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中黎事了

虽然事情的真相邵燕早已猜到,可如今亲口听邵恒承认,仍旧心如刀绞。受不住这般大的打击,本能地扶住栏杆。

愧疚和无能再一次萦绕在他的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就像无数个夜晚被火中的噩梦惊醒一样,他甚至能听到她们在哭诉,在谴责,在怨恨。明明他当时能救出阿母,救出阿姐的,只要他当初不顾邵恒的阻拦,冲进去。就差一步,他的犹豫和怯懦让他与阿母和阿姐此生再不相见。

“哈……哈……你!你!你怎么下得去手啊!”邵燕死死抓住铁栏,指尖被压得雪白。

他的目光愤懑又凄怆,眼眶通红。

且不说邵府上上下下数百忠仆的命,府里一个是他的亲生女儿,一个是他的结发妻子,他不明白,邵恒为何就能狠下心,将他们亲手推入火海。他不明白,为何他能亲眼看他在府门前嚎啕大哭却无动于衷。

这一次,邵恒没有回答。或许是因为他无法回答,又或许是因为他回答。

“你就没有后悔过吗?”邵燕最终忍不住问出口,他很想知道,自己尚且被愧疚折磨至此,邵恒是否有过丝毫的忏悔之心。

到最后,他还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原谅他的借口,毕竟,这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哪怕是他承认自己做错了呢?哪怕他对阿母,对阿姐,对邵府上百无辜冤魂有一瞬间的忏悔呢?

可邵恒没有,他仍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半低着头,邵燕也没瞧见他压在眼底的情绪,只听见他冷淡开口:“当年事,覆水难收,你又何须多问?”

邵燕摇头苦笑,“你从未把我当做过亲生儿子!”

在邵恒眼里,他只是个工具,支撑摇摇欲坠黎国的工具。

他的确一心希望能成为让父亲最骄傲的孩子,能担起邵府的荣光,能跻身朝堂,光耀门楣。但倘若一开始就知道是以这种方式,那他宁愿不要这与生俱来的才气,他宁愿当个浑浑噩噩的傻子!

若不是他有可用之处,事情又何必至此!

也许是不敢再多问,也不是不想再多问。邵燕冲身后的宫人摆摆手,只身离去。

昏暗的烛灯一寸寸拉长他的身影,幽暗的地牢里,只剩下腐朽的味道陪伴他左右。

转过墙角,浑浑噩噩的邵燕迎面撞上等在拐角处的人,略微有些诧异。

望着商陆那张不曾变化过的脸,他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声道:“他承认了。”

商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其实他早就知道邵府大火并非意外。当年取回青霜后,他便在邵恒酒后问过此事。

“如果……”商陆嘴巴张开,又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算了,没有如果。邵恒承不承认已经不重要了。

“我去送送他。”商陆抬脚擦过邵燕身侧,没入阴影。

邵恒穿着囚服坐在枯草上,后面顶上的小窗透进些光亮,打在了他的脚边,男人正在半弓着身子咳嗽,像一根随时就要断裂的弓弦。

商陆仔细瞧着他布满斑驳痕迹的脸,岁月刀刀凿刻入骨,时光点点侵蚀皮相,邵恒的容貌早已与他记忆中的大不相同。并且,商陆一眼就能看出,眼前人早已沉疴缠身,怕是命不久矣。如果说当初残阳血色里站在尸山上的男人是铜墙铁壁,那现在的他倒像是一扇老旧的木门,风一吹,便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

“六年雨雪风霜,怪不得无人说你们长的像。”商陆沉声开口。

倏地瞧见故人,邵恒愣了片刻,突然开嗓,声音还算洪亮,“哈哈哈,六年雨雪风霜,你还是旧时模样。西北风雪似似斧如刀,倒省了去仙门求得一颗换颜丹。刚开始几年,我也是不敢回来的。”

商陆见他精神不错,丝毫没有阶下囚的狼狈,不由温柔笑笑。随即招手,身后的狱卒便给他开了门。他走进去伫立半晌,同样席地而坐。

“暮秋。”商陆将手里两壶酒递过去。

邵恒双眼睁圆,闪过细碎的光亮,毫不客气取走一壶道:“难得有人送我一程!邵某也算不枉此生!哈哈哈哈!”

邵恒饮了一口又道:“其实我回来,原本也是存了侥幸,想着死前能再见你一面!”

