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紧接着是十月。
我们的乐队依旧是老样子，挣点儿虽说饿不死、可也看不见太大出路的仨瓜俩枣。我的头发倒是长得飞快，就像是原本用来滋生灵感的地界突然铆定了主意准备转行。发尾搔到脖颈的那段儿总痒，我没辙，让羊帮我看看有没有起疹。
地下室里带“药”字的都是专供给耗子和蟑螂打牙祭用的零食。小羊翻箱倒柜，终于找出管自己几年前治痤疮的药，好说歹说要给我抹。
“嚯……你俩怎么还抱着啃上了。”
正涂着药呢，刀子进来了，一见面就朝我扔了个黑黝黝的东西。我下意识单手接了，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机。
“东西见天儿乱扔，就跟有一百个保姆等着伺候你似的。”
刀子损完我，在烟灰缸里扒拉两下，从几截烟屁股里挑出根最长的，重新拿打火机点上了。“那‘黑山老妖’谁啊？你前女友？”
“……我妈。”我说。顺着通讯录往下滑，一水儿的未接来电，好不壮观。
我平日里轻易不怎么跟爸妈联系。主要是打小就不熟，勉强凑一起除了吵架，还真想不出能聊点什么。逢年过节也不回家，全靠郁琛回去捎带的口信告诉他们我还活着；他们眼前清净，我耳根子也清静。
今天这电话来得邪乎。我估摸着是骂，等一接通，果然是骂。可这骂法来得新鲜，我破天荒挨了几句，还有心思把前两天写的谱拎出来改改。
我不怕骂。骂这玩意儿就跟撞鬼似的，你越信它攻击力越强。要是遇见郁琛这种平日就爱悄没声往心里去的，那是越琢磨越有；可要换了我来，最多当是遇见个臭傻×站在路口当街撒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事儿。何况这几年，我也没少连累二老被别人口头发生xing关系——搞摇滚的这帮孙子骂起人来，比这脏的多了去了，我多多少少有点理亏的自觉。
当然，我这人自觉也不太多，充其量就指甲盖那么大小的一丁儿点……再多就不行了，可别给他们养成随便骂人的习惯。
等这骂听到不爱听了，我就索性把话筒切了功放，对准小羊的镲咣咣一顿乱锤。电话那头估计给震得不轻，立竿见影地沉默半晌。我赶紧掐住气口，说妈，我这儿正排练呢，你有事说事，没事我就挂了。
黑山老妖及其配偶嗫嚅半晌，终于吞吞吐吐道：“老幺，你帮我们劝劝你哥。那个苏瞳，他要实在不喜欢，我们也不逼他，婚事退就退了，回头咱再找更合适的。哪能一赌气，就跟人家说自己不喜欢女人呢？这传出去都不像样了……”
“……”
啊？
我是真没操心过郁琛对外到底该怎么解释。他这个哥平日里表现得太靠谱，导致我对他想出来的所有主意都天然抱有近乎盲从的信任。很多时候，我觉得他用脚趾肚想出来的招儿都绝对比我的狗脑子靠谱。
可是显然，郁琛的脚趾这次马失前蹄，害我不得不专门打个电话过去笑他。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郁琛接电话的速度一向很快，我估摸着是做生意锻炼出来的能耐。他未卜先知，只听了开头的半句寒暄就打断我：
“……他们找过你了？”
语气里有种洞悉一切的精明。
我说是啊，不只找我，还狠狠骂了一顿呢……不是我说，你这借口找得也忒烂了点？真犯不着为了捞我、这么可劲儿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你还不如说是我勾引人家苏瞳未遂呢，这下可好，爸妈以为我把你拐成同性恋，都恨不得找我拼命了。
“……阿央。”
郁琛忽然叫我。透着股让人胆颤心惊的味儿。
“比起女人……我确实更偏好男人。不是借口。”
“……”
笔尖刺啦一声滑过谱子。音符很快就浓成一块墨黑的晕斑。
为什么？我问。
什么为什么。他一头雾水，又自说自话找到答案：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么突然和他们说这些？嗯……一时冲动吧。他们一直吵着要见苏瞳的父母，要对方给个交代，我能怎么说？本身也不是她的问题，是我自己不想结，对方换谁都一样。他们吵啊，闹啊，突然耳边就什么都听不见了……觉得这日子过得特烦，特没劲，就说了。不想骗了，也不想再瞒了。
说就说了呗，挺好。轻松了，不用整天记挂着这回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阿央，我其实在心里想过无数次，有朝一日要堂堂正正站到他们面前，告诉他们我到底是谁。可等真到了这一步，说了，才发现……好像也没想象里那么可怕。
