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碗今日正值休沐,欲去西市买块布料,出门之时就看有生人在隔壁徐阿婆家交谈,这几年他已经是习惯性的看顾徐阿婆,便前去询问。
是一男一女,男的约莫五十,瞧着还算和善,女的年纪尚小,身着缀紫半袖,面似无情芍药,艳丽多姿。
见此人在打量她,重绥亦如此,来人身姿挺拔,头戴幞头巾,身穿粗褐衫,麦色面皮,浓眉下一双囧囧有神的眼睛,坚毅又亲切。
“碗兄,我是郁家孙女,郁重绥,小时候还同你一起顽过。”重绥噙着笑,打破僵局。
“绥绥?”王二碗见她长得确实与十年前丢失的郁重绥十分相像,当年她耶娘在外地走商生下她,直到她五岁多生了场大病,受不住奔波,她耶娘将她带回中都救治,此后她耶娘就将她留在家中,夫妇两人外出走商,没想到一去不回,她不久也在街上走失。
她是郁重绥,王二碗一时激动,上前抚住重绥臂膀,语带急切,“你回来了?你是如何回来的?”
“嘶——”重绥惊呼,他手劲竟如此大,王二碗见状松开手,憨笑道:“我太高兴了,一时没收住,对不住,对不住。”
“没事儿,看来碗兄这些年功夫练得不错。”重绥嘴角带着恰当的弧度。
“哎。”王二碗拉长语调,“就那样罢,半吊子,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如何回来的呢。”王二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上笑意不曾下去。
“过去往事不必再提。”重绥适时露出三分寂寥,转瞬又重带笑颜,“总之是元亲王救了我,我还没给碗兄介绍呢,这位是元王手下的人,张公。”
王二碗想她一届女娘,在外定然是受了不少委屈,也不欲再提。却没想到郁重绥能与元亲王府扯上关系,虽然此处就在王府后巷,但这一片都是平民百姓,况元王从来都是走正门,哪会走府后角门,他们连元王的面拢共也没见过几次。
王二碗对张桨抱拳笑道:“张公安好,也得多谢元王和张公救助小妹。”他又转头看向重绥,道:“你既回家,我自当待你如同亲妹,会照顾你和阿婆。张公对你有恩情,便是对我也有恩情,不如我来做东,咱们去食铺喝上一壶?”
“我也当碗兄为亲阿兄,只我现在还没进门见过阿婆,还是想先陪陪阿婆,再过些日子,我的食铺应该也能开起来,到时请阿兄和张公来喝酒。”重绥温声道。
“是了是了,还是得先让重绥姑娘见过阿婆,等到食铺开张那日,我们再聚。”王爷吩咐他的事还没做,张桨岂敢渎职。
“是我思虑不周了,那你先进去,我去西市买块布料,今晚你不必下厨,我来给你送吃食。”王二碗朗笑道。
“我跟重绥姑娘一同进去罢,我也没有见过老人家,今日正好认认人。”张桨苦思冥想,才想到这么一个借口。
重绥闻言在心里暗骂一声宗棐忱,张桨此举定然是宗棐忱授意,想再试探试探她有无异常。
“理应如此。”重绥笑意盈盈,又对王二碗道:“那碗兄先忙,我先行回家,傍晚咱们边吃边谈。”
王二碗告辞。郁家门并没有锁,重绥推门入户,是一家四合小院,进去便是灶房,灶房左手边还有一间里屋,用门隔开,出了灶房,院中有一青石小道通向正屋,小道左侧有一鸡窝,里面有三四只鸡,胸口颤动着,发出“咕咕”声,除鸡窝外,余地种满了牛肚菘。右侧有一小厢房,是她名义上耶娘的屋子。
正屋左边有一耳房,是重绥住过的地方。进了正屋,一幅避恶祈福百兽图正对门房,挂画下方一排樟木橱柜,其上有一座地藏菩萨,香炉里还冒着袅袅细烟,此外一张四角胡桃食案居于正厅中央,右边一排纱橱隔出里间,徐阿婆应当就在其中。
重绥挤出泪水,状似悲恸,扑身前往里间跪下,梨花带雨地哭喊:“阿婆,阿婆,绥绥回来了。”
徐南正在卧床,知晓郁重绥这几日就会回来,怎地她如此装模做样,闻声回身,见郁重绥身后跟着一陌生男子,心下了然,立时泪如雨下。
“是阿婆的心肝肉吗?”徐南颤颤伸出手臂,扶起重绥坐到竹架子床上,摸着她的面庞,似在辨认,“这些年你去哪了?可教阿婆好找。”说罢又轻垂重绥肩头。
“是绥绥,当年我被拍花子卖到青楼,如今得贵人相救,才能回来,阿婆眼睛不好,莫哭。”重绥拂泪。
“能回来就好,什么青楼瓦舍的咱们以后不提。”徐南双臂揽着重绥脖颈,头靠在她肩膀上,“我的眼睛好多了,能看清人了。”
