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喊,别杀我。”重绥瞳孔猛缩,身体僵直,只觉心快的要跳出来。
“你家中可有伤药?”苍檤平日都在压低嗓音,如今忽用本声,免不了有些沙哑。
重绥嗅到了一股血腥之气,指了指耳房,“那边是我的兰房,里面有伤药,去那儿罢。”
“走,我不会杀你,只借住一晚,你若叫喊,引来人前,我必杀你。”苍檤搡着重绥进屋。
闻此言,重绥心下松了几分,向她屋内走去。
苍檤方才在房顶见这女子身量纤纤,不是会武的样子,又听追她之人只喊阿婆和绥绥,断定这家就是她今夜最佳藏身之处。
外面人皆不知明国公府的世子爷是个女子,当年她母亲云姝连生三女,怀她之时,父亲苍尚要回祖地守孝三年。
母亲云姝知道,父亲苍时在世,苍尚不敢纳妾,她这一胎要再是女娘,等苍尚回来,府里不知会多出几房。却不想苍尚如此按捺不住,竟在孝期寻欢作乐,先帝震怒,下令苍尚永不得回京,云姝孕中多思,生她之时血崩,虽侥幸救回一条性命,也再难有孕。
可惜她是女娘,继承不了明国公府,云姝气急,若旁支或者苍尚的庶子袭爵,她们母女哪还有立足之地,只有被虎豹豺狼吃干抹净的份。云姝的贴身婢女生下一子,云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此子代她呈于皇室,给她正了身份上了玉牒。
从此她便是明国公府的世子爷,身负光耀门楣之责,不可行差踏错一步。
如今她已年近弱冠,却还没荫封,寻遍门路,决定入元王之列。
两位王爷皆是人中龙凤,但安王势大,苍檤心知这不过是安王早入朝之故,她若投靠元王,元王手下良将众多,她过去也不一定能受到重用,分一杯羹。元王势小,她提早摆明立场,安王定会对她委以重任。圣上正值壮年,来日方长,她不信元王会一直势薄,待元王登上九五至尊,她便是从龙之功。
她知道自己是个赌徒,但她不赌,何日才能重振苍家,比起早嫁又遇人不淑的三位阿姐,她又何尝不是幸运的呢?
既以女身入朝,便要博出一番天地。
元王不是蠢的,知道她的心思和意图,要她作一投名状,去兵部司郎中刘家偷出送礼账簿。此举甚难,但她不得不做。如今正是秋狝期间,京中许多官员随行,包括刘郎中,这是她最有可能得手之时。
虽说主家不在,刘府的奴婢小厮侍卫有所松懈,但她孤身一人翻墙闯门,还是被警觉之人发现,小心逃出坊后,又遇到一巡街使对她穷追不舍,伤了她的胳膊。不过她终究得手,如今只待元王回来,她就能封官入朝。
入屋后,苍檤收起匕首松开重绥,示意她找药。重绥从篮中找到伤药,将其放在椴木八仙桌上,两人围桌而坐。
“你是盗贼?”重绥目光炯炯,诚实发问。
面前女子身着玄色劲服,黑衣蒙面,黑巾罩头,只露出一双冷冽眼眸。
苍檤上药的手一滞,她能说她不是盗贼吗?可她确实去偷账簿了。
“不该问的别问。”面衣下的薄唇抿紧,止住将将溢出口的痛呼声。
重绥见她手衣漏出的指头白皙细腻,指甲修的浑圆,眼睛明亮有神,眼旁露出的一点肤色也甚是白净,一看就不是整日奔波在外,疲于活命之徒,且来到她家中也未生出杀人越货之心,重绥知晓此人身份不简单,说不定是哪家逃出来的闺秀。
“我帮你罢。”重绥见她单手包扎,不甚方便。
苍檤将手上的帛片递给她,又顺嘴道:“多谢......”
这不能怪她。京中有点权势的人都对明国公府避之不及,她自小遭人鄙视。在家因是女子,母亲怕她被婢子小厮发觉,房中多数事皆她亲历亲为,以至于如今得到别人一点帮助,她就会下意识感谢。
印证心中猜想,重绥笑出声,在接过她手上的帛片时,将自己先前残余手上的香膏顺势抹到她露出的指尖上。
重绥给她包扎好伤口,止住流血,见她薄薄的头巾已被汗浸湿,问道:“你要不要上床歇息?”
