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客栈,商陆叫了一壶茶。
杯内青叶漂浮不定,局势变幻无常。
“世间事,皆是因果。”商陆玉指轻轻转动滚烫的茶杯,垂眸解释道,“我那时候年少,恃才傲物。总以为能搅弄风云,只盼着名流千古。黎国兵败时,拉了它一把。谁曾想,到头来,这账还是给我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当年商陆下涿山而北上,欲往莽苍寻青霜,途径中黎,恰好碰到黎王溜出王宫游湖。
商陆并不知那人是黎王,同人泛舟游湖,高(胡)谈(说)阔(八)论(道)了一番。
黎王对他是颇为欣赏,赞不绝口,于是将人接往宫内敬为座上宾。
可没多久,黎魏开战,黎国便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浩劫。
商陆不由回想起那晚黎国外临魏敌,宫内生乱。偏巧他那日并未在宫中,而是被屈舀安排去了黎国丹山,拜望他老人家的一位故人。
他再次回到黎宫时,仿佛堕入血渊。黎宫内玉阶染血,火光冲天。黎国王宫里尸首遍地,哀号响彻每一座殿宇,火烧东西殿,声震南北楼。马踏阿监腰,枪挑青娥肩。滚滚黑烟罩金銮,斑斑红血洒殿前。大火持续了三日之久,刀剑声声不断,上吊的,自尽的,服毒的,该死的,不该死的,全死了。宫外四月时节,宫内人间炼狱。
等到黎国少将军邵恒从边境率兵赶来救驾已是晚矣。
黎国王宫里无一人生还。
邵恒独自进殿,里面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满地残尸断臂,分不清谁是谁的。那大殿中央挂在白绫上的,便是黎王。
血色蔽日兮,击以将于。鸾凤悲鸣兮,脱棘而断翼。
满目疮痍使得邵恒痛心疾首,万尸铺陈犹似炼狱。不由双腿打颤,长戟入地,跪倒在黎王面前。
邵恒不知道,黎王不再,黎国何存?身后八万兵马又该何去何从。
商陆虽然心惊,但是到底无可奈何,就如同丹山先老同他谈起黎国今日定遭此劫难一般,皆为定数。
青衫男子一步一步踏着玉阶上的鲜血走上去,漫步于污秽间,残阳侵蚀他半边脸。
他那时候本来打算直接走的,可想起来黎王待他不错,故而又亲自去给尸体道了个别。
自然也就碰到了跪在殿门口的邵恒。
“邵将军不走吗?”商陆凝视跪在大殿中央的人,“魏**队可就要到了。”
邵恒听到有人说话,猛地回头,便看到商陆站在傍晚的霞光里,见到这么悲惨的场面还能这般冷静,不像世间人。
于是他警惕开口:“你居然还活着。”
“活着。”商陆也不怕他,面对邵恒探究的眼神直视回去,“昨日去丹山会友,躲过此劫。”
邵恒扭过头去不再看他,脊背直挺,双手握拳,硬气道:“来便来,我邵恒,生是黎国人,死是黎国魂,甘愿为黎国战死!”
商陆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又扫了眼殿前陈列的血尸,轻声道:“恐怕,你没有再战的理由。”
闻言,邵恒脸色愈发暗沉,垂在身侧的红拳捏紧,忽而俯首,“砰”的一声响,面朝王位,头磕在地上,“王室覆灭,邵恒死罪!本应自刎于殿前以示王恩,然王威煌煌,不容魏人染指!及臣扫清魏贼,必从大王归之!”
商陆挑眉,没想到这人还挺有风骨。闲散踱步出去,商陆站在高台上借着半缕余晖,注视下面疲惫不堪的数万士卒,不知他们清不清楚,这里过不了多久,又会是一片血海。
邵恒突然又爬起身走出来,迎风站于高台之上,声动响彻九霄,高声对十万将士喊道:“今黎国国难,乃为我黎国之耻,黎国万民之耻,无论何种结果,我身为黎国臣子,誓死不降。可我知道,你们都有妻儿家室,想要活命的,大可自行离去,我绝不阻拦!”
高台下静默无声,等了片刻,八万将士无一人后退。
那一刻,商陆对身边这个男人多了几分敬佩。
能使卒愿为其死,乃称上将军;
能使臣愿为其死,乃称贤君;
能使民愿为其死,乃称上国。
他本不愿插手此事,总觉得是在逆天而行,可如今他身在黎国,恰逢其国难之时,或许,这也是黎国的机缘。
商陆扫过底下士卒,突然生了恻隐之心,变了念头。转身对邵恒作揖道:“商某不才,愿助将军一臂之力。”
邵恒闻言,虽目露不屑,一开始也没出口讥讽,只劝道:“先生说笑了,你既不是黎国子民,还是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若我说,我能助你退魏军呢?”商陆挑眉看他。
邵恒大笑:“你?一介书生,舞弄些文墨讨巧些贵人罢了,怎么助我?你别忘了,魏军此行可有二十五万。”
而黎国,仅存八万苟延残喘。
商陆卸下包裹,提出佩剑,朗声开口:“我有孤鸿一把,可助将军破敌!”
