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邵燕

彼时,邵将军府。

院落深处传来一阵阵虚弱的咳嗽声,邵恒抬头望着院子里的梧桐树,眼眸缱绻,不知道在想什么。

即便夜凉如水,他执意不肯进屋。

无法,墨爻只好取来外衣给人披上,“师父可以不回来的。”

总归是一死,何必千里迢迢从兰州赶回来担这份莫须有的罪名?

邵恒笑着摇头,没有接话,转口问道:“阿初还没回来吗?”

再不来,恐怕就见不到那孩子最后一面了。

“他去处理季家的事情,很快就能回来。”

邵恒点头,依旧抬头望着院子里的梧桐,默然不语。

悄然不知,自家房顶上已经炸开了锅。

墨初本来可以按时回来了,今日师父回平阳,他急切地想着见师父一面。奈何半路撞上了诀初晓回他消息。

“商陆?”墨初皱眉思忖,想明白商陆乃何人后惊呼,“是涿山商陆?”

诀初晓道:“正是!你为何会怀疑他?”

墨初眨眨眼,不好意思笑道:“平日里只听过他的名号,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真人,属实有些不搭。”

“他就那样。”诀初晓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商陆,也大吃一惊,“我今早听闻你师父回平阳了?”

“是。”

“那正好,今生难得有幸拜访一下这位黎国战神。”

闻言,墨初露出几分骄傲的神色,嘴上却道:“欸,我师父向来谦逊,你可别当面这么叫他。”

两人边闲谈边往邵府走,行至后门时,却撞见了屋顶上鬼鬼祟祟的两人。

这些年黎国多有对邵恒不利的言论,也颇多“侠义之士”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想把邵恒置于死地。像这种言论,多是把权的几家氏族传出去的。

因为只有除掉邵恒这根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才能真正的触及黎国根基,把控黎王。

墨初自然而然就认为来者不善,提刀上去将人拦下。

刀出鞘,月色寒光,黑衣少年像只灵巧的野猫,站在顶上冷笑问道:“两位这是要去哪儿啊?”

遇上拦路虎,谢良和谢文急忙谨慎撤步。

“邵将军今日方回平阳,两位夜探将军府,恐怕不是来找邵将军叙旧的吧!”墨初眼眸瞬间变得狠戾,厉声追问。

谢良眼睛微眯,片刻后看清眼前人,惊呼道:“是你?!”

视线下滑,待他看清墨爻身后之人手中利刃时,不由怒火升腾。

“好哇,我就知道,当日你碰我长鸣果真是心怀鬼胎!”谢良死死盯着他。

墨初却是满目茫然。

什么长鸣?他何时见过此人?

谢良的话倒是让诀初晓听了个正着,仿佛雷击一般,心口颤抖。

长鸣?!

他说长鸣?!

他刚才说长鸣了对吧!

“你知道长鸣剑?”诀初晓双手握拳,颤声问道。

听到人问话,谢良这才将目光转移到墨初身侧的人脸上,月光下的少年双目犹如鹰隼之瞳,锐利阴森。再瞧他手中所持之剑,果然是长鸣!

看来商陆没说错,就是墨爻拿走了长鸣剑!这人实在是可恨,居然还让他错怪了商陆。

谢良轻蔑勾唇,冷笑道:“呵,向来是失主问贼,谢某这还是第一次被贼反问!”

“你说谁是贼?!”诀初晓握紧手里的剑,厉声喝道,“当年我师祖遇害,被人夺走长鸣,今日让我撞上你,人赃俱获,岂容你等宵小叫嚣!”

房顶吵得火热,邵恒抬头望久了,难免有些脖子疼,不由出声提醒道:“嘿,顶上几位,上面风大,要不然下来吵!”

顶上众人闻言俱惊,纷纷扭头往下看。

只见院中站着人,正是邵恒无疑,身侧未带着护卫。

谢良最先反应过来,双目瞪圆,大声喝道:“邵贼,拿命来!”

月下寒光闪现,谢良剑指院中之人。

“等等!”诀初晓哪里肯放走他,也跟着跳下去。

墨初很快也反应过来,急忙下去拦人。

场面一度混乱。

来人气势汹汹,声势浩大,却是雷声大雨点小。邵恒抬眸轻扫,便知这人乃奠基初期,不过是个花架子。

邵恒侧身躲闪,抬脚将人扫开。随后伸手拎住他后颈,左手稍稍用力,便按下了谢良的手腕,单手一旋,将人撂倒在地。

“放开我!”谢良挣扎试图挣脱,却被邵恒按得死死的。

这话就有些好笑了,明明是你自己送上门找打的,被人抓住了还让人家放开你,没当即处决就算好的了。

邵恒并不恼火,大笑几声,就把人放开了,“你是谁家小儿?”

就算谢良没什么脑子,刺客也知道不能报出名讳。墨初走到邵恒身边道:“师父,他们是谢府的两位公子。”

“嚯,老夫今日刚回平阳,谢家便给老夫安排了这么一出大戏,邵某还真是受宠若惊呐!”邵恒低头笑眯眯地瞅着对面两人。

仇敌当前,谢良显然就没有邵恒这么淡定,“呸,你把控黎国,妄图篡位,乃黎国国贼!今日我们今日便是要铲除你这恶贼!”

