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带着满身烂荷碎叶回了寝宫。
身上的淤泥稀稀拉拉滴落在地上,划出一道道污痕。
艳阳透窗,慕云容看见他恹恹地走进来,故作惊讶道:“王上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刹那间,邵燕对她的故作姿态感到有些好笑,差点绷不住嘴角。
好在他及时低头,可怜巴巴道:“不小心……掉进池塘里了。”
慕云容错愕挑眉,没想到韩裔还真是个蠢的。
“伺候的宫侍们都跑去哪里了?”慕云容拉起架子上的锦衫给眼前的小花猫擦拭,“若是连您都看不好,那些没用的东西不要也罢。”
到底是魏王宫里出来的,即便面上的矜持端庄养出来了,可这骨子里的骄纵还是有的。
“是……是我自己不让他们跟着的。”邵燕急忙解释,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她,就着脸上的淤泥,活像一只讨巧的小花猫。
“你倒会替他们开脱。”慕云容给人擦好,才领着人去往浴池走去,“这衣服不能要了,得赶紧换下来。”
说着,慕云容就去拉邵燕的衣领。
少女突然的靠近让他没能及时躲开,直到温热的指尖触及到自己肩头那一片狰狞可怖的疤痕时,邵燕才仓惶撤步。
不合时宜的动作惹得慕云容挑眉看他,眼神探究。
登时,眼前的少年脸色变得通红,“我……我自己来!”
“呵,这时候知道自己来了?”慕云容有贴近了几分,一张娇艳的脸落入他的双瞳。
刹那间,邵燕慌乱无措,尴尬的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等他回过神,慕云容已经走了。
耳边的声音清晰明了,是他的心脏在“砰砰”跳个不停。不知是害怕被慕云容看到脊背上的疤痕,还是害怕身份被拆穿,又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
总之,晚上邵燕是不敢回寝宫了,索性在书房睡了一宿。
第二日。
下了晨议,谢辅特意退的晚,留在了大殿门口。
“谢伯伯是还有事情告知本王吗?”邵燕兴高采烈地跑出去,正欲去寻零露玩,却
瞧见他这副兴致勃勃的模样,谢子言就猜到又是去找那个小宫女的。
“老臣有事,”谢子言行礼道,“关于益州兵马调遣的事情,可是王上亲自定夺的?”
“奥,那件事啊,谢辅去问季伯伯就行了。”邵燕摆手满不在乎道。
闻言,谢子言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过去。
“难道王上就一点儿不关心吗?!”
邵燕抿唇不语,懵懂看他,好似不明白他的话一般。
“您才是这黎国的王,怎的让他一个做臣子兀自决断!”
“我……”
“难道大王觉得黎国的事情可以随便抛出去不管不问吗?”
“对不起。”邵燕低头小声道。
“对不起,对不起,您就只会说对不起吗?您对不起的是谁?”谢辅咽不下这口气,怒道,“是你自己!是这中黎万千子民!”
临走前,谢子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邵燕始终没敢抬头与他对视。
一个懦弱无能的王能有什么,谢子言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独留邵燕一人站在冷风里。
阴冷的寒风冰冷透彻,吹得他脑中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邵燕合眼,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都发寒,片刻,冷意褪去,血一寸寸热上来,这种感觉,让他贪恋无比。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父亲只说要隐忍,他只身在王宫内,也不知道要忍到何时,他当然也想还黎国一个清明,但是……
他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他只希望黎国就是黎国,而非他的黎国。
不知何时,冰凉的寒意滴落在他的鼻尖。
邵燕抬头上瞧,冷风席卷这雨丝拍在他的脸颊。他特别喜欢下雨天,也喜欢站在雨里,所以此时并没有任何动作,仍旧站在原地,任由雨水将他浑身打湿。
雨越下越大,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眯起来。晶莹落在眼睫上,却混杂了滚烫的温度。两种液体在朦胧湿气里纠缠滚落,只有这种时候,他才可以毫无顾忌的宣泄心底的悲痛。
他总是在想,倘若邵府大火那日,也有这么大的雨,该有多好。
这样,也许阿母和姐姐,叶夫子和邵链都不会死,邵府上下百来奴仆,也不会死。
是他害了他们,是他……
雨中的少年握紧双拳,任由苦涩爬遍四肢百骸。
“下这么大雨,王上站在这里做什么?”
