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黎王宫内。
慕云容懒懒地斜卧在软榻上把玩着自己的纤纤玉指,上面的蔻丹艳丽非常,时不时低眉斜一眼跪着的人。
待瞥见底下跪着的人身形微晃,几欲坐在地上时,慕云容开嗓了:“季大人。”
娇俏的嗓音使得季明心肝一颤,重新挺直腰背,谄媚笑道:“老臣在。”
“季大人,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这人既然死了,那令公子与宫女私通,珠胎暗结的勾当,本后就不追究了。但你要知道,那小宫女可是大王身的紧要人物,生的娇气。平时恼了就连我都是要让三分脸面的。大王原打算将她封为夫人,谁知竟出了这种意外,此时若是大王知晓了内情怪罪下来,那可是要……杀头的。”
最后三个字,慕云容降了声音,缓声慢语,听得季明心惊胆战,慌忙道:“明白!明白!”
韩裔这半年不问国事,日日让那小宫女作陪的事情他自是有耳闻。奈何溪儿事情已然坐实,又给慕云容抓了把柄,他除了嘴上求和也无可奈何。
“王后若有用得到臣的地方,但凭差遣,老臣绝无二话。”
闻言,慕云容捂着嘴笑起来:“季大人说笑了,我一个深宫妇人,能有什么用得到你的地方?”
“是,是。王后金枝玉叶,多得是能差遣的,像老臣这等笨手笨脚的粗鄙之人,定然是配不上的。”季明面上连连应声奉承着,可眼底荡漾着浓浓的不屑和愤懑。
慕云容这个小蹄子,才不过十八,就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装腔作势!季溪也是个不争气的,色迷心窍,被这女人抓住了把柄。
“行了,昭陵君这玉珏,本后便暂时替他保管了。等日后有机会,我想季大人定然有机会拿回去。”
季明咬紧后槽牙,咧嘴笑道:“臣下告退。”
四年后。
当年被季溪推下过的池塘早已翻修成了翠湖。邵燕沿着湖岸边缘漫步,身后跟着位年轻的男子,一身素服黑衣,腰间银丝螭纹绣线。
“臣听说王上要对季家下手了?“墨爻问。
“怎么,你觉得不妥?“
“并无不妥。”
算起来这些年季家耀武扬威,邵燕拖到现在才决定将其铲除,也算厚待。
“只是……“墨爻话说到一半,就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邵燕头也不回问道:“只是什么?”
半晌也没听见墨爻回话,邵燕只好回头看他。
“只是王后那边……”
这几年王后与季家走动频繁,若是此时动季家,难免要和王后起冲突。
“你是担心北魏借机插手?”邵燕抬手折了段枯枝。
“王后,杀不得……”
墨爻知道这话是自己逾越了。
邵燕凝眸定睛看他,懒散回道:“谁说我要杀她了?”
到时候关起来,不要生意外就好。
岁庚九年秋,黎王邀季候秋猎场,举弓射季候,季候闪躲不及,坠马,即死。
邵燕翻着史官的记录,嘴角扯起抹讥笑。
史官跪在殿中央汗如雨下。
“你不必害怕,本王就看看。”
反正写的也不是他。
看完史官的记录,邵燕才想起来慕云容还被关在寝宫里。
邵燕站在门边看了她许久,白皙的脸庞秋日暖阳照耀愈显明媚,一如初见时她烛光下的模样。他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再这么望着她。
等到慕云容瞧见他,眼底流露出厌恶的神情,邵燕才慢慢走过去给人松开手腕上的麻绳,动作轻柔。
“黎王还真是扮猪吃虎的好手,你父王若是知道自己生的儿子并非草包,估计能高兴地从棺椁里爬出来!”慕云容一见到他,忍不住出言讥讽。
一想到这几年自己就像个跳梁小丑一般在韩裔面前蹦跶过来蹦跶过去的,她气就不打一出来。
邵燕:“……”
两人相敬如宾久了,他还是第一次领略慕云容的牙尖嘴利。
但他并不恼火,只是低头笑道:“姐姐生的哪门子气,你夫君不蠢不呆,你该高兴才是。”
高兴?呵,怕是等不到她高兴,就变作一捧黄土随风而去了!