墨初:“……”

还是好日子过够了。

没等墨初动手将人制住,墨爻便急匆匆从远处跑来:“师父,黎王急召,请您入宫。”

谢良瞅见另一个“墨爻”从暗处走来,目瞪口呆。

怎么会有两个墨爻。

许是多年未见,猛地听到说要见面,邵恒气血翻涌,禁不住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咳嗽起来。

“他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每次见我都这么着急。”邵恒像是想起邵燕小时候自己归家,燕儿都会站在门口眺望。

墨爻听到这话心里却不是滋味,恐怕这次的着急不大一样。

邵恒通敌的“证据”是邵燕一手准备的,虽说里面少不了季家的掺和,当然也有他默不作声,放任自流。

“走吧。”

就去见他最后一面,也算是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能给予的最后一点亲情。

不然,最好的结局便是他独自一人死在兰州。

可那样,对他这个罪人而言,结局过于良善。

惊鸿掠影去,悄然落阑珊。那厢鼓锣方停,这边大戏还在上演。

就在玄参以为毫无退路可言时,身后阴影里传来的一声“兄长”直接让他当场呆住。

商陆猛地回头,便看见邵燕从角落里缓步出来,笑望着他。商陆不由失笑,看来今晚还真的去不了了。

“好久不见。”商陆“刷”地收剑朗声道。

“好久不见。”声音如佩环相撞,质地温润,一身白衣踏尘来。

商陆看着他道:“请我来,有事?

玄参警惕望向周围,他可不觉得这是请。

“七年前的事情,我想有个了结,正好两场恩怨兄长都在,特来邀您一观。”

“没必要吧。”商陆眼底泛起涟漪,“你大可来找我。”

邵燕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哈哈,兄长说笑了,邵府大火那日,兄长早已离开平阳多日。”

那场大火吞噬掉他人生所有,留给他的,就像火舌舔舐肌肤留下的疤痕,难以去除。

在火场外没有听到的哭喊与尖叫,尽数落入他梦中。七岁的邵燕不知第几次从噩梦中惊醒。

屋外雷声隆隆,大雨瓢泼,被褥冰凉。

那时候他还没有明白事情发生的缘由,他以为大火只是意外。

当年被邵恒送到黎王宫半个月后,邵燕才有机会见到邵恒。瞧见邵恒独自一人进来,他急忙欣喜起身,“父……”

张口就要喊人,却被邵恒凶狠的目光堵在了喉咙里,薄唇紧抿,不敢再喊下去。只是在邵恒凉薄目光的注视下,一颗小心脏不上不下,酸涩不已。

邵恒收回目光,低头跪地恭敬道:“王上,兰州告急,臣下今日入宫特来请命戍边。”

“父……你要走?那……我呢?”邵燕站在高阶上,眼睛倏地瞪圆。

横亘在两人间的是此生再无法跨过去的距离。

“王上自然是要留在宫中。”邵恒面不改色道。

留在宫中?

邵燕拼命摇头,“我不要,我不要留在这里!”

他不想自己留在宫中,这里只有冷冰冰的高墙和木偶似的宫侍。

邵恒心底叹气,如果可以,他当然也不想邵燕走上这条道路。

可黎国前路迷雾重重,摇摇欲坠,他没的选。

“燕儿。”邵恒蹲下身,安抚一般摸着他的后脑勺,最后一次这么叫他。

“我之后不在平阳,你要记得切勿让人察觉你的身份,要学会藏起自己的锋芒,明白吗?”

邵燕明白,公子裔他见过,说好听点儿是资质平庸,说难听了就是蠢笨至极。

可他不想明白,只是拼命摇头。

邵恒望着眼前痛哭流涕的孩童,狠狠心,起身离去。

见邵恒要走,邵燕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结果被邵恒一个巧劲甩在了地上。

“阿父!”

“阿父!”

