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野万里收葱茏,疏云偎寒松。马踏平桥扬尘迥,槐香留馀清。微翠懒托黄金蕊,东篱傍丛丛。遥岑远岫起阴云,无话凭阑倾。雾霭潜入墨山里,暗雷声隆隆。
商陆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心知秋雨将至。
扬鞭对身旁人道:“前面有处茶馆,我们去那里歇歇脚躲雨。”
玄参:“好。”
两人又跑出去一段距离,在茶馆前勒马停步,门口便有小厮帮两人牵到后院儿去喂草。
三层,这般威严庄重,倒不像个寻常店家开的茶馆。门上牌匾,两侧金边黑漆柱上提着:淡茗半杯浅饮,清茶浓韵满身。
“小二,一壶明前龙井,两盘桂花糕。”商陆迈步进去,耳旁听见跟了他们一路的纷杂马蹄声渐渐止步,嘴角微勾。
“好嘞,二位客官楼上请。”小二将白巾搭在肩膀上,给两人指了方位。
听到商陆要了两盘桂花糕时,玄参诧异侧头看了他一眼,心中微动。
没想到在那盘种类繁多的糕点里,商陆竟然注意到了。
“闲坐小楼听秋雨,半盏清茶可堪盅。”商陆饮罢停杯侧头看着窗外山景感慨道,“茶不错!”
确实对得起门外的字。
“师尊,他们也跟着我们进来了。”玄参见他十分喜爱这茶,又提壶给人添了半杯。
他能感知到身后楼梯口处那几个人的灵力翻涌,他们跟了有段路程了。
“嗯。”商陆见怪不怪地饮茶,冷静道,“想杀我。”
“杀你?”玄参拿茶杯的手停在半空,抬眼看商陆,“那怎么不见他们动手。”
商陆眼底闪过微光,笑道:“因为现在还杀不了我,没准是在等人,这个几个只是负责盯住我。”
“那就让他们一直这么跟着?”玄参小声问道。
“他们喜欢跟就让他们跟着呗。”
两人在茶馆待到雨停,商陆便将铜钱按在桌子上,利落起身,“我们走。”
两人继续骑马赶路,直到出了西晋东界,商陆释去五识探了一下身后的耗子,扭头对玄参道:“前面不属五国地界,小心点儿,他们要动手了。”
话音刚落,后面的人就按捺不住一般,顺着尾音加速奔袭来。
感受到身后的人,商陆从马上跳起身,凌空将人踹走,蹬着树干翻身又落回马上,拉紧缰绳,厉声问其余众人道:“何以与吾识,与吾有何怨?”
领头的那人也停在他对面五步之外,坐在马上回道:“紫榷阁!”
商陆:“……”
紫榷阁的杀手?!
妈的,他就知道屈舀没安什么好心!还真是他的好师尊啊!
紫榷阁如今地处南梁以西,就算消息传递得再快,也绝对没有这么快!绝对是屈舀特意传信过去了!
“玄参,生死有命,不用手下留情!”商陆提剑杀去,只是几个天灵阶的剑修,商陆也懒得同人兜圈子。
紫榷阁的杀手做的都是要命的买卖,即便是追到天涯海角,那要取他性命的。与其来者越攒越多,还不如当下便处理了。
片刻的功夫,两人便处理完,大都一刀毙命,血渍都瞧不见多少。商陆还特意给人刨坑将人葬了。
“几位老兄,对不住!商某向来懒惰,挖一个坑聊表心意,别嫌弃。你们生前同寝,死后同穴,也算美谈一桩。”商陆将捡来的木牌立在坟前,嬉皮笑脸。
玄参这回想起商陆在涿山说过的,若是跟他走,定然凶险万分。
殊不知,竟然凶险到了这种地步。
“他们为何要杀你?”玄参不是很明白。
“因为很多事情。”商陆不在意笑笑,收剑入鞘沉声道,“有人妒我得青霜,有人嫉我修无境,有人恨我拆紫榷,有人厌我救中黎,有人恶我破仙令。”
“但是你知道吗,他们并非厌恶我这个人,而是这些事情,他们做不到,也不敢做。”商陆翻身上马,“规则就像律法,一旦被打破,就容易招致灾祸。可规则终究不是律法,没人能规定它不能被打破。”
玄参觉得商陆说这些话时有些历经沧桑的缥缈感,凄怆像一滴靛蓝染剂滴入盛清水的碗里,在商陆眼眸中晕开。那是他从未在商陆身上见过的感觉。商陆说的这些,他也不懂。他不了解商陆的过去,这人于他而言就像是幻彩的谜团,在等着他亲手解开。
他有预感,此生此行便是为此而来。他想知道商陆的过去,完整的了解这个人。
那抹若有若无的悲凉很快就从商陆的眉宇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依旧是商陆淡然的笑意。
两人策马扬鞭没跑多久,便又被人盯上了。
商陆回头望了一眼,不是同一批人,看模样像几个江湖武修。
“甩掉便好。”商陆道。
玄参竖瞳一晃,望向远处,朗声道:“师尊,前方有树林,可以甩掉他们!”