“不必,你若困了,就去睡,我就坐在此处等天亮。”
见此,重绥不再劝,去纱橱中取出一身素色对襟半臂,和一薄绢幂篱放至桌上,这女子比她矮半个头,衣服不会小。
“白日离开穿着夜行衣扎眼,你换上这身衣裳罢。”重绥眨眨眼,温声笑道。
苍檤神色微动,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声音略显僵硬,“多谢。”
重绥躺在床上,却也不敢入睡,与来人对视,直至东方既明。
苍檤只将她给的衣服穿在外面,将幂篱戴上离去,片刻开门鼓声响起。
重绥想那人应该离坊了罢,一夜未眠,她疲惫不堪,想是不是因为郁家门墙低矮,所以那人才选的她家,不然怎么不去别家,幸好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不过她还是得加高一下墙头。
也不知那人会不会再来,想到这,重绥本想入睡,却又打起精神,她得去找王二碗问问。
还得去采买碗筷厨具,在宗棐忱回来前把食肆开起来,重绥挣扎着起身。
只是昨夜之事要不要告诉阿婆,阿婆是阿兄派来配合她的人,儿子儿媳皆在阿兄手下做事。若阿婆知晓了,阿兄也会知晓。
重绥决定还是不说了,说了只会让阿兄徒增担忧。
刚来到灶房,王二碗正路过要去县廨。
“绥绥,收拾得咋样了?”王二碗豪爽说道。
“我这都差不多了,马上就能开起来了。碗兄,你昨夜追的人是从哪开始追的?追到了吗?”重绥只当昨夜之人没来过似地问道。
思来想去,重绥还是决定开个面肆。一是宗棐忱天天山珍海味的,来到她这儿换换口味也好。二是只有她一个人干活,面做起来快,还不用天天准备那么多肉菜。
“就在崇义坊那块,我都怀疑那小贼就住在这周围,但身材矮小又行踪鬼祟之人,我们这一片也没有啊。”王二碗皱着眉毛,百思不得其解。
崇义坊也是富贵人家居多,重绥暗思,也许那人真不是什么坏人。
“我走了,你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地方别客气,尽管说。”
“你昨夜也没好好休息,今天又去上职?”重绥眉宇间透着担心。
“这有什么的,我还年轻,一股子劲不多使使都浪费了。走了。”王二碗挥挥手离去。
三日后正午,重绥将饭幌子绑在支撑灶房不塌的柱子上,以示义安面肆正式开张。
郁家就在王府巷后的第一家,倒是显眼。
虽是小本买卖,重绥还是买了一挂爆仗打响名号。王二碗听她今日开业,也告了假来帮她镇场子、打下手。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今日我妹子面肆第一日开张,凡是进来捧场的,都赠一只抖嗡。”王二碗说罢,拿出抖嗡当街表演起来。
重绥正背身揉面,听到他说的话,不禁脸红,她没准备抖嗡呀。
一碗面三文钱,一张胡饼一文钱,一个抖嗡就要两文钱。
这哪里值得?而且她开这个铺子并不是奔着钱去的,没想着能把生意做得多大。
抖嗡的两个圆盘上不下十个哨口,王二碗双手拉拽,各个哨口齐齐出声,高亢之声,浑入云表。王二碗双手或高或低,又或一高一低,绳索上下抖起翻花,哨声此起彼伏,交叉错杂。
肆外倒是停站了不少人,只是无人进来吃面,都是在驻足看王二碗抖空竹。
重绥想扶额,发现手上还有面,又转身继续揉面切面去了,大不了等会有人进来吃面,她给来人便宜两文钱。
“店家,来一碗馎饦。”说话之人声音透着磁性与温柔。
“您稍等,马上就好。”重绥回应着,心想竟真的有人来了。
少时,重绥用托盘端着一碗馎饦送到客官桌上。
“您慢用。”重绥面带笑意,看着来人。背在身后的手死死攥紧,这不是前几夜潜入她家的女娘?
不不不,面前之人明明是个男子。
可他们的眼睛为何如此相像?
“几文钱?”苍檤抬眼看她,声音凉薄。
“三文钱,但今日只付一文就好。另外两文钱您可以去买抖嗡顽。”
苍檤将一块碎银子放在食桌上,“不必再找。”
重绥正想这块碎银子该怎么在不经意间掉在地上,王二碗挤过来,重绥装作被他撞到,手上的银子掉在了地上。
“我来捡,我来捡。”重绥擦着桌边蹲下去,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不仅是那股幽隐的香膏味,还有暗藏在伤药里的相留醉。
“欸,这位客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王二碗目露惊喜,靠近来人。
苍檤心里一惊,莫非这人认出了她?拿起桌上的筷子阻止这个男人的继续靠近。
“哼,什么人都能跟我攀关系了。店家,还是老老实实做生意为上。”苍檤眄视重绥一眼,站起身来。
“碗兄,这位郎君貌若潘安,许是长得好看的人都有些相识,你认错了。”重绥拉了一把王二碗的后衣边,歉意地看向来人。
她不能阻止王二碗,王二碗露出破绽让人怀疑,那是他的命数,况他还有功夫在身保命。而她不能露出一丝破绽,身死半路。
“是噢,你和这位郎君眉眼处也有相似处,眼睛都很大,嘿嘿。看来是我认错了。”王二碗咧嘴笑道。
“客官见笑了,我这位阿兄总是心直口快的,但是没有恶意。这碗面就当我们的赔礼,还望客观见谅。”重绥将银子放回桌上,双手请她坐下。
“留下吧。”苍檤拂袖离去,心念这女子倒是无异样,这男子不能留,且他还伤了她的胳膊。苍檤自认不是个心眼大的人。
“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王二碗见人饭都没吃就愤然离席,眨着清澈又小心的双眼看向重绥。
“没有。”重绥安慰他道,“你以后得小心行事,我看此人自视甚高,说不定会给你穿小鞋。”
“嗐,我又不认识他,还干着下九流的活,有什么好针对的,你放心。还有今日抖嗡的钱我替你出。”王二碗不以为意,转头又招呼着客人。
重绥看着给她留下银子之人的背影,疑惑那夜此人比她矮半个头,怎地今日又比她高半个头了?还有他究竟是男是女?
算了,反正也想不通,以后小心打探着便是。如今最重要的是宗棐忱还有七日就回来了,她得做好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