无论他怎么喊,邵恒始终没再回头。

邵燕挣扎着站起身,意图追上去,可临到殿门前还是想起了邵恒的嘱咐,死死扣住门框偃旗息鼓。

他刚刚在大火中失去了阿母,失去了阿姐,如今,又失去了阿父。

自此,他便是孤身一人了。

邵恒说的没错,他离开后,邵燕的日子不会好过。

之前是忌惮邵恒的势力,如今邵恒远走兰州,季家作为前王后亲族,便肆无忌惮起来,插手了王宫内诸多事宜。

为了同魏国交好,同意了和亲。

这简直是笑话,魏国都攻到家门口了,最后平息的方法不过是一场不痛不痒的和亲。

好似除了和亲,这位小黎王便没有任何价值了一般。

大婚期间,季家更是进出宫门犹入无人之境。

五月十五,黎王大婚。

邵燕穿着厚重的喜服站城门口昏昏欲睡。

“王上,王上。”身旁的宫侍悄声提醒他。

邵燕猛地惊醒,睡眼惺忪地瞧着身旁的宫侍。

“本王困了,可以回去吗?”邵燕乖巧捋顺衣服的褶皱,撇嘴哼哼唧唧道。

“不行的,今日是大王的成婚之礼,魏国送亲的队伍就快到了,大王再坚持一下吧。”缪生拉着他的手道。

季家人斜眼看他,不屑冷笑。

很快魏国送亲的队伍就到了宫门口。

公主从红色的马车中被人搀扶着下来。金丝绣凤,牡丹花开朵朵。伴随着少女莲步轻移,上面的凤凰好似飞起来一般,头戴五彩珠冠,珠帘遮脸。

看着眼前同样穿着喜服好奇看她的孩童,慕云容惊讶到嘴巴微张。

她知道黎王还小,只是没想到这么小。

“王上,王上?”缪生在旁边提醒他。

片刻邵燕才恍然大悟,走过去拉住慕云容的手。

宫道里奏乐声响起,邵燕拉着自己的王后走在回宫的路上。

之后便是一整套的繁琐礼节,两人跪在祭坛上双双叹气。好不容易挨到傍晚,慕云容终于有时间好好打量一下自己这位小夫君。

“你多大了?”慕云容一时间还是没能接受,坐在床上小心翼翼问道。

“今年七岁啦,姐姐。”邵燕站在她面前乖巧回她。

慕云容:“……”

她今年十四,大他整七岁。慕云容心情反复好一会儿,才接受现实。

也还好,只是来黎和亲变成了来黎带娃而已。

“姐姐好漂亮哇。”邵燕水眸瞪圆,伸出手去扯慕云容头上的挂珠。

他装的人畜无害,实则紧张到不行。

两国战事方休,她一个魏国公主嫁到黎国,很难保证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过来的。

慕云容眉间轻蹙,抬手将头冠弄了下来,交到韩裔手上,眉眼弯弯笑道:“是这个漂亮吧。”

邵燕瞬间就被璀璨的发冠吸引了注意,不由自主地点头,片刻后才幡然醒悟一般,对慕云容道:“姐姐也漂亮!”

各怀心思的两人齐声在心底冷笑。

邵燕:呵,是怕碰到她才故意把头冠摘了下来吧。

慕云容:呵,小小年纪就知道讨巧了。

邵燕把玩了一会儿头冠,很快就失去了兴趣,撇在了一旁。

“姐姐我困了。”

慕云容还在走神,一个不察被人抱住了腿。

困就去睡觉啊,跟她说什么?!

“哈,那就睡觉去吧。”慕云容温柔看着他道。

两人先下所处的位置很显然是新修葺的寝宫,以前邵燕可不住在这里。

邵燕摇摇头,拽着慕云容的裙角发出奶音:“可是说缪生说要和姐姐一起睡。”

缪生是邵恒留给他的人,亦是他的贴身宫侍。

慕云容:“……”

“我不会脱这个。”邵燕小手扯着衣领,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好不可怜。

“啊,这个是要穿着睡的,不能脱。”慕云容靠在床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不要!”邵燕一口回绝,“难受!我要脱,我就要脱!”

“行了!”慕云容被他吵得脑袋疼,“我帮你脱。”

邵燕这才乖乖站好,听话地让她脱。脱完邵燕便穿着白色的里衣爬上了床,“我要睡里面。”

“好。”慕云容无可奈何让出位置让他过去。

虽说两人都年纪尚小,不能圆房,但是还是必须睡在一起的。

第二天还要伺候这祖宗洗漱穿衣,慕云容看着矮了自己一头的小豆丁,总感觉自己过来是给人当奴婢的。

穿好衣服后,邵燕又去拉住慕云容的手,哀求道:“姐姐可以跟我一起去大殿里吗?”

慕云容惊讶看他,那种地方不是她可以去的吧……

虽然说她的确想去。

“王上,婢子是不可以去大殿的。”

“去嘛去嘛,平日里那些老头都对寡人没有什么好脸色,寡人不想一个人去见他们。”

邵燕这里说的老头,多半指的是以季家为首的一派王后亲族。

来黎国之前,慕云容早已将黎国盘根错节的关系摸得一清二楚。果真如传言一般,韩裔在黎宫里没有半点地位。

枪打出头鸟,慕云容可不想刚来就得罪各派氏族,理所应当的婉拒了,“王上,婢子真的不能去,不然会被人训斥的,王上也不忍心看婢子被人责骂对吧。”

邵燕瘪嘴看她,点点头。心底却道:呵,并没有。

本想着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怎料慕云容比他想的还要耐得住性子。

低头隐藏起眼底的不屑,邵燕搅弄手指可怜道:“那好吧,等我下了晨议,再来找姐姐玩。”

小孩子对新事物都感到新奇,慕云容也就没有想太多,拍拍邵燕的后背,将人推出门外,“王上快去吧。”

好不容易送走了韩裔,慕云容终于能喘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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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同昼夜
连载中良弓难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