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重绥回到郁家,她连宗棐忱的面都没见到。重绥的面肆生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总之多是男人过来吃食,她也明白是为什么。
秋狝结束后,每日五更鼓响起,重绥就能看见宗棐忱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路过郁家。
这日开门鼓声又响,重绥照常和面,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男声。
“你就是郁家孙女珠玉?”
“我是郁家孙女,却不叫珠玉,您是?”重绥回身,见一清秀男子立在面前,虽心中知晓他是宗棐忱的人,面上仍露出疑惑。
“我叫余墨,是元亲王府的侍卫,你不叫珠玉,那叫什么?”他的眼眸略略瞪大,眼前女娘身量纤纤,面如桃花,竟如此、如此舒色·,他的心中泛起涟漪。
“我叫重绥,不知客官是想吃点什么?我这里面有馎饦、槐叶冷淘和曲末索饼,还有胡麻饼、汤饼和樱桃毕罗。”重绥如沐春风,笑着给他介绍。
余墨看着她,面上满是少年人情窦初开的模样,“重绥,好名字,好寓意呀。”见她目光清明,余墨挠挠眉尾,“给我来一碗槐叶冷淘罢,这个时节吃这个正好。”
“好,您先坐着稍等。”
余墨找了个离重绥最近的桌子坐下,托着脑袋瞧着她忙碌的身影,只觉心中酥酥麻麻,她连背影也如此好看。
“喂,小子,新来的?坐了大爷的位子知道吗?”
一道壮硕的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余墨皱着眉头抬眼看向来人,来者满脸络腮胡,声音粗犷,还用手指指他。
“滚开。”
余墨看着吊儿郎当不甚靠谱,却也从小在宗棐忱耳熏目染中长大,冷起来身上的气势远非常人可比。
邹三身强力壮,是这一片地痞流氓的头头,自从知晓怀安坊来了个俏美娘,便日日来此。今日来这儿后,竟有个毛头小子敢坐在他平素做的案椅上。
见这毛头小子身形不大,干瘦干瘦的,邹三哪会被他一句话吓跑。
重塑听到了这边的吵闹声,心中一喜,快些打起来吧。
只是她依旧走到二人身旁,对邹三福身,面色惨白,身形怯懦,“邹三郎君,食案并无固定一说,既然这位郎君先来了,就让他坐着罢。”
余墨见她小心翼翼,心中怜惜不已,对邹三越发火大,一把将重绥扯到身侧,“不必对他客气,他若敢欺负你,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邹三闻言,怒上心头,握拳袭来,只是拳未至,就被余墨一脚踹到肚子,邹三肥硕的身躯一连碎了三张桌子,才稳住身形。
余墨甩甩了衣摆,冷哼一声,侧头对重绥柔声说道:“别怕,我在这儿。”
重绥对他点头,目露感激,心中郁闷,若是宗棐忱像他这般容易得手就好了。
邹三见自己不敌,又无小弟在身侧,愤恨地盯着二人,转瞬急忙起身逃离,心道来日方长,他不信这男人终日在她身旁。
余墨正欲去追,重绥拉住了他。
“他是地头蛇,跑了就放他一马罢,余郎君不要为我惹祸上身。”重绥低着头,声音愈小。
这样的蠢人,来一次怎么够,多来几次,为她铺路才好。
余墨见她微垂的眉眼,轻拍她肩头,心中已悄然做了决定,“不过是个小混混罢了,他若再来,你不必有负担,告诉我就好,我替你教训他。还有方才坏了的桌子,我赔你。”
重绥语气轻快了不少,摆手,“不用不用,这些都不值钱。”
余墨不肯罢休,将一块碎银递给她,重绥不肯接,二人推推嚷嚷。
忽然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踵而来,重绥见两人架着王二碗走来,王二碗低着头昏迷不醒,一条腿上的布料破破烂烂已被染成血色,双脚在地上拖出一道蜿蜒血迹,任由两人拖着他走。
重绥心中一惊,拦住他们去路,慌张的嗓音止不住的担忧,“碗兄这是怎么了?”
