偏偏就站在我面前。就像当初只身一个人跑到香港说喜欢我一样,沉默地横踞在我和刀子之间,无声地拉着刀子的手。

她在姑娘里也只算中等个头,又瘦,哪里挡得住人高马大的刀子?可她偏偏就这么干了,跟个愣头青似的,居然还有几分侠气。

我骂过她。因为她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对音乐屁都不懂就在我面前乱显,肤浅得就像我之前见过的无数个人。可是我不讨厌她现在表现出来的样子,哪怕莫名其妙地像是下一秒就要慷慨赴死的祝英台,也至少比现在缩在她背后的这个大男人要更像样。

真爱。行,真爱。

郁琛找男人是为了真爱,她跟刀子在这儿卿卿我我也是为了真爱。他们全都真爱无敌,活该我来做童话故事里拆散鸳鸯的恶人,给这种烂俗的爱情故事添火加柴,好让他们飞蛾似地、越受阻碍越觉得情比金坚,谈得起劲。

我从来不插手别人的烂事。就今天,破天荒想多一句嘴。

就一句。下不为例。

——我指着刀子的脸,问苏瞳。

“他他妈的早结婚了,老婆在老家替他看着老娘和孩子……这事儿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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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不说话
连载中一品鹌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