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暗潮涌动

果不其然,整个晨议都是季家在掌控全局,邵燕根本就插不上话。

他就像是黎国的象征品,被祭在高台之上。不过他也没想在此时就介入这群人,虽说谢家有意扶持他,但是凭借谢家如今的势力,和季家相比,不过是螳臂当车。

等到下了晨议,邵燕看见季溪站在池塘边在弯腰在寻找什么东西。

邵燕低声问道:“他在找什么?”

缪生道:“回王上,听说今日晨议,季溪丢了他的佩环。”

丢了?

邵燕冷笑,怕不是又瞧上了哪位侍女,故意逗留。邵燕看他装模作样,觉得没意思,本想绕过去。

谁知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余光看到了不远处海棠树后的人。

慕云容……

“溪舅舅。”邵燕瞬间改了主意,把缪生留在原处,独自朝着季溪跑去,“溪舅舅在找什么?”

季溪一瞧见他,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这个笨蛋又来搅扰他的好事儿!

但碍于两人的身份,季溪当然不会蠢到在宫内发作。只是故作哀怨道:“我的玉丢了,裔儿能帮舅舅找找吗?”

“舅舅把玉丢哪儿了?”邵燕眨巴着眼睛问。

“就在这附近,若是裔儿能帮舅舅找到,舅舅明日带你出宫去玩儿。”

邵燕欣喜若狂,“真的吗?”

“当然了!”季溪笑道。

韩裔哪里经得起季溪这般引逗,乖乖低头给季溪找起来。

季溪目光紧紧追随着他,待看到韩裔靠近池塘边时,突然靠过去一个不小心将他蹬进了池塘。

“舅舅,救我!”突发的变故把韩裔吓了一跳,伸开双臂在池塘里胡乱扑腾着。

期间还灌了好几口水,池塘上冒起一连串的泡泡。

季溪站在岸边观赏了半天,过了一会儿才指挥着身旁的小侍下去把人捞上来。

末了,韩裔站在岸边如同落汤鸡一般,却还要给人道谢,“多谢舅舅。”

抬起的小脸已经失了血色,苍白无比。由于鼻腔中灌进了污水,韩裔捂着嘴巴咳个不停。

“哎呀,裔儿赶紧回宫换身衣服吧。”季溪满目担忧,脚步往后撤了半步,生怕眼前人污了自己这身锦绣华服。

韩裔撇嘴,“可是舅舅的玉裔儿还没有找到。”

“无妨,舅舅说的话还是算数的,明日我带你出去,但今天的事裔儿切记不要告诉旁人,不然明日我就进不得宫了。”

韩裔闻言喜上眉梢,接连点头。

只在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眼底划过几分戾气。这账也给他记上吧,反正也是债多不压身。

“那是谁?”

慕云容站在不远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看得清楚。

身旁的侍女道:“回王后的话,那是王上的舅舅,季家长子,季溪。”

季家?

怪不得这么嚣张。

出宫门的路上,季溪身侧的小侍回想起方才的惊鸿一瞥,心中惶恐不安,道:“主子,我们这样不好吧。”

“怕什么!”

兰州告急,邵将军又不在平阳,韩裔在王宫内无依无靠,还能掀翻了天不成。不过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小侍却忍不住小声道:“主子,如今外界都传,其实当今王上并非皇室血脉韩裔,而是当年邵将军的亲生子,邵燕。”

季溪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捧腹笑:“哈哈哈,怎么,那些个市井传言都传到你这狗奴才耳朵里了?”

“哎,主子莫要取笑,小人是瞧见小黎王看主子的眼神不大对劲。”

“怎么可能?定然是你多虑了,那小子蠢笨如猪,一看就是深得皇室真传。不可能是邵将军的儿子邵燕。”

小侍仍然心有疑虑,“可万一,他是装的呢?”