就在他晃神间,耳畔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声音里满是担忧。一把红色的伞挡住了头顶灰蒙蒙的天,隔开了雨雾。
慕云容将人拽回伞下,与人平视。
这个年纪的少年总是长的很快,她记得刚从北魏嫁过来的时候,还是俯视韩裔的,如今却能平视了。想必过不了多久,韩裔就该俯视她了。
失焦的目光重新聚拢,对上少女寒潭般的眼眸,里面涟漪阵阵,水波流转,哪里像他似的死气沉沉。
慕云容看他发呆,抓着人的手就往回走。
手上灼热滚烫,邵燕下意识想缩回自己的手,却被慕云容抓得更紧。领着人回了寝殿,慕云容将他头发散开,用锦布擦着,嘴上也念叨个不停。
邵燕诧异抬眸看她。
“看什么看,等会儿若是发烧了有你好受的!”慕云容自然知道今日殿门前的事情,她亦是恨铁不成钢一般捏住他的脸,又在他抬手的时候恰好松开,继续给他擦拭。
两人站在烛火旁,场景熟悉地让他神情恍惚。
他能感受到,慕云容刀刃般锋利的话语下藏起的担忧。
她……竟也会担忧自己么……
不是想着替北魏除掉他吗?
以前他阿姐也这样,自己犯了错,阿姐虽然嘴上数落,心里却是向着他的。可惜物是人已非,不知道邵府那场大火里,阿姐有没有恨他怪他。
想来还是恨的吧,就要出嫁的年纪,大红绫罗满堂彩翠都已备好,又与沈家公子青梅竹马心意相通,原本……都要嫁人了啊,却连同姣好年华都付之一炬。
想起他阿姐,邵燕低头看着自己脚尖,没有说话。他这几日本就有意将季溪惯的更蛮横,得意才会忘形,忘形自然就会犯错。
只是这些,还需要利用一下慕云容。
想到这儿,邵燕握紧了拳头。
若是慕云容愿意留在黎宫,事后他必然会补偿于她。
“又在想什么?”
慕云容发现韩裔越发喜欢走神,怕不是越变越傻了。
“在想还是容姐姐对我好!”
邵燕吸了吸鼻子,小声哽咽。
话虽大差不差,这次却没有记忆中熟悉的抚摸,再也没有那个人脸色温柔又无奈地摸着他头道:“你呀,别只会在我面前说软话,以后少让阿娘操心才是!”
慕云容神色微怔,突然觉得自己从未完全了解过韩裔。
果然不出邵燕所料,季溪这几日越发大胆了。
堂而皇之出入黎宫不说,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慕云容身上。
说起来,这事儿也不全怪季溪色胆包天,这里面少不了他那位“狗头军师”的功劳。
昨日酒席间,一众纨绔谈起自家院中风月,也不知道是谁先挑起的话头。绕着绕着竟然绕到了慕云容身上。
“听闻若水兄乃黎王同宗舅兄,出入黎宫无人敢拦,想必定目睹过当今王后芳容了。”
这话说的季溪就不好接,虽说韩裔那小子成婚已有三秋,可那位王后他还真不曾瞧见过。奶白的象牙筷停在盘边,季溪脸色略尴尬。
悻悻然收回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哎,一个魏国女子,有什么好看的,定然粗犷无比,比不得我黎国的娇嫩。”
其余几位一听这话心下顿时明白,季溪肯定是还没见过王后。正想着怎么开口给季家大公子一个台阶下,就有那么一两个缺心眼的继续道:“哎,溪公子难道不曾听说?”
季溪:“听说什么?”
“天下十分姿色,魏女独占其七!”席间一人眼底暗光闪烁,“这魏女指的可不是魏国的女人,而是魏国长公主,如今黎国的王后——慕云容。”
“当真?”季溪将信将疑。
“自然!”
这一声“自然”铿锵有力,直接把他钉死在了案板之上。一时间,季溪眼底泛起波澜。
鸾阙内暖烟萦绕,美人卧榻,只影堪怜。门外一位青衣的侍女莲步轻移,走进来蹲下身在慕云容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榻上女子的眉目倏地展开,手指轻揉,心中暗喜——鱼儿上钩了。
“茱萸,收拾收拾,我们今日去赏花!”慕云容从卧榻上翻身跃起,举止间能看出来是个练家子。虽然市井对这座宫殿内的人物有着诸多传言,但有一条他们没有猜错,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魏国派来和亲的长公主可不是什么善茬。
经过一番精心打扮,慕云容盛装前往秋苑。首饰衣着皆是精挑细选,妆容也不似从前,琥珀星染,玲珑桃花。少了老气横秋的庄重,多了些娇俏活泼。
季溪千里迢迢送上门,她自然要好好款待一番。然而女子只顾着匆匆往后花园赶,殊不知自己这副模样落在旁观人眼里,倒像是赶着去争宠的。
“莫非是咱们王后开窍了?”