重绥终露笑颜,“好多了也少哭,以后咱祖孙两个好好过日子,贵人在旁,尽让人看咱笑话了。”
徐南闻言松开重绥,“哎哟”一声,“是嘞,阿婆眼神不好,你也不提醒阿婆,一大把年纪了还哭得跟个**一样。”
张桨本就被祖孙相聚感动的稀里哗啦,不自觉也留下了泪,听到徐南这么说,破泣为笑,“人之常情,孙女被拐多年,如今再度承欢膝下,不哭才是有违人性。”
“多谢贵人谅解,绥绥,你给阿婆介绍介绍。”徐南摸着重绥的手背,亲昵道。
“这位是张公,我此番能从虎狼窝里出来,全因张公怜悯。”
徐南闻言便要下床跪谢,张桨赶忙阻止,“夫人折煞老朽了,我也是听从主子命令。”
“不知是何人呢,老身也好去拜谢。”
徐南欲给张桨搬个小杌子,重绥见状赶忙接过送至张桨身侧,张桨示谢坐下,言:“正是郁家前面的元亲王府,只是我家主子喜静,还请夫人莫要张扬救助之事,这样只会徒增烦恼。”
徐南听出他言下之意,郑重点头,“还请王爷放心,我们祖孙两人绝非攀龙附凤之人,定不会招惹麻烦。”
重绥也在一旁点头。
张桨见该做的都做了,便起身告辞,徐南留他吃午饭,张桨不欲,徐南就执意要将张桨送出门,重绥扶着徐南言她阿婆最是热心,张桨推脱不过。
置于郁家门口,张桨挥手道:“夫人、姑娘请留步。”语罢,阔步离去。
“张公。”重绥视徐南一眼以示安抚,抬脚向张桨小跑去,张桨离她三丈远,正停步回首望她,目带疑惑,不知她还有何事。
“还请张公帮我捎句话给王爷。”重绥目露期冀,见张桨点头,继续道:“张公只需对王爷说,重绥知错了,还请王爷息怒。”
张桨不知是何寓意,只点头说:“我会带到的,你回去罢。”
重绥言谢,扶着徐南关门回屋。
关门片刻,徐南也不用重绥扶了,神色漠然,“接下来你该如何做?开饭点铺子?”
“嗯,隔壁的王二碗经常来?”重绥揉揉眼睛,最近哭的有些多。
“那是个呆小子,满腔热情,赶都赶不走,我也不好明说,反正不妨碍我们的计划,随他去罢。”
“行,今晚他邀我们去他家吃饭,你做好准备。”
“哎哟,累得慌,我进屋了。”徐南锤锤后背,向里屋走去。
重绥拿着行囊回到她的耳房,耳房很小,只有一张竹制拔步床和一桦木书案,满屋落灰,也无一张被褥书册,空荡荡的。
出去找了一块抹布将床擦拭干净,重绥把行囊摊放其上。广袖楼不许她带走楼内给她置办的衣被钗鬟,待李妈妈清点完暖房里没有东西缺失,才许她离去。
不过她有之前在雪青阁攒下的三百两银子和六只簪钗,此外,席妈妈又给了她一百两银子。如果不是要帮阿兄,这些银钱足够她潇洒一辈子。
不行,重绥摇摇头,她怎么能这么想,阿兄正处水深火热之中,她岂能有肆意潇洒之心。这些银钱她也要攒着,待功成身退之后,再用来当作盘缠。
待重绥将耳房拭净,已经正午时分,跟徐南招呼一声后,便去西市买一些素日要用之物。
西市跟怀安坊隔了四个坊,重塑不禁加快脚步,不然在闭门鼓后回不了家,只能就近寻找店肆住一夜。
不料入了西市,又遇王二碗,王二碗一听她要置办东西,立马要同她一起,言她一人拿不了多少东西,他在一旁既能帮衬着,还不会让店家看她长得好就哄欺了她。重绥笑着言谢。
二人从西市回来,王二碗跟徐南问过好后,又将买来的被褥帷幔送至她房前,一脸纯良,热笑道:“你先收拾着,我回家烧饭,等饭好了,你跟阿婆一起过来。”
徐南已从正屋出来,站在重绥身旁,笑声溢出,“多谢你帮绥绥,等会我们带两坛清酒过去小酌一杯。”
大良户籍按田亩财产多寡分九等,王家属下三等,家境贫寒,郁家从前还算殷实,儿子儿媳和孙女走失后,徐氏一直靠着家底过活,又只身一人,花费不了多少,所以郁家并不在下三等,却也只是好一点罢了,说来也多亏王家人心善看顾徐氏,不然郁家就一花甲老妇,早遭了贼。
中都城地域辽阔,百姓众多,又有胡商买卖旅居,因此中都城共有两个县廨,以朱雀大街为分,一为永秋县管西,一为长云县管东,两县又归京兆府管辖。
王二碗在长云县廨当不良人,身份低微,一年统共不过十两银子,他还有一大哥名为王大石在码头做工,一年七两银子左右,王家夫妇两人一年帮人做些散工,也挣不了多少钱,是以王大石年过弱冠还在相看,王二碗倒是只比重绥大两个年头,不甚着急。
这边收拾妥当后,重绥携徐南前往王家,一行六人围坐桌前吃食闲谈。
那边宗棐忱日暮回府后,召张桨来正屋回话。
宗棐忱正坐鞓红清漆太师椅,手里端着釉里红六方杯,轻呷一口茶,抬眼问道:“如何?”