“不可能!”季溪又是一口回绝,“当年邵府中秋夜宴,我有幸随父亲去拜访,府里众孩童嬉笑玩闹,唯有邵燕一人闭门不出,在书房萤窗雪案。那邵燕是什么人,孤傲若寒梅,独世若雪松,绝不会说出今日这等愚钝之言。”

是啊,他邵燕是什么人?如今却被季溪这种小人使坏。

想他邵燕三岁识千字,四岁念赋论诗,上马拉弓射箭,五岁背《治国》、《策史》、《谋论》,六岁炼气筑基。

黎国谁不称他一句神童?

还有眼前季家给他找的这个先生,几日来纸上谈兵夸夸其谈,尽是些肤受之言,交出来的定然也是一些汉人煮箦之徒,连叶夫子的脚指头都比不上。

想起叶夫子,邵燕的脸色愈发暗沉,更不想听了。

“王上,王上?”见邵燕走神,季里拿着戒尺敲打着他的案桌。

邵燕回过神来,急忙站起道歉,“先生恕罪,本王……有些困了。”

季里:“……”

黎王尚小,慕云容作为王后,自当过来监督陪读。

如此言论入耳,慕云容瞅了他一眼,心底嫌弃不已。先生才讲了没多久,韩裔就说困,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去!

邵燕余光扫过慕云容的眉眼,伸了个懒腰,摆手道:“不如王后就先替本王听吧,待晚些时候,再由王后教习本王就是了。”

既然慕云容愿意听这个老头高谈阔论,就让她听去吧。

他是不想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慕云容闻言自是欣喜,奈何面上还要故作扭捏,“这……不合规矩吧。”

“本王说可以就可以!”

说完邵燕便走了。

季里站在原处也不阻止,对于季家而言,韩裔越是不思上进,愚昧无知,便越好控制,他们要的就是捧着哄着,将他们的王养得无法无天,不知黎民苦楚。

“既然大王交代了,那我们就开始吧,季先生。”

季里被慕云容唤回思绪,他忘了,这里还有个呢。

这王后年纪不大,可却不似韩裔那般好骗,他们一直觉不出,慕云容到底是哪边的。

“是。”季里翻开书册,继续他的滔滔不绝。

雁过无声,霞光没入云怀。天凉似水,皎月垂挂清天。

黎国王宫的书房内,桌案后的少年正捧着本《国论》钻研,忽而皱眉思索,忽而眉眼舒展,忽而轻蔑一笑。

正读得入神,突然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邵燕急忙将手里的书卷合上,偷偷放回脚旁的小柜里。又随便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了一本书。

书是从架子上随意拿的,他并未看是什么书,此刻被慕云容提起来,他才看清竟然是傅辰的《荐胙》【1】。

“你就看这种书?”慕云容胡乱翻着册本。

邵燕眉头皱紧,故作生气地夺回,“你懂什么,他可是砚山第一才子!”

慕云容却按下他手中的书,讥讽道:“那他这砚山第一才子能教你为君之道吗?”

“我……”邵燕语结。

慕云容不容置喙地夺走他的书,将怀里的册本放到他面前翻开。

“这是你今日落下的。”

邵燕垂眸扫过,心底翻了个白眼,那是他五岁就会背的。

慕云容搬来高椅坐在他身旁,细细摊开书卷。那架势一看就是要给他讲。

“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君;虚静无事,以暗见疵。因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知其言以往……”

邵燕心里接道:勿变勿更,以参合阅焉【2】。

慕云容只当他听不懂,故而一边读一边用朱笔替他写一遍注解,一手小楷娟秀又稍显俏皮,邵燕难得多看了几眼。

他这个王后学的还挺认真的,烛光下的女子微微低头,纤细的朱笔随着那段白皙的手腕在纸上勾勒晃动,口中念念有词。邵燕知道,慕云容给他讲一遍,她自己就多记一遍,这好事儿,她当然上赶着来,这样也不会让季家抓住把柄。

不过……

眼看着慕云容讲到“弑其主,代其所,人莫不与,故谓之虎。处其主之侧为奸臣,闻其主之忒,故谓之贼”时,声音越来越小,也有些磕绊,甚至连注解都没落笔。

邵燕眉眼微弯,只一瞬就又敛去笑意,把拄着下巴的手放下,探上书册,小声道:“姐姐,我这里不大明白。”

慕云容心口一堵,她本打算跳过去算了,这人问哪不好偏问这一处!