“我可是听说,最近王上对零夫人可是百般喜爱,日日陪在左右。”
“不是还没册封?”
“哎,早晚的事儿!”
显然,慕云容并没有时间去理会宫墙下那些个闲言碎语,她此刻心心念念的是自己的计划,不要耽误了才好。
季溪赶至后园时,瞧见的便是美人折荷图。
是比寻常黎国女子丰腴些,却并不粗犷。少女柔嫩的肌肤吹弹可破,脖颈纤细。一手扶住塘边柳,一手探向荷上簪。
“小心!”
眼瞧着慕云容就要顺着边缘危土滑下去,季溪急忙飞赶至她身旁,将人扶住。
慕云容像是被吓到一般,愣愣看向来人。
四目相对,季溪惊艳到忘了呼吸。
他形容不出那是一副怎样的面容,似暮秋冷月凝辉绕,偏又杏眸溢春色,似朝阳圣火鎏金染,却又窥见西山初雪落。
“你……”像是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外宾一般,慕云容急忙后撤,面露窘迫。
季溪却觉得她惊魂貌愈显灵动,一时间心动不已,顿生怜惜。
“是要拿那只木簪吗?”话音刚落,季溪就涉水而下,也不管什么淤泥污水了,浑不在意自己身上的锦袍价值几何,探身出去,取回了木簪。
“诺,给你,姑娘可要放好。”
端的是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没等慕云容说话,她身旁的侍女便厉声呵斥:“什么姑娘!昭陵君还是放尊重些,这可是黎国王后。”
慕云容急忙拦下她,嗔怒:“茱萸,不得无礼!”
扭头又望向季溪,腼腆一笑,秋波流转,伸手接过木簪,“是婢子母亲留下的遗物,意义非比寻常,今日多谢昭陵君了。”
微风扬起女子耳后的半缕秀发,如海藻般缠绕攀附在他心头。
季溪登时看直了眼,一时间都忘了二人身份之别,正欲迈步靠近,被慕云容一个行礼止在原地。
邵燕站在远处将这一幕尽数看在眼里,身旁新来的小宫侍不由冷汗直淌,冷风一吹,只觉得脊背生寒。
“走吧。”邵燕轻声开口,声色平缓,听不出喜怒。
小宫侍也没那个胆量去猜主子的心思,因为他看得出,身旁这位黎王,不似传闻中的一般好骗。
晚上睡觉前,邵燕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不安分。
被他吵醒多次,慕云容终于忍不住按住他的胳膊,无奈问道:“王上可是有什么心事?”
邵燕眉眼低垂,将神色尽数隐在暗处,而后轻声开口问道:“容姐姐觉得……季溪人怎么样?”邵燕止不住心底的猜疑,妥协似的开口。
季溪?
慕云容心底狐疑,韩裔怎么问起他了?难不成是瞧见了什么?
睡眼朦胧的正欲回他,猛地想起什么,眼神突然清明。慕云容笑道:“季溪是何人?婢子与这人素不相识,怎能妄加猜论?”
刹那间,两人目光在夜色中对视上。帐中昏暗,二人皆看不太清彼此的神情,自然不知道,此刻两人虽然神色如常,可眼底都隐藏着惊涛骇浪。
“无事。”终于,邵燕最先败下阵,避开了慕云容的眼神。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存着别的心思。
“那就睡吧。”慕云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给人往上拉了下锦被。
就在慕云容恍恍惚惚快要睡着的时候,旁边的人冷不丁来了句:“后日中秋宴上,我想册封零露为零夫人,王后……意下如何?”
这几年,慕云容自以为将韩裔的脾性摸的透彻,无非是有事容姐姐,无事王后。可韩裔今日这话分明是他理亏一些,却喊了自己王后。
甚至,她还听出些许怨念,所以她分不清,韩裔心中所想为何。
慕云容久久不语,邵燕也不着急,就那么安安静静等她回话。
“大王欢喜便好。”慕云容眉眼一弯,最后柔声道。
对方不咸不淡,毫不在意的语气让邵燕唇角紧绷,线条变得锋利。藏在锦被下的手抓紧被角,好一会儿才重新喘气。
算了,或许是胜券在握,知道零露活不了多久,故而不在意了。
“无事了,睡吧。”
说完,邵燕终于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