火光中的男子面庞略显稚嫩,表情却是坚定异常,目光炯炯,毫无惧意。
当时的邵恒并未放在心上,商陆执意不肯走,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然而,当魏军兵临城下时,一袭青衫的男子执剑于皇城上坠落,好似仙人入凡间,进敌阵,一剑破百人,气动山河,轰动海宇。
血海翻涌,天光欲碎,身如鬼魅破甲胄,脚踏长枪冷光挥。剑声惊万马,孤身乱千人。身姿矫健好似鱼入水,脱身而出已是过龙门。
那一刻,那人清光剑影却似明日黎国之朝阳,黎国众将皆翘首而望,眼眸中色彩翻涌。
鏖战于王城,厮杀于长夜,他们知道,已无退路,再退便是亡国灭种,奋力一搏只因血海中的那个年轻人又给了黎国延续下去的希望。
黎国尚有一息之机,黎国还未亡!
双方厮杀了大概足足三个时辰,魏军见久攻不下,只得收兵,退出王城。
邵恒的八万士卒也死伤过半。
“你不是书生。”邵恒甲胄带血,骑马赶来,在他身侧下马。
商陆正在用袖子擦剑,闻言停了一下,勾唇笑道:“我何时说过我是书生?”
邵恒诧异看他。
确实,这人从未说过自己是书生。是他看商陆模样斯文,先入为主了。邵恒随即又问道:“你是何人?”
商陆收剑入鞘,认真道:“涿山,商陆!”
此时商陆在地界还没有什么名气,不过涿山的威名邵恒还是听过的。
邵恒心口一跳,问他:“你是仙门中人?”
商陆如实点头。
邵恒眼光一沉,突然跪拜道:“谢过仙师舍命相救,明年忌日,我必大摆坛祀,以卿侯之礼超度仙师。”
商陆:“……”
“这是什么话?”商陆目露不悦,“我还没死呢。”
邵恒诧异问:“仙师难道不知?”
商陆道:“知道什么?”
“仙门不得僭越五国政事,五国也不得挑衅仙门中人。”
这商陆还真不知道,屈舀没和他说啊。
“无……无妨。”
话是这么说,商陆不安地摩挲了几下手指,心底想着要不要给老头送个消息回去,让他先把自己逐出涿山,保命要紧。
众将士还在收拾残局,尸体堆成一座小山,外围填满柴,一把火付之一炬。
邵恒不忍去看尸山火海,回了大殿去整理黎王的尸首。
“那照师尊这么说,你于黎国可有护国之恩。”
可又为何提起邵恒时,满目愧疚?
商陆叹口气,继续道:“有恩不假,可我也有罪。”
当年黎国王室尽数陨灭,就算商陆救了黎国一时,倘若没有新王登基,也是白费力气。
“所以……”商陆犹豫片刻,无奈道,“我给邵恒出了个馊主意。”
馊主意?
是了,就是馊主意。
如果不是这个馊主意,或许邵燕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商陆躺在屋顶黑瓦上吹晚风,经过众人一番收拾,血腥味已经稀薄了许多。
邵恒突然飞身上来站在他身旁,“我四处寻你,你却在这里偷闲?”
商陆低声一笑,抬眼望他,“我本就是闲散人,何来偷闲一说?”
邵恒无奈笑笑,长叹口气,坐在了他身旁。
“怎么,邵将军有心事?”商陆看他目露忧郁,从背着的布包里掏出一个梨给他。
邵恒接过梨,捏在掌心,没有说话。凝视远方片刻后才道:“明日王室下葬。”
“所以呢?”商陆啃了一口梨,不明所以。
邵恒叹气道:“我并未和将士们言明,王后带着小公子投井自尽的事实。”
奥,怪不得。商陆眸底流光四散,难怪当日抵御魏国一众黎军肯拼死抵抗。
若是当时知晓了,也不见得有多少人还愿意留下来,强弩之末也要有箭才是。商陆低头想了想,脚尖轻碰瓦片,念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商陆瞬间就想到了一个……
当时他自认是妙计,虚虚晃晃这么多年过去,方觉是个馊主意。
“那又如何,你在晔州不是也有一个。”商陆道。
邵恒先是一愣,少顷反应过来商陆的意思,愤然开口:“那是我儿子,又不是王室遗子,有什么用?”