幽怨又愤恨地看向他,心底骂道:拄了半天下巴也不见你嘴巴动过,这时候又认真起来了。

邵燕被她看得一激灵,吞咽了下口水,磕磕巴巴问:“怎……怎么了?”

“没事。”慕云容重新低头,勾着那处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杀君取而代之者,是国之恶虎,在君主身旁窥伺着君主犯错的奸臣,被称作乱臣贼子!”

慕云容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尽数落到邵燕眼里。

忍不住想笑,却不敢,只好装作一知半解地点头,玩笑般问出口:“那姐姐觉得,中黎有想取代本王的恶虎吗?有盯着我,想我犯错的贼子吗?”

这话说得慕云容一个哆嗦,扭头看向邵燕,可那眼底澄澈分明,并无警惕与害怕。

两句话,语气平静却君威尽显,让她想起了她哥,北魏王慕延,那狗东西吓唬人时就这种不咸不淡的语气,又字字清晰。

“这我哪里知道。”慕云容闷闷不乐,“你要学会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

“再说,圣贤书也不可尽信!”慕云容卷了书卷,心慌道,“若是昏君当道,残暴不仁,以民为狗彘,视民蝼蚁,或软弱无能,不能予民以生,不能予民以公,此等于社稷于诸民皆有害无益之辈,何必留他?这种君王,反了又如何?宁揽今时罪,福泽百代民,不作千古臣,世乱徒伤麟!”

女子的话铿锵有力,似山涧清泉一般缓缓流入邵燕心田。眼底闪过亮光,他竟不知,慕云容还有这等惊世骇俗的想法。

若有所思点点头,暗笑自己可千万不能成为一个昏君,免得让他这好王后抓住谋反的把柄。

慕云容同他讲完并没有逗留,转身出了书房。

回寝宫的路上,才回过味来。

韩裔再年幼无知,也是黎国之主,她方才竟然口无遮拦,将心底的想法全都暴露出来,如此这般,与韩裔这傻子何异?

心里憋屈苦恼,连着步子都踏得重了些。看来,是时候挑选几个爱笑爱闹的宫女陪韩裔玩乐了,昏君就要从小培养,趁韩裔还没开智。

慕云容向来是位有什么就做什么的主,从宫女中选了位姿色不错的,不到傍晚就给人送去了。

娇儿桃花面,扶风杨柳腰。

于是就在邵燕第二天傍晚回书房看书时,进门就看见一袭藕粉的小宫女正站在书房门内,颤着声音给他问安。

“大王。”

邵燕眉头一皱,怒道:“谁让你进来的!”

宫女立刻被吓破了胆,跌坐在地上,抖着身子回他,“回……回禀大王,是王后。”

邵燕按了按太阳穴,他这个王后又作的什么妖。

正要将人赶走,突然想到,莫不是慕云容察觉到了什么,特地让人来盯着他?

暗自冷笑,邵燕抬脚绕过她,坐到了椅子上。

宫女远远地望着他瞧了好一会儿,跪在地上也不敢动。

或许是,或许不是……

邵燕思忖片刻,突然放声道:“起来吧。”

“叫什么名字?”

“零露。”小姑娘眼神倏地恢复光彩,站起身来。随后莺雀般的嗓音在大殿响起,“野有蔓草,零露漙兮的零露。”

听到这话的邵燕万分惊艳。

倒不是对眼前小姑娘的惊艳,只是惊叹王后的本事,居然还能寻到懂诗书的女子。

“这名字是你父母替你取得?”邵燕身子稍稍前探,一副好奇的模样。

小姑娘低着头乖巧回话,“不是,是奴自己取的。”

这就难怪了,邵燕身子坐直,摊开书卷笑道:“原来如此。”

零露以为自己的话有了些许成效,欣喜退至一旁。却不知邵燕此时正笑她取巧,这零露并非什么好寓意。

既然王后公然给他设套,那他不钻进去如何让旁人放心呢?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邵燕舍了诸多,甚至连晨议都不去了,整日里让零露陪着扑蝶捕鸟,追鸡赶鹅。

