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几日,季溪寻了各种借口逗留宫中,慕云容也颇为配合,隔三岔五便和他“偶遇”一次,联络联络感情。等到中秋夜宴的前几日,两人已经合同水密,心照不宣。
虽说各方都安排妥当,可慕云容还是不放心,趁着穿宫服的空当反复确认:“茱萸,福顺那边可都打点好了?后日夜宴,可别出了岔子。”
“放心吧殿下,都打点好了。”茱萸给她披上外衣。
“嗯。”
茱萸小声道:“不过,殿下何不依靠北魏?”
“北魏?”慕云容冷笑一声,“北魏若是靠得住,就不会让我来做人质了。”
圈在这中黎王宫,做一枚见不得天日的棋子,这就是她那好哥哥为她选的路。
来黎和亲,哪条路是她选的?那些人口中喊着深明大义,为民为国,又有谁为她想过,这是她一辈子的事?她孤身在黎,又有谁帮得了她?
她想挣脱身上枷锁,想事事可以自己选择,她不该懦弱到,只有死这件事才能自己做主。
此时距离黎国千里之外的东夷城郊,郁郁葱葱的梧桐树林里,正有两位少年歇息。
看起来年纪稍大的那位躺在树上,乃东夷王同父异母的弟弟,姜肆。年纪较小的一位坐在树下,乃东夷王的四公子——齐萧。
王城郊外这棵带有标记的梧桐树是他们幼年溜出宫时发现的,如今亦是两人传递消息的地方。
“哈哈哈哈。”头顶传来一阵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齐萧坐在树下抬头看他。
齐萧与他的这个小叔熟稔得很,没那么多繁文缛节,招呼人的时候,连称呼都懒得带。他知道姜肆在外放浪惯了,不介意这些。
躺在树上的人折好手里的信纸,一跃而下,在他面前站定,手肘压着树干低头看他道:“这魏女想做黎王,难道不好笑吗?”
魏女?黎王?
齐萧眼珠一转,舔舔唇,“韩裔那个王后?”
姜肆点点头,将信纸递给他。
齐萧看过后道:“也难为她了,外有季家,内有黎王。”
“帮她?”姜肆问道。
齐萧认真想了想,重新折好信纸,问道:“中黎王宫好进吗?”
姜肆大笑:“除了涿山,这世间我哪里去不得?”
涿山倒也去的,进去了出不来罢了。
齐萧站起身,缓声道:“那就先去看看韩裔有没有活着的必要。”
说罢便离开了。
姜肆看着齐萧的背影,有些恍惚。他就说,齐萧比他更适合留在王宫里,里面的弯弯绕绕,太复杂。
齐萧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地思考姜肆带来的消息。谁当中黎的王,齐萧其实无所谓,但那人绝不能连他上位的那日都等不到。慕云容想做黎王,是不是为了北魏,他不清楚,若是为了北魏吞黎,还是除去得好,若不是为了北魏,那就有意思了,扶她上位又如何,日后东夷图之何难?
韩裔……
听说当年因黎王年幼,难堪重任,故而王后监国。
可到底,只是听说。
是夜。
中秋晚宴,邵燕于金銮高台宴请群臣。群臣神色各异,欣喜若狂有之,万般无奈有之,乐见其成有之,满目无谓亦有之。
刚攀附季家爬上来的一群蛀虫自是欣喜若狂,对王上奢靡度日的谢家一党是万般无奈,对黎王不思进取只知贪图玩乐,季家便是乐见其成,其余一众就是满目无谓了。
邵燕自然清楚底下诸位皆非纯良,能于今日站在这种地方,没些手段人脉是进不来的。他自然不会傻到无权时就想着将异己尽数铲除,更何况那也不现实。所以,今晚名为夜宴,实为筹局。
借着梳妆打扮的由头,慕云容故意晚来了片刻。
因为这样才好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果不其然,在她踏进殿门的那一瞬,所有人的目光皆注视着她。季溪先是惊讶,随后转变为惊艳,最后便是贪婪。
来人盛装夺目,仙子莲步。云鬓似墨染,肌肤胜雪白。眼送秋波去,媚自骨中来。柳叶眉,楚宫腰,翡翠银簪金步摇。娇艳动人琼花容,赛过西子争月貌。玉珠串花琉璃坠,螓首蛾眉春颜娇。
慕云容路过季溪桌案旁时,故意停顿了半步,微微侧过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只那楚楚可怜又满含春意的一眼,便让季溪麻了半边身子。手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酒杯里的酒洒落出来。
慕云容将一切都看在眼底,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故作矜持朝韩裔走去。
待她给韩裔行过礼,两人寒暄了几句,宴会便开始了。
便是从慕云容进门的那一刻起,季溪的视线便再也没从慕云容身上移开过。
按理说,饶是季溪再大胆,也不敢把那心思动到黎王王后身上去。可若对方也有这个心意,那就另当别论了。
既然韩裔享不了福,那肥水不留外人田,他这个当舅舅的先尝也无不可。
念此,季溪微微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管弦丝竹,编钟声声绕梁。
待时间差不多,慕云容悄悄给福顺递过去一个眼神,也不知他是真的被吓到了,还是按计划佯装的,一杯酒洒在了她身上。
“呀!该死的……”怒火升腾,正要发作,扭头便看见王上正在看着这边。不由嘴巴一撅,冲王上娇滴滴道:“王上……”
没等邵燕说话,慕云容抢先道:“还不赶紧带零夫人去换身新衣来,秋日夜凉,不要冻坏了。”
“是。“福顺接到慕云容的示意,急忙起身领着人往外走。
而零露此时已完全沉浸在慕云容的那声“零夫人“中,明眸雪亮,眉梢微扬,趾高气昂地任由福顺带她出去。好似这样便能印证慕云容说的话一般,自今日起,她便是零夫人了。
大王果真是要封她作夫人的!