张桨俯首叩地,口带瓮声:“奴跟重绥姑娘去官府销了乐籍回到郁家,在门口遇到了隔壁王家人,名为王二碗,重绥姑娘与其攀谈几句后,就进屋寻徐夫人,两人情深意切,悲喜交加,泪洒当场,令人动容。”
宗棐忱若有所思,见地上人肩膀抽动,蹙眉,放下茶盏,将重绥的素银簪子放到右侧桌上,轻敲桌面,“这是簪子赏你的,再去账房领赏,先下去吧。”
张桨闻言,吸了两下鼻子,小心翼翼起身拿走簪子,又道:“王爷,重绥姑娘托奴给王爷带两句话。”
“什么?”
“重绥姑娘说她知错了,还请王爷莫生她气。”
宗棐忱嗤笑一声,“下去吧。”张桨叩首离去。
轻摇着茶盏,宗棐忱回想两人相识以后的情形,一介孤女,求助无门,又适时抓住机会向他伸冤,倒是好胆色。想来他们二人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过去半月,重绥请人将郁家带门的墙给打通,整个灶房暴露在外,余地摆上几张桌子,又将灶房里间的杂物清理干净,装饰一番,也摆上食案。这样她的食肆就一切
又去官府备案批准,登记经营,缴纳管理费与陌钱,一切都好,只待开张。
重绥并不指望食肆挣钱,只是借个名头与宗棐忱或者王府里的人相识罢了,不然她一个平头百姓,主动结识王府众人倒是显疑,开个食铺,让王府中的下人侍卫主动来相熟她才为正法。
大良建朝后,每年八月初,有十日秋狝之例,阿兄和宗棐忱三日前已随明武帝去了河北猎场。
月华正浓,星光斗璨,重绥在耳房里摆弄香料,最近她翻看古香方,研制出一盒香膏。里含丁香、木香和蜜香之类的轻薄香气,制成后涂抹,却经久不散,重绥挖出一些膏,用手搓开,细细品闻,沁人心脾。
马上她就要整日呆在油烟灶火旁,身上免不了沾上不好闻的气味,能洗掉倒还好,只怕浸染久了身上总会萦绕着肉腥油气。有些男人看好贤惠女人,可若这女人整日操持灶厨,灰头土脸的毁了一丝男人的想象,他们便会嫌弃万分。
重绥不相信宗棐忱不是这样的男人,只能以防万一。
“咚、咚、咚。”已经丑时了,怎么有人在敲门?
“绥绥,阿婆。”是王二碗略显焦急的声音。
徐南早已入睡,重绥收起香膏前去开门,目露困惑,“碗兄,你怎么来了?”
王二碗朝她身后四看,又低头看向重绥,担忧万分,“你可有看见什么可疑之人?”
“并无可疑之人,怎么回事?”重绥摇摇头。
“我刚刚正追一个蹿高走墙之人,此人半夜行踪诡异,定是盗贼,结果我追到这边,他就不见踪影,所以我来挨家挨户的问问。”
“都这么晚了,你又不是巡街使,怎地是你来干这个活计,他既是盗贼,你也要小心万分。”重绥皱眉。
“巡街使里有人找我帮忙,我自是不好拒绝,就替他一晚。你快些回屋,我再寻寻,不能让乡亲们受害。”说罢,王二碗快步离开去往下一家。
重绥摇摇头叹息,关上门。这王二碗实是个老好人,来日说不定要在上面栽跟头。
回房途中,倏尔一把匕首从背后架在她的脖颈上。
“别出声。”是个女声,嗓音略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