甚至特地赐给她一座宫殿,搜罗天下珍宝抬了进去。

一时间,零夫人的称呼不胫而走,虽然邵燕并未封她,但是零露也一直以夫人的位份自居。

甚至她过于张扬了些,一不小心就拎不清楚自己的位置了。

某日零露在花园给邵燕摘花,偶然间碰到了慕云容。以往只敢躲着走的人如今突然有了依仗,竟也敢迎面走过去了。

“见过王后。”零露一身粉嫩华服最显娇俏,低头行礼的时候扫过慕云容身上的旧衣,满是不屑。

“你是哪宫的宫侍,怎么这般不懂规矩!”慕云容身后的侍女茱萸呵斥道。

依照零露宫侍的身份,见到王后,是不可以行颔首礼的。

“奴是大王身边的人。”

“哦?”慕云容讶然看她,“大王身边的人?莫不是那位……零夫人?”

瞧着零露露出几分沾沾自喜的表情,慕云容就忍不住想笑。

“大王册封的诏文可曾下了?”慕云容本不屑于跟她争执这些的,左中右不过是一枚棋子。可偏偏这人她送到邵燕身边不足两月,就学会仗势欺人了。

“没有诏文,你终究还是宫侍。”眼看着零露脸色煞白,慕云容红唇微勾,“就比如后日的夜宴,你也是没资格出席的,最多就只配在大王身边倒酒。”

一听这话,零露立马改了态度。

“奴并无对王后您不敬的意思,只是大王恩宠奴,一时间让奴有些得意忘形。是奴逾越了身份,还请王后恕罪。”零露诚惶诚恐,眼尾的泪珠欲坠未坠。纵然她面上装的乖巧,可狠毒的心思早已不知在心底滚了几遭。

得意忘形?这词倒是用的不错。

看来韩裔果然不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这宫侍都能耳濡目染学些词语。

心里念着韩裔这个心腹大患,慕云容懒得在这里浪费时间陪她做戏,只是嗤笑一声,便离开了。

瞧着慕云容离去的背影。零露握紧双拳,下巴稍稍抬高,眼底闪过冷光。

王后?哼,不过是个愚蠢的女人罢了。等过些年大王行了冠礼,自然就会封她作夫人。区区一个不受宠的王后,看她到时候还敢不敢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我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零露咬牙切齿,小声呢喃。

【注2:节选自《韩非子》

注1:《荐胙》是傅辰写的暗讽砚山级别压制的话本,只有九章,大概内容:在一个偏远的村子里,有一个掌管祭祀的男人,有一次他祭祀时,不小心将供奉给鬼界和神界的贡品放错了,神明降下神罚,要他第二日供奉一顿丰盛的荤食来弥补过错,不然全村就要承担灾祸,可是村里太穷,根本就没有肉,男人就杀了自己的小儿子来供神。鬼王因为享用了原本属于神明的贡品,这晚特地入梦来感谢他,男人将自己杀子的事情哭诉着告诉了他。鬼王见他可怜,答应给他的小儿子一个好的转世 ,鬼王回去后将他小儿子的命格与一个百世好人的命格私下进行了调换,结果他的小儿子借好人的因缘成了一方之神,新神上任,恰好掌管的就是这个村子。但他并不知晓,自己享用的供品,其实是他前身凡世之肉。这本书因为荒诞且讥讽之意过于明显,将男人杀子做成贡品时的纠结与痛苦、对神明心生痛恨却又不敢去怨恨,明明已生出反叛之心却还要自欺欺人坚信自己仍是神明的信徒的反复崩溃心理以及享用自己肉身的神明满嘴油渍的贪婪形象描绘得入木三分,故而反响太盛,被砚山封禁了,但五国仍有流传。

另:长鸣剑的恩怨情仇和商陆关系不大,也可以说是毫无关系,这里就不多阐述了。如果有空,完结后再写番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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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同昼夜
连载中良弓难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