然而零露这一去便是半个时辰,邵燕十分配合地表现出担忧状,坐立不安。
那模样还当真让人瞧着是焦急不已。
慕云容暗里撇嘴,心底略酸。可到底是大计当前,容不得她计较什么,贴心开口:“零夫人久久未归,婢子去看看。”
邵燕忙道:“好好好,有劳王后了!”
看着慕云容离席,季溪也悄悄起身跟了出去。
慢悠悠走在宫里的路上,慕云容模样散漫,哪有个要寻人的样子。
脚尖一点点追着衣摆,听着身后不远处的声响,心底想着别的事儿。
韩裔虽然人傻,那皮相倒是一顶一的好。说实话,这般好耍的人也是难找,倘若他……
念此,慕云容猛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真是的!她真是被美色昏了头了!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到时候岂能留他作祸患!
眼看着走在前面的女子离他越来越远,季溪正欲加快脚步跟上去,宫门转口,突然被人拦住。
突如其来的一只手把他,惊魂未定之时,接着月光才看清来人是茱萸。
“昭陵君,这边请。“茱萸小声道。
季溪心下了然,红晕爬上耳畔,着急忙慌地跟着走。
茱萸把人领到一处偏殿,站在门口微微一笑,示意季溪自己进去。
殿内并未燃烛照明,昏黑的环境使季溪更加兴奋。迈步往里,隐约看见帷帐内躺着一名女子。
他理所当然地就认为床上的人就是慕云容,按捺不住内心的欣喜,朝着床边走去。
冰凉的空气贴近肌肤,衣衫被人扯开,零露这才悠悠转醒。
她记得自己只是喝了一杯宫侍递来的茶润喉,之后的事情便完全不记得了,如今她这是在哪儿?
抬手触摸到一片温热的肌肤,零露心底一惊,是个男子!
“你……你是谁?!”
女子高叫出声,把季溪吓了一跳。
不对啊,这声音……不是慕云容。季溪亦惊讶回望她,眯起眼睛仔细辨认。
“放开我!”
看着眼前上身赤-裸的男子,零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挣扎着推开季溪。
“别乱喊!”季溪伸手死死捂住零露的嘴,他还没忘记这是在深宫中,若是引来旁人,那可就完蛋了。
零露被捂住口鼻,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呼喊不得。
恰巧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声音分外明晰,是有人来了!
千钧一发之际,零露急中生智,一口咬在季溪掌心。
“啊!”季溪条件反射地松开手,零露急忙跌落下床,欲往门外跑。
“救……”
眼瞧着女子就要喊人,季溪心中一慌,一把将人扯回,掐着她的脖子就朝墙上撞去。
“砰!“地一声闷响,伴随着屋外”吱呀“的开门声,好似锣鼓齐响,大幕拉开,好戏才刚刚上演。
“这!这是怎么回事?!”慕云容惊讶捂嘴,低眉朝地上躺着的人望去,又是一声惊呼,“呀!这不是零夫人?”
见来人是慕云容,季溪反倒松了口气,绷紧的肩膀顿时卸下,靠在床边擦去额角的冷汗。
慕云容大着胆子走过去蹲下身探了一下零露的鼻息,竟然死了。
也好,省的她动手。
“此地不宜久留。”慕云容利落起身,对季溪道,“昭陵君还是先速速回到席间,免得东窗事发留有嫌疑。”
“好!”