慕云容并不知晓邵燕的真实身份,至于黎王是邵恒的亲儿子这传闻,她也只当是黎国季氏为了夺权散播的谣言。
所以,她并不清楚,邵燕是踩着自己生母的骨血,踏着亲姐的尸骸,伴着邵府数百被烧死的冤魂,坐上这黎国王位的。
他的痛苦,他的悲哀,他的恐惧,他那无处可存放的思念,无人听得。
慕云容于他而言,他也分辨不清,到底是亲人之爱多一些,还是情人之爱多一些。但他知道,他在乎慕云容,即便可能慕云容这么多年对自己的担忧与关爱是假的,也都由着她折腾。
邵燕本想给她揉掉手腕处的红痕,慕云容却抽回手,高傲抬头眸中尽是不屑,“你我今日既然已撕破脸面,你又何必同我惺惺作态。成王败寇的道理我也懂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邵燕见同她说不通,也不愿再讲,转身就要走。
却听见身后慕云容大喊大叫:“韩裔!你回来,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邵燕没停,心里叹气,他这个王后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太刚烈了。不过这也正是他喜欢她的地方,若非如此,当年她又怎敢设计陷害季溪。
黎国晨议仍旧热闹非凡,只可惜时过境迁,此时此刻已不是彼时彼刻。
邵燕翻看着季溪递上来索要驷车庶长的案简,提起朱笔划掉,随后轻蔑一笑,“听闻舅舅这几年贪图玩乐,身体每况愈下,有些力不从心了。依本王看。魏国兵马如狼似虎,本王担忧您的身体,驷车庶长一职还是交由陈巍吧。”
“不可!”季溪一听韩裔想要分权,立马站出去反对,“陈巍一介小儿,怎能担此大任?!”
“哦,是嘛?”邵燕抬眼看他,“那,舅舅可愿意亲自领兵前往?”
这……
季溪不过是躲在季明身后的无脑少爷,属实草包一个。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怎么肯去北境领兵打仗?韩裔这分明就是为难他!
可惜,即便他在不愿意将这块肥肉让出去,韩裔也不是他记忆中可以肆意欺辱的狗崽子了。若放在以前,他身后定然会有一群人站出来。
可如今风水流转,能帮季家说话的人,已寥寥无几。
下了晨议,邵燕心情甚好,就发现一群宫侍急匆匆不知往何处去。
“这么慌慌张张的,哪里去?”邵燕拦人问道。
被他拦住的宫内侍从急忙跪地回道:“回王上,是凤仪宫走水了,小人们正赶着去救火呢!”
走水?!
邵燕脑中刹那间空白,也顾不得身上繁重的王服,转身便往凤仪宫奔去。
等他赶到才发现火势滔天,宫侍们拎来的水根本就无济于事。熟悉的热浪扑来,邵燕像是又回到了当初邵府那场大火。
一样的温度,一样亲眼目睹。
只是这次,他没有犹豫,果断地扯开外衣,用水浸湿就往寝宫里面冲去。
吓得周围一堆宫人来拦他,挨他最近的道:“王上!您不能进去啊!王后……”
“滚开!”邵燕双目猩红,甩开拉住他的宫人。
他已经在大火中失去了无数挚友亲朋,如今他也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慕云容也葬身火海。虽然这些年他偶尔也会想,慕云容对他的关心是出于贪恋权力,寄人篱下不得已而为之,还是曾有过那么一两分真心实意。
可如今他不想再纠结了。真也罢,假也罢。当他冲进火海的时候,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他都要慕云容活着!
四下烟雾弥漫,满目尘埃狂卷。椒墙塌,横梁断。
邵燕义无反顾地闯进火里,可幼年的记忆终究阻挡了他的脚步。仿佛脚下千斤重,他提不动步子往更深处走去。此时的他站在着火的横梁下,像被人抛弃的孩童,无助的呼喊着慕云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然而,他听不到任何回音。
直到自己被人架出去,邵燕才在一堆慌乱的面孔中发现熟悉的面容。
慕云容正诧异地回望着他,头上青丝微堕,金钗横乱,虽说脸上也蹭了几道灰。却没他这般狼狈。
“王上,王后早就被救出来了!”福顺在一旁提醒他道。
女子顶着张灰扑扑的小脸完好无损的站在廊前,浸透在晚晖中。邵燕原本黯淡的眼眸霎时明亮,匆匆往前迈了几步,却又顿在不远处。
因为可他很快又想起自己方才丢人的举动全被慕云容看了去,不由羞赫万分。扭头瞪着身旁的人,那眼神分明在怒说着:你怎么不早说!
福顺自然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心里嘀咕道:小人想说来着,可您也没给小人说的机会啊!
“你怎么样?伤到没?”邵燕整理好情绪,走过去担忧问道。
慕云容摇摇头,正要回话,就听见身旁的福顺夸张地喊叫起来:“哎呦,王上您这手!”
