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没人知道郁琛会来。他出差,原本要在上海待上一礼拜。谁知道对面合同签得远比想象中爽快,刚好赶得上买最近的一趟航班,飞深圳。

到了深圳,过关。机场附近的口岸没开,只好打车绕去24小时开放的港口。到了香港,买船票,坐轮渡到对岸,然后继续打车。没能赶上听我们演出,但好歹来得及到后台送束花——这些,都是我过了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所以啊,我不是说了吗……就算他跟那么多女人上过床,也未必轮得到你。”郁琛说,听上去简直像一句叹息。

他把花塞到我手里,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那是一束艳黄色的向日葵,天知道我歌词里的哪个部分让他能把这种明媚的东西跟我联系在一起。向日葵不要钱似的被赛得挤挤挨挨,间隙里插了张很小的卡片,是我看惯的郁琛龙飞凤舞的手写体,上面写着:“演出快乐,阿央。”

我追出去。苏瞳在我快要走出房间的时候说,其实你哥恨你恨得要命,我俩单独待在一块儿的时候,他连你的名字都不让提。

我没理。随便她和她的恶毒诅咒烂在哪个房间的犄角旮旯里——郁琛和我自小连体婴般地一起长大,理所当然最爱我……没必要听谁的挑拨离间。

郁琛没走太远。我走过两个街角就找到他,长身玉立地倚在墙边,像什么偶像剧里的忧郁男主角;或者,用刀子的话来说,就是“劲儿劲儿”的,端得很。

我知道他不是有意这样:我小时候发育慢,个儿矮,又总喜欢缠着郁琛;郁琛要和我说话,就非得弯腰不可,久而久之便染上驼背的恶习。爸妈当然见不了这个——他们有条小臂宽的戒尺,原本是专给不听话的学生讲道理用的,可是某天被更不讲道理的家长告状,尺子就不情不愿落了灰。这下可算有了用武之处:只要郁琛的驼背一有故态复萌的苗头,那柄戒尺便清脆地敲在脊骨上,比巴掌来得更响亮。

那会儿电视广告上流行一种叫“背背佳”的东西,样子就跟现在的飞行救生背心差不多,据说是能帮助小孩改善不良坐姿。爸妈舍不得花钱,但好歹有点人民教师的智慧,就把平时用来晾衣服的竹竿砍去一节,顺着领子插进校服里,牢牢贴在郁琛的背上;再用布条从肋下往腰缠上两圈,人就彻底弯不下去了。

郁琛写作业的时候,那根凸起的竹竿就像是一截外露的脊椎,抵住他,直到彻底成为他的一部分。每次到了这个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像是站在火锅店里,隔着养殖缸看老板快手快脚处理即将端上餐桌的活虾——

木质的竹签从虾的□□里捅进去,一路穿过脊椎,再从虾头的脑脊髓液里钻出来。于是那虾从此便不会动了,哪怕被烧成火的颜色,也无法蜷缩起身体,只能依旧如士兵般伫立着。

好威风,好可怜。

可是爸妈把竹竿插进郁琛身体里的时候,也并不比店老板处理一只活虾更费工夫。

我给郁琛出馊主意,教他下次看爸妈快要动手了,就立马扯开嗓子拼命地嚎,最好是把左邻右舍全给嚷来——爸妈最要脸了,一瞧街坊邻居们都跑来看笑话,一准儿下不去手。郁琛就笑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改就行。我知道,是他自己也拉不下去那个脸。

郁家祖传的爱脸如命在郁琛身上发扬得炉火纯青;又或者是我的脸皮太厚,连累匀给郁琛的便只剩下那么薄薄一层。我抓着脑袋说想不出好办法,郁琛就用指腹轻轻剐我的脸,说:你还是个小孩儿呢。

我帮不上郁琛的忙,从来都是。写歌的时候,那些积郁了太久的无能为力就会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变成我最原始的愤懑和痛苦——

我想替他骂。如果可以的话,还想替他哭。

我朝郁琛走过去,像一条黑暗里无家可归的野狗。

“你骂我吧,哥。”我说。

他没搭茬。只有目光寂寂落在脸上。

“我刚才和自己打了个赌。”郁琛说。

“赌你是会追出来……还是干脆留在房间里cao她。”

……他居然当着我的面说这个字。

过去的二十多年,郁琛在我面前从来都是冰清玉洁、落落大方——连个脏字儿都没迸过,更别说这种“流氓话”。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忿忿。“我就算再不是东西,也不至于连自己的未来嫂子都要下手。”

“是吗……这么乖。”