季溪掷地有声,毫不犹豫就往外溜,走到门口才发觉不妥,回头问:“那你呢?”
“我自有办法!”没想到季溪会回头,慕云容差点没收回眼底的不屑和轻蔑的嘴角。
季溪犹豫片刻,点头走了。
“没想到这昭陵君还有几分良心。”茱萸站在门口笑。
屋内的女子跨门出来,抄着手附和,“是有几分,但不多。”
说完,慕云容给宫门外等着的福顺递去个眼神,冷声道:“去把人处理了。”
福顺急忙低头,不敢看她,声若蚊蝇,“是。”
待慕云容领着茱萸走后,才有一人踩着月光进来。
邵燕站在门口,借着光看了好久。
“王……王上!”刚把人拽出殿门的福顺看到邵燕站在外门口,吓了一跳。
邵燕回头,“嘘”了一声,弯手将殿门口处打颤的人招呼过来。
福顺弯腰小跑着过去,跪在他脚边直哆嗦。
“你害怕?”邵燕蹲下身,吓得福顺又往后缩了缩。邵燕知道他在害怕,却不是在害怕自己,应该是怕王后。
“你叫什么?”
“小……小人……没叫……”
邵燕提了口气,咬牙切齿:“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福顺!”
“福顺。”邵燕轻声重复了一遍,点头站起身,眸光流转道,“你不说,我不说,王后就不知道我来过,你觉得呢?”
跪着的人连连点头,“贱奴明白!”
邵燕过去将人抱起,朝外走去,路过福顺时,幽声道:“跟寡人走。”
带着一尸一人,七扭八拐转过宫门无数,才来到被季溪踹下去过的池塘边。
随后手腕力道一松,怀中的少女便落入了池塘里,溅起无数水花将人吞噬。
伫立在池边的人神情漠然,冷眼盯着池塘,哪还有人前对少女百般呵护,宠爱至极的样子。
过了一会,等零露的尸体浮起,邵燕才转身离开。
绕出假山,邵燕才发现刚才那宫侍竟一直在不远处望风。
即便这处根本就不会有人来,也无风可望。
他想了想,离去的步子又转回去,特意叮嘱了一声:“既然在王后手下做事儿,就好好跟着。”
那宫侍一愣,马上反应过来邵燕的意思,接连点头。
邵燕并不知晓,今晚数出好戏,尽数落入他人眼中。
姜肆等人走后,才从凉亭顶上跳下来,走到池塘边望着浮起的尸体。隐隐约约,觉得还冒着死人的热气。
不由笑了笑,他那侄儿一定对这些感兴趣。
于是,姜肆又连夜赶回东夷,欲将今晚所见说与齐萧听。谁知他刚到门前,就撞见齐萧一瘸一拐的出门。
姜肆扫了一眼他的腿,不解道:“你腿怎么了?”
齐萧没回话,满目怒火的样子,拖着一条腿执拗地往外走。
赵烨在后面追出来喊道:“公子!您慢点儿!”
刚跑出来的赵烨看到了门口站着的人,先是给姜肆行礼,随后小声对他道:“公子昨日大殿之上,被王上命宫侍将其乱棍打了出来。”
他哥?他哥又在折腾什么?
“赵烨,过来驾车!”
赵烨抿了抿唇,自知拗不过齐萧,只得去赶车。
姜肆跟着跳上车,挨着赵烨坐在车外。齐萧握紧拳头,喘了好几口气,平息好自己的怒火,才冷声道:“昨夜父王做一妖梦,今早醒来后请去巫师占卜,巫师说父王所做之梦与南梁的战事相关,卦象生凶,唯有他亲自去才能解救。”
姜肆明白了,齐萧向来不信那些个占卜问凶吉的巫师,肯定是在他那个混账哥哥面前说了什么。
“那你还要去?”
这都被乱棍打出来了,齐萧居然还要去。
齐萧冷言:“去!”
不去怎么行,战场形势扑朔迷离,万一父王有个好歹,东夷太子又未立,届时东夷乱起来,北魏无论是带兵来攻还是插手立王之事,都是东夷大祸。
姜肆想起东夷的破事儿就烦,转口道:“我是来和你说韩裔的事情的。”
“不必了。”齐萧做了决断,“不管他是聪慧还是愚蠢,他都要在王位上好好坐着。你让人盯着慕云容那个女人,别让她把韩裔弄死了。”
半晌,齐萧眸光闪烁,“中黎不能乱。”
“行吧。”
车还没赶至宫门口,姜肆就从车上跳了下去,冲着马车喊道:“走了,你万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