两人双双因他的话朝邵燕手上望去,肿胀狰狞的突起刺痛了她的眼,又想起韩裔方才连命都不要的模样,不由鼻子一酸。
“小人这就去请侍医过来!”福顺很有眼力见地跑去请人。
“不碍事。”邵燕见慕云容眼眶微红,反而安慰她,“不过是被烧伤了一小块。”
她没事才是万幸。
眼前女子朱唇微微张开,“你是黎国的王,凡事都要想个利害,怎的这般莽撞。”
她本也想说些软话的,可到底还是学不来零露那般讨喜的作派,话锋又转作了埋怨。
可邵燕却毫不在意,紧紧地拉着她手勾唇笑道:“好。”
他当然想过利害,这黎国本就不是属于他的,但是慕云容却实实在在是他的。
孰轻孰重,他自然拎的清。
“都说生死见真情,您瞧今日王上冲进火里心急的样子,心里定然是有您的。”是夜,茱萸在她身旁吹耳旁风。
说不感动是假的,她自小长在宫内,见惯了无情无义之徒,狼心狗肺之辈。即便是她亲兄长,也不过视她为可以利用的工具罢了。
邵燕不傻的,那他就应该清楚,自己死了,于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她已是北魏弃子,邵燕留她何用呢?
慕云容躺在床上滚来滚去,抱着被子烦躁不安。
本来韩裔这么多年扮猪吃老虎的事情就让她耿耿于怀,自己再季家面前纯良无害当好人,把她推出去当恶人,真是利用了个彻底。
“茱萸,你说他是不是另有所图?“慕云容还是不放心,把身旁的人摇醒。
她可不信韩裔能有那么好心。
有啊,当然有,那不都摆在脸面上了嘛。不过,这话不该由她来说。
“殿下可想过,若是离开黎国,要去哪儿?”茱萸小声问道。
慕云容想了想,朗声回她,“哎,天下之大,何愁无有容身之处?”
“那殿下可曾想过,出宫容易入宫难,这一走,便再也回不来了。”
茱萸的话,慕云容从未想过。
她恍神片刻,小声呢喃,“那便……”
不回来了……
可她当真舍得下?舍得下那个叫了自己七年姐姐的人,舍得下那个冒死冲入火中,想救她出来的人,舍得剩他一人在这偌大的宫中。
邵燕坐在门外台阶上等着慕云容的回答,可惜,整整一晚,他都没能等到。
还是……什么都留不住吗?
坐在白玉阶上的男子笑了,细细抚摸着手掌处的新疤痕。
“算了,本就该一个人的,总不能野兔闯进了家门,就成你的了。“邵燕苦涩摇头,一步步踏着晨曦洒落的光芒,朝大殿走去。
之后的几日,慕云容一直在找机会试探试探邵燕对自己的态度,然而她怎么感觉韩裔这小子在躲她?虽然好像没有什么理由让她这么想。
邵燕确实在躲她,不过忙也是事实。
当年的事,总该有个了结。
商陆和玄参当日被捕后就被关在了地牢下面。此刻刚绕过地牢里的层层侍卫,回到地面之上。
谁知正要开溜,商陆突然顿住脚步,停在底牢前。
“师尊,不走吗?“像是疑惑看他。
商陆环顾四周,总觉得外围的断壁残垣有些熟悉。思忖半晌,他好像知道邵燕为什么要把他关在这里了。
这个地方,是曾经的邵府。
或许,邵燕有意让他见那人最后一面。
“你先回客栈取行李,我随后就到。“说着,商陆便头也不回地又往地牢下面走去。
“哎!“
玄参本欲喊他,奈何人立刻就没了踪影。
算了,就先按商陆说的办吧。
邵燕孤身一人入了地牢。
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邵恒了,眼前的男人让他无比陌生。张口也不知道该喊他什么。
父亲?还是……邵将军?
这么多年过去了,邵燕甚至觉得对这人连个合适的称呼都没有。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喊了他一声邵将军。
这人对得起黎国,却配不上是他的父亲。
邵恒看起来却没有他这么踟蹰,果断跪地行礼道:“王上。”
一声王上,隔断了邵燕所有的妄想。多年未见,恨意里夹杂的思念也消失的无影无踪。邵燕手掌攥紧,眼尾沾上戾气。
邵燕冷笑:“这里没有旁人,邵将军不用装模作样,对一个晚辈性如此大礼。”
邵恒低头不语。
“本王前来,是想问你一件事情。正所谓瞒君非忠臣,欺君者自戕。”
邵恒眸光暗闪,心底微颤,没忍住抬头看他。这句话,正是他当年一字一句交给邵燕的,没想到他还记得。
邵燕忽然对上他的眼眸,刹那慌乱,连忙错开。片刻又觉自欺欺人,待他看回去的时候,邵恒又重新低了了头。
心底怒火又升腾了几分,邵燕俯视地上的人道:“我只问你,当年邵府大火,并非意外,而是你亲手放的,对吗?”
“对。”邵恒回答的坦荡。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燕儿又不傻,当年大火疑虑颇多,只要有心,怎么都能查得清楚。
听到邵恒亲口承认,邵燕身形微颤,险些没能站住。像是悬在半空一样,脚下无有实质。可他仍旧硬撑着继续问道:“当年你将我拦在府外,不是救我,而是怕我冲进去救人,是也不是!”
声音哽咽,邵恒不可能听不出来。无可奈何按下心底的凄楚,邵恒阖眼,咬牙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