说完,他拍拍商陆肩膀,怎料震得自己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

“你何必这么狠,瞒到底又何妨?”商陆眼神一暗,喟叹。

本来也不过是时日无多,又何必死前还要告知邵燕真相。

邵恒闷了口酒,摆手道:“你不知道,燕儿这孩子太重情。当年事情虽然确实是我一人之过,他必然又会自责。恨我对他来说也是发泄的一种方式,可一个人的恨意总要有地方寄托。我若是不死,当年的错他便会永永远远的算在自己头上,一生难平。是我欠他的,我不想他再因为我一人犯的错遭受折磨了。”

商陆敛眸不语,半晌才唇瓣微动,“当年……”

“欸,”邵恒自然明白他要说什么,急忙打断他,“当年仙师义举,邵某感激不尽。黎国能存至今日,多亏仙师相护。若非如此,无国便无家,黎国百姓何在?我邵恒何在?燕儿又何在?”

“也罢!”听他这般说,商陆也在说不出什么自愧之词,酒壶碰上他的,苦涩一笑。

商陆不能久留,端着毒酒的宫侍已然蹬在门外了。

两人并没有说太多,只在商陆转身欲离开的那一瞬,邵恒突然开口问:“你要走了吗?”

脚步倏地顿住,商陆愣了片刻,扭过身子看他,许久才微微一笑,回他道:“我早就该走的。”

画面与记忆中的场景重合,邵恒笑了。

多年前,两人也是这般道别——

“你要走了吗?”

“我早就该走的。”

“去哪?”

“北上,去北境苦寒极地。”

“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北极有一万年冰蟒,护一圣剑,名曰青霜,不知将军可有耳闻?”

“确实听过,可那不是传闻吗?”邵恒倍感惊讶,“难不成是真的?”

商陆笑了笑,将酒碗放下,潇洒起身,毫不留恋道:“这要等去了才知道,走了!不必相送!”

离开邵府那日,雨雾弥漫,细雨斜织,紫衣青年也不顾及,只身离去,好似无论晴天还是下雨,想走时便走,一刻也不会等。

商陆的自由,邵恒也心生向往。

可他不能,这方寸牢笼已将他困死,他甘之如饴,在这中黎,他有他要守的义,有他要行的事,有他要忠的信,有他要求的果。

他要守好黎国的每一寸土地,从一开始,他就不能只为自己活。

昔日平阳烈火,谁道真情堪破。弃马走兰州,辗转路遥难卧。

落寞,落寞。此生难评对错。(词牌:如梦令)

商陆回到王宫,便瞧见邵燕等在大殿门口。

见到他来,邵燕肩膀微微晃动,有些喘不过气。因为他明白,那代表着什么。邵燕只觉得商陆一步步像是凌厉的刀刃,一下又一下地接二连三划弄着他的心脏。

“他走了?”邵燕颤声问道。

商陆停在他身旁,淡然开口:“走了。”

邵燕睫羽颤抖,扯起嘴角笑道:“走了好,走了好啊。也是个识趣的,省的还要当面争执。哈,我早就想……”

想他死?想杀了他?还是……别的?邵燕没有说,商陆也不懂,但他清楚,大仇得报,此刻眼前的少年并不见得能释怀多少。

猩红的眼尾染上几滴露珠般晶莹的滚珠,邵燕脸色白的吓人。

商陆不由劝道:“你也不必太自责,我去大牢送他时,他就已行将就木,撑到最后等你动手,只是希望借此能让你放下当年的仇恨。”

“自责?”邵燕像是受到刺激一般冷笑,“我为什么要自责,我早就想杀了他!”

他当然不会自责!

他怎么可能会自责?

他……他……他只是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

可是邵燕笑着笑着,就哭了。双手捂脸,眼泪从指间溢出,肩膀往里缩,无助的模样一如当年得知邵府为何会失火时。

一个亲手杀了自己父亲的人,他怎么可能不自责?

他也不想啊,那是他父亲啊,生他养他的亲父。曾经也会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宠溺地唤他“燕儿”,也会怕他踹被子,半夜来他房里掖被角,也会不嫌麻烦地指导他炼气,教导他扶君之策。只是,后来,他没想到一切分崩离析得那么快。

可是如果不去恨邵恒,他又能恨谁呢?不去恨邵恒,他又该如何面对死去的母亲和阿姐呢,她们都是那么善良又温柔的人。

商陆不忍见他痛哭流涕,将人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给予些安慰。

他知道邵燕给自己背负了太多痛苦,他自责于间接害死了自己的亲人,害死了邵府百众,可如今商陆却不想他再背负邵恒这份,太多的自责会把人压死的。

“我没有见过我父亲的样子,也没有见过我母亲的样子,但倘若他们依旧在,我想他们一定是爱我的,毕竟是他们带我来到这个世上。”商陆轻声安慰他道。

邵恒亦是如此。

“或许他只是走错了路,奔赴了错误的尽头。可你的人生还长,人要往前走。”