“欸,你若真有心,他不是也能是。”
“什么意思?”
邵恒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位,自他知晓眼前人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后,反而更加戒备。
“我问你,他们真的在乎他是否是黎王的公子吗?”商陆笑道,“重要的不是他是与不是,而是世人信与不信。”
商陆偏头凝望远方,天将破晓:“不过信与不信,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你戍边多年,手底下的人也未见过你这小儿子。”
说来也巧,邵恒的儿子同死去的太子一般大小。
邵恒不愿背负谋反的罪名,可黎国又不能一日无君。
若知晓黎国王室已灭,到时候攻来的就不只是魏国了。
“要么,瞒天过海,要么,天下大乱。”商陆食指虚空一画,低声提醒,抬眼偷偷瞄了邵恒几眼。
如今天下五国纷争,一国乱则天下乱。邵恒好不容易将黎国拉回来,又如何肯再次亲手蒋家国葬送。
“我想想,让我想想。”邵恒扼腕,他从未想到这条道路。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商陆说的对,如今的黎国急需新王登位,以稳住黎国众臣众民。
也许办法确实可行,然而前人之法总是难顾后事。
商陆叹口气,继续对玄参道:“后来,邵燕登位后,邵恒怕时间一久,邵燕的身份难免被人怀疑,就……”
商陆顿了一下,其实他也没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杀妻杀女,放火烧府,除了他和邵燕,邵府上上下下近百人无一生还。”
“这……”
玄参登时愣住。
他也无法理解,为何从商陆口中所了解的那位坚韧不屈的将军,视死如归甘愿慷慨就义的男人,能为黎国博取生线,从乱尸丛中扶起将倾之大厦的人,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这怎么可能?”玄参吸了口凉气,指尖微颤。
商陆惆怅苦笑道:“我也没想到。”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是他太自负了,只是他不明白,既是他之过,又何必将这代价报应在别人身上。
舒云淡远,第二日是个晴朗的天气。平阳城内喧哗阵阵,玄参买药回来是瞧见街边站着两排人,人群间议论纷纷。
“欸,老伯,什么事这么热闹啊?”玄参也挤进去看。
老伯看都不看他,依旧伸长着脖子往前探,嘴上却回答了玄参的问题:“今日邵将军回来,大家都等着能见上一面呢!”
玄参心底讶然,“可是邵恒邵将军?”
旁边一妇人回他:“正是呢!”
玄参踮着脚也朝城门口望了望,只看到一大队人马,没等瞧见邵恒的影子,便急匆匆回去找商陆了。
“邵恒回来了?”商陆刚用过早饭,擦干净手上的水。
玄参问道:“师尊很惊讶?”
商陆道:“这些年他一直在兰州,从未回过平阳。”
这次回来恐怕是黎王急召,可是邵燕叫他爹回来做什么?
黎国诸家分权,更对他和邵恒的关系诸多猜忌,前些年更是流言四起。他应该清楚邵恒待在兰州才是最安全的。
“恐怕,不只是召见他那么简单。”商陆喟叹,思量一番,又道,“我们今晚去看看。”
繁星点点横浩宇,薄云蒙蒙绕千山。
商陆本打算夜访邵府,怎料还没赶到就被人拦住了。
邵燕站在暗处看着疾风骤雨般往将军府奔的人,不由失笑。
他还真没猜错,商陆一旦知晓邵恒回来,就一定会来找他。
有人挡住前路,两人迅速顿步,停下步伐。
夜色笼罩,微弱的月色给黑甲打上一层软光。眼前黑马横道,缓缓向前,马上的人手持长戟划过地面,发出沙沙声。
“此路不通,还请来者绕行!”禁军首领拉紧缰绳,使马停在商陆面前。
商陆一眼就看出,能有这种装束的,也就黎王宫里那位了。
于是戏谑勾唇,“是吗,怕是别路也不通吧!”
“商仙师若是不吝赐教,我等也愿相陪!”
商陆:“……”
明目张胆了属于是。
“谁?”玄参疑惑问道。
商陆低声回道:“黎王。”
玄参神色紧张,扫过眼前众人,小声同商陆道:“要不然我先挡住他们,师尊先走?”
商陆摇头,“六阶武修,你挡不住。”
看这架势,今日怕是去不了了。
不过这也说明了,邵燕叫他老子回来,不是什么好事。
翅膀硬了,有些事情,可以自己做主了。
“既然过不去,那商某不过去便是。”商陆微笑着后退,脚尖轻移。
禁军知道商陆的本事,片刻也不敢松懈,纷纷握紧手中长戟。
然而就在商陆退了三步后,一个眼神给玄参递过去。
刹那间,两人血蝶般扑闪开翅膀,向侧边绕着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