两人将王二碗放倒在地,沉着脸,“你兄长逮捕犯人时,被犯人砍伤了左腿,这是县廨给他的月俸和抚钱,以后就算好了也不用再去了。”说罢,从腰上解下一个腰包,扔给重绥。
重绥接过钱袋子一摸,里面不过三十两碎银,不由地愤懑,王二碗自小习武,一身本事从不吝啬,如今二十两银子就能买断他的一条腿,何其可恨。
她双眼通红,拽住两人询问腿伤过程。余墨拦住她,“他们二人不过是听命办事,现在当务之急是先给你阿兄找个大夫。”
余墨知晓王二碗是她邻里,见她情绪异常,忍不住暗暗怀疑两人交情。
重绥闻言冷静下来,求二人将王二碗抬进郁家东厢房,王家此刻无人在家,她不放心王二碗一人。
那两个不良人本就是王二碗同僚,平日里没少受王二碗恩惠,又对他的腿伤心有愧疚,将王二碗搁置在床上就迅速离去,
两人心叹,谁叫王二碗得罪了上司。
重绥请离了余墨,将药局的周大夫请来。
周大夫把完脉,又去查看他的伤口,王二碗的左腿伤口深可见骨,周大夫小心地按上去,昏过去的人口中发出一声嘤咛。
“唉。”周大夫叹息,又摇摇头。
站在一旁的重绥心急如焚,却不敢打扰大夫,见大夫摇头,心中惶惶不安,“如何?他的腿还能好吗?”
周大夫给王二碗上伤药,回道:“难说,只怕你们有此心无此力啊。方才见他仍有知觉,说明腿筋未断,但若要要恢复如初,所需药材甚多且昂贵。”他观此家并不是富贵人家。
重绥心里堵得慌,听他这些话,心安下来,她有钱,“这些都不是问题,只请大夫一定要治好他。”
“那你得先付一百两定金,我才放心好为你进药材。”周大夫边给王二碗包扎,边幽幽回道。
“一百两?他需要的是什么药材?你能保证将他医好吗?”重绥皱眉,
老者冷声道:“我周家乃医骨圣手,传承百年,用得自然是秘药,你若不放心,另寻他人吧。且这一百两只是定钱,后面抓药敷药的钱还没算呢。”
重绥知周家是百年传承,才请他来,见他恼了,不欲激他,恭敬回道:“周大夫稍等,我去拿钱。”
从耳房出来后,徐南站在她门口,面无表情,声音无起伏,“你要拿钱救他?想好了?安王让你做的事才是正事。”
“我知道,救他与阿兄交待我做的事并无冲突,阿婆还是回房歇着吧。”重绥斜睨她一眼,淡淡道。
“我还以为你都忘了呢,回来半旬了,连个元王面都没见到,天天与隔壁打得火热。”徐南瞥了她一个白眼,讥讽完信步离去。
回到东厢房,重绥将一百两付给周大夫,又给了他十两银子,“只求周大夫将我家阿兄的病情放在心上,待碗兄痊愈后,我还有谢礼。”
周大夫做事向来只看钱财,不看人情,见她出手阔绰,也没有为难的意思,笑言:“这是自然,你放宽心,三个月后,你家阿兄就能活蹦乱跳的。”
她点点头,周大夫又说了些养护注意之事,重绥耐心十足,牢记于心。
将周大夫送走,重绥关了铺子,在东厢房静等王二碗醒来。
到了晚间,王二碗依旧在昏迷,重绥回想送他回来的那两个人面露不忍,又支支吾吾,清楚王二碗的伤另有隐情,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王家人,思虑再三,她还是决定等王二碗醒来让他定夺吧。
重绥去了王家,讲明王二碗托她告知一声,他外出公干,两三日来回来,让王家人放心。
次日,晨曦初露,王二碗悠悠转醒,一时间不知身处何地,转头看见了趴在八仙桌入睡的郁重绥,又看见了他绑着木板的左腿,心中一片凄然。
“绥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重绥睡得不深,听到有人叫她,瞬间惊醒,见王二碗醒来,接过一杯水问他,“喝点水吧。”
王二碗一贯带着笑的脸上,如今面带憔悴,接过水,喝着喝着泪如雨下。
“放心吧,你的腿能好,只是究竟发生什么了?你武功高强,谁能伤到你的腿?”重绥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又将他不能再回县廨当差的事和他耶娘不知情的事告诉他。
王二碗凄惨地摇摇头,“多谢你帮我瞒着家里人,不回去也好,我也不想再回去了。绥绥,我只恨那日不听你的劝告,得罪了苍县尉。”
“苍县尉?”重绥记得她只提醒过王二碗一次,就在她的面肆开张那一日,“你说那日有些面熟的人?”
竟然是他,那个不知男女的人。
王二碗一脸菜色,点了点头,自从几日前苍县尉上任,昔日还算和睦的同僚皆在孤立他,昨日追捕犯人时,所有的同僚一时间都不见了踪影,他被人二三十人围困,好不容易脱险,一蒙面人趁他力虚,砍伤他的左腿。
他知道砍伤他的人就是苍县尉。
“等我好了,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
“你不必多想,先好好养伤,既然你不想告诉家里人,我就再帮你拖延拖延,大夫说你三个月就能恢复如初。”重绥扶他躺好。
一连七八日,余墨都来看望她,见她照顾王二碗不遗余力,不禁有些吃味。
终于他将一切都准备好后,逮到重绥独处间隙,直言道:“你可愿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