过了好久,邵燕才收了哭声,点点头。

许是自己一个男人在商陆面前哭成这样,有些难以启齿,后知后觉的窘迫让他说不出什么话来,只退出商陆的怀抱,摆摆手,转身走了。

商陆想了想,招来阴云,本就不大清明的阴天顿时更加昏暗,须臾,漫天琼雪落。

邵燕脚步顿了一下,踏着雪一步步走去,没有回头。

“王后,下雪了!”诧异喊道,“这九月中黎居然也能下雪?”

只有北魏的九月才会落雪。

慕云容抬头看着漫天雪花飞舞,好像明白了什么一般,以往的猜测在今天都得到了证实。女子呢喃道:“他今天应该很难过。”

今天邵恒死了。

“要不您先进屋等。”

待看到门前雪中等着他的人时,邵燕心口顿时一颤,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他是想见她,却没想过人会出来等他。他以为慕云容恨不得和他老死不相往来。

雪落在慕云容身上,邵燕朝着门前等着自己的人走过去,虽然慢,但步伐却异常坚定,他的目光一直都停在慕云容那双眼睛上。

直到站在了人身前。

邵燕低头看着她,自己已经比她高了半头。

慕云容还以为他有话要说,所以一直没出声,安安静静等着他开口,可见他这副鼻尖泛红,眸中带雾的样子,好像也没有要说话的打算。

朱唇微启正要说什么,突然被邵燕一把抱进怀里。

搂得紧,骨头硌得她生疼。

好一会儿,邵燕才开口。

“慕云容。”

“嗯?”

“我只有你了。”

“莫怕,我留下。”慕云容轻声道。

闻言邵燕顿时笑了。

慕云容知道他心里难过,可有些话总要说,有些事情总要过去,有些伤口总要结痂。

她贴在邵燕胸膛上,听着里面的心跳,低声道:“或许,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但他绝对是个称职的臣子。”

邵燕肩膀一僵,沉默片刻将人松开,拉起她的手往寝殿里面走。

慕云容还穿着秋装,气温陡降,此刻手已经冻得冰凉,邵燕将那双娇嫩的手珍宝般捧在手心搓了搓,又哈了口气,希望能暖和些。

哈完又搓了搓才道:“我知道,他尊的不是我,而是这高位上的人。”

慕云容摇头,觉得邵燕没能理解她的意思。

然而邵燕笑出声,止住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想说墨爻对吧。”

见慕云容脸色略惊讶,邵燕错开看她的眼眸,盯着别处道:“他怕我心不狠,他怕我坐不稳,他怕黎国重蹈覆辙,浩劫再现。”

“他总是这样,不管我愿不愿意走,总能把我逼上他为我铺好的路。”

“我只是说恨他,却从未与他争论过对与错。”

“我是他亲儿子,倘若连我都不能理解他,还有谁能理解他?”

理解,但是不肯原谅罢了。

慕云容明白了,没有再说什么,紧紧回握着他的手。

商陆出了黎国王宫,往下榻的客栈方向走去。

“师尊!”玄参见人从宫门口出来,喊了他一声,商陆扭头看来,看到站在雪里向他招手的黑衣少年,眉间柔展,嘴角一勾,结在心中的郁气一扫而空。

隔着风雪,玄参却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老远就闻到了。

商陆抱过别人?

像是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碰过似的,玄参眸光一暗,心底腾起抹不悦的情绪。但好在商陆的行为很快就让他把那股诡异的感觉压下去了。

商陆瞧见他身颤,以为他是觉得冷,寒风刺骨,莽苍的雪到底和黎国的不同。随即关心道:“很冷吗?那不让它下了。”

冰蟒:“……”

特么的老子是让你这么用的?

玄参心底一喜,没再计较陌生的味道。不过还是早些换掉好,玄参带着人往客栈走。

“马匹我已经换好了,东西也收拾了,师尊回去换身衣服收拾一下,我们就能出发。”

商陆满意点头,有个徒儿就是好啊。

不对,两人被赶出涿山早已是自由身,其实玄参现在算不得他徒儿。

一想到玄参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跟得烦了,也会离开,商陆神思就恍惚了一下。

但也没细想,人生就是如此,聚散离合总无常,他也习惯了。

他是自由的,自然玄参也是自由的。

感觉黎国的事太散了,好多都没必要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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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中黎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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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同昼夜
连载中良弓难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