“我把爸妈都拉黑了。这段时间公司太忙，实在顾不上去照顾他们的情绪。他们要是打电话给你，你就抽空回一通——就把电话放旁边挂着就行。你也知道他们，打电话来无非就是发发牢骚，听不进人劝。”
郁琛轻描淡写地交代了一番“后事”。我实在想象不出，郁琛出柜的时候到底是经历了多惨烈的景象，才能让他这样教科书级别的孝子都狠下心和他们断联一段时间。
大概是没能及时收到我的回应，郁琛在电话那头短暂沉默了半晌，才说：
“对不起，阿央。……这次是大哥连累了你。”
听筒很快传来短而急促的忙音。我晚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其实最初想问的根本不是那个问题。
我是想问，郁琛，你到底为什么会喜欢男人？
玩儿摇滚的，没人不喜欢漂亮姑娘。“尖果儿”就跟骂娘和没完没了的烟一样，是圈子里紧俏的“硬通货”。特别是乐队刚开头的时候，人穷，穷得叮咣乱响，十几个人挤在大通铺里，半夜饿着肚子睡不着，就剩下变着法儿地琢磨以后的日子：票子，房子，女人，车，反正来来回回就这么些事儿，没听过有谁不喜欢女的。
男人有什么可喜欢的？骨架大，身上也硬邦邦的。皮肤既不光滑也不细腻，胡子一天不刮就会长出淡青色的茬。
再说了，郁琛到底哪来的机会喜欢男人？
他连个要好的男同学都没有。放学了就把自己打包塞进各式各样的补习班，平时在学校里更是被爸妈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他爸在初中当数学老师，老婆在高中教语文，俩人一起合力做了郁琛整整六年的班主任，恐怕连郁琛一天上了几趟厕所都比他本人还清楚。郁琛从来没把同学往家里带过——当然了，谁愿意闲的没事往班主任家里乱晃？
我倒是也被打过招呼，不过是完全相反的方向：他俩都坚决要求不带我待的那个班，理由是怕我万一闯祸，学生家长会骂他们连自己的儿子都管教不好。
总之，托我自己调皮捣蛋的福，我的初中和高中生涯都过得还算不赖……慢着。
喜欢男人，而且认识郁琛的……我好像还真知道一个。
小白脸不知道是加班还是鬼混，回来得比往常都晚。我黑灯瞎火地坐在客厅等他，脑子里转过一百零八个严刑逼供的念头，最后还是决定直抒胸臆：
“你跟我哥搞过吗？”我问。
“……哈？”
小白脸有些惊讶地移开视线，一面把钥匙扔进鞋柜上的不锈钢盒里。第一次就没扔准。于是讪讪笑着，走过去把钥匙重新捡起来，再放回去。
“你他妈跟我装什么呢。”钥匙摩擦不锈钢底面，发出清脆的“哗啦——”声。我耐心告罄，拖着小白脸的衣领把他掀到沙发上：
“你那个姘头连我撒尿都要搅局，郁琛跟你见过那么多次，你会轻易放过他？”
郁琛有我这间地下室的钥匙，有空的时候，偶尔也会过来帮我收拾一下狗窝，做做饭。他来不用提前知会我，有时候我排练晚了，回来就看见他和小白脸俩人围着灶台转悠。他俩都会做饭，我只当是有个人帮厨效率更高，从来没多想过。
“你喜欢男的女的，就算爱cao小动物我也管不着。但我警告你，别去招惹我哥。他跟你们这种人不一样，他——”
他应该有很光明的未来。过着教科书上那样的，最规矩、最幸福的人生。跟你，跟我，都不一样。
“哈！什么‘你们’、‘我们’的——我最烦你们这帮直男高高在上的样子……喜欢女人很了不起吗？”
小白脸双目流露出近乎怨毒的神色，像是恨不得往我脸上狠啐一口。不过很快，他又重新笑起来——是那种怪异的、让人汗毛直立的笑容。
“不错，我是跟你哥睡过，还不止一次。你很瞧不起同性恋？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弟弟——你哥一直都是‘我们’这边的，从我第一眼见他的时候就知道。我本来没打算把他当做目标，我想要的另有其人……是他主动找上我，懂吗？他先找的我。”
真奇怪。我只是戳破了小白脸喜欢男人的事，他却好像忽然变得无所畏惧了起来。
“你想不想知道他跟人干那事儿的时候，喊的都是谁的名字？……或者我再大方点，索性告诉你，他cao我的时候，最喜欢用什么助兴？”
闭嘴。闭嘴。
我想揍他。只是手却忽然沉重得抬不起来，酸气一点点儿往上冒。这次换成小白脸执拗地薅住我的领口，一直近到离他不足十公分的地方。
我看见他笑起来露出的森森白牙，透着野兽般毫不掩饰的恶意。
“告诉你吧。我跟郁琛说，你是怎么在离这儿一墙之隔的房间里cao那些女人的时候……他ying得最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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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