郁琛笑笑,眼睛微眯起来,像一头蛰伏的兽。他这人有个怪癖,想笑的时候要先绷住脸,不想笑却偏偏把嘴角咧得更开,眼轮匝肌微微用力,就凝成一张逼真的、故作和善的脸。

“我没跟她说过你要来香港演出的事。苏瞳突然这么急匆匆地赶过来……差点儿以为你们事先商量好,专赶我出差的时候约会呢。”

“……放屁。我明明守规矩得不得了,连话都没跟她说过两次。”

心里涌上一阵没道理的烦躁。明明追上来之前已经想好了,一定要跟郁琛好好解释清楚才行;可是现在这么被他看着,最先涌上来的居然是愤怒:

干嘛这么盯着我看?怀疑我吗?还是不信任我?就因为我看上去不着调、随便跟哪个女人都能上chuang,所以你就觉得,我一定给你戴了绿帽子?

你不相信我在意你的感受吗?还是单纯发自肺腑地觉得,我就是个专干混账事儿的畜牲?你不是应该最清楚不过的吗?明明是你亲自把我养大的。

我不是说过没有吗,为什么你没有立刻相信我?

这一点儿都不公平。

明明如果是我的话——

是我的话,只要你说……我肯定什么都信。

“你不信我?行。那你想要我发誓吗?”

我直视着郁琛。他不是觉得我只会犯浑吗?好,那我就干脆犯浑到底了——

“我发誓,但凡我对苏瞳动过半点儿不该有的心思,活该一辈子红不了,场场放哑炮。”

这个誓发得不可谓不毒辣。郁琛见我这样,默了半晌,才终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握住我起誓的那三根手指,一点点儿放在自己掌心里,包好,就没再松开:

“行了,干嘛突然这样……又没说不信你。”

我发现我们之间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我犯错,道歉,立刻得到原谅,然后循环往复。郁琛知道不能抻我抻得太久:我这个人耐性差,常常道歉到一半就自己觉得下不来台;郁琛要不赶紧顺着坡下,我非得给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不可。

“所以……你这次回来,是特地赶来捉奸?”

我想起他刚刚和苏瞳说过的话,不像是对自己未婚妻的心事全无察觉。不远处茶餐厅悬垂的灯带映在郁琛脸上,唯独眼睛被藏在眉弓下的阴影里,看不清。

“……捉奸还带着花来,我未免也太有礼貌了吧?”

郁琛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最后终于揭晓答案:

“我来是为了特地看看某些小没良心的,第一次来香港会不会紧张到哭鼻子。”

他帮我把前额的碎发捋开,等触碰到坚硬的发丝时下意识“哎”了一声——当然拨不动了,那可是我上台前特意做的造型。郁琛有些意外地眨眨眼,倒也没再坚持,说:“对了,刚才没顾得上问,演出怎么样?”

“很好。好得不得了。马上就要建立香港第一个粉丝网站了。”我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就是好几天没吃过正经东西了。你也知道我的外语,在这儿沟通起来忒费劲,能吃的还都死贵……你看,肚子都饿瘪了。”

我原本是打算和郁琛卖卖惨,看能不能顺便提升下乐队这两天的生活水平;不想郁琛居然真的快速摸了摸我的肚皮,还一本正经地点头:

“嗯,是瘪了。我来的时候顺便在隔壁饭店定了间包厢,你待会儿叫上你那两个朋友……还有苏瞳,一起过来吃吧。”

“谁?”我吓了一跳:“哥,你别告诉我,你现在还打算跟她结婚?”

“不结婚也不能把人就这么撂这儿吧?”郁琛瞟我一眼,不赞同道:

“再说,也不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说不结就能立马不结的——婚礼的司仪和场地都订好了,礼服也在那摆着。钱倒是小事,关键得怎么向双方家长解释?

我本来加了两个礼拜的班,就是为了空出婚礼当天一整天的时间;现在前功尽弃,一堆烂摊子等着收尾,都不知道从哪儿才能找来额外的时间……你眼睛瞪这么大干嘛,现在才知道自己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

我没吭声。比起捅娄子挨骂,心里更害怕的居然是郁琛会因为图省事儿,真就这么草率地将就结婚。

郁琛突然用力扯了扯我的脸。

“行了,别摆出这副苦瓜样……没生你的气。”

他靠过来,像我们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用额头抵上对方的,近到几乎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我是直到站在门外、听你们说话才意识到这点的:哪怕我为结婚做了再多准备、花了再多时间,可是只要有一个理由——哪怕是不那么上得了台面的——能让我借此有机会拒绝这桩婚事,我居然会觉得……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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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不说话
连载中一品鹌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