“走!”
两人弃马入林,向上飞去。伴随最后的晚光在林间跳跃,蹬着树枝,如狂风过境,飞凤穿花一般穿梭于林间,快到模糊了身影。
身后远处跟着五六个人。
过了一会儿,商陆踩上一段略粗的树枝,停了下来。
见他止住,玄参也落到他身旁。
树叶微微晃动,黑影婆娑。
站在高处,商陆回头望着被甩开一段距离的人,扶着树干高声喊道:“喂!能不能快点,你们这样还怎么杀我?”
玄参从未见过商陆这般肆意快活的模样,其实无论是在涿山还是在砚山,云山,他都能感觉出这人还是有些端着,此刻突然见到商陆在他面前完全放开性情,不由得愣在一旁,忽而嘴角勾起。
等察觉到追杀的人提速后,商陆对身旁人道:“玄参,走了!”
转身又往另一棵树的高处飞去。
风吹起商陆的发丝,衣袂翻飞,这人突然歪头对他道:“你听!”
什么?
没等玄参问出口,只听到身后两声惨叫。
“哈哈哈,我就知道他们喜欢听声辨位。”商陆得意道,“临走那段树枝我动了些手脚。”
两人很快出了树林,借着最后一棵树纵身向上,在半空中招出青霜佩宁,一个空翻,稳稳当当落在剑身上,又御剑朝临安城飞去。
“还是这样的日子快活,有人追杀,才能跑得更快。”夜风微凉,月光皎洁照玉人,恍若身处广寒临仙境。
“师尊以前也这样被人追杀吗?”玄参侧过头,不敢再看他。
商陆点头:“如今的紫榷不同以往,现在紫榷阁不隶属于任何一国,他们杀人不用顾及你是什么身份,然而这样也有个坏处,凡是不在五国治下的,都要签订不可犯境的条令。在五国境内,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下手,若是事情败露,会遭到五国聚歼。”
像北境莽苍,南地枫林,西水碧泉,东罗山,西南魔域,南境威海,再者便是一些修仙众山,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地方险象环生,多有妖魔,不易生存,五国不会去侵占,也无人管辖。这中间的交通要塞便成了紫榷下手的好地方。
“不过……”商陆不好意思挠头道,“我以前被紫榷阁追杀是有缘由的,那件事情确实也有我的错。欸,年少轻狂嘛,谁没犯过错。”
玄参知道商陆羞于提及,只淡然一笑,不再追问。一路向东,入了平阳城。
岁庚十年秋,卯时三刻,大雾,黎国平阳城外。
两匹黑色快马像两支离弦的飞箭,从白雾中窜出,踏乱一地秋露,奔驰至城门口。还隔着五步远,靠前的那位就抛给守城人一件灰色的物什,见到那物件守城门的领头举起右手示意,众人不敢拦,双双放进城去。
待两人入城后,守城的领头才同身旁另一位耳语一番,那人点点头,匆匆离去。
秋日天气凉,早市还未有太多的人,两人畅通无阻地来到一家客栈前下马。
玄参搅着手里的热汤,正在犹豫要不要上楼去叫醒商陆,就有两人卷着寒风掀帘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考。
走在前面的人皮肤较黑,瘦高个,手提一把佩刀,腰别一把短匕首,手上有道刀疤,身后跟着另一个男子个子矮些,皆是黑衣素服,玄参未见他带有什么武器。
两人长相很是奇怪,玄参看得出来他们骨相与皮相不大相称,似乎是……易容了。
嗅到冰冷的空气里夹杂了些特别的腥味,玄参眨了下眼,垂眸没再去看两人。
前面那个高一些的人受伤了,与人交过手。
那两人要了一间上房,被带着上二楼,恰巧这时商陆推开房门出来了。
玄参余光瞧见那一抹亮灰,心底一慌,暗道不好。
“玄参!你怎么不叫醒我!”商陆也不走楼梯,直接就从二楼翻身跃下,落在玄参对面,稳稳当当坐在了椅子上。
玄参正打算拄案起身逃跑的手硬生生又收了回去。
两道凌厉的目光似豺狼般朝自己身上刺来,玄参不抬头都知道来自哪里。
玄参抱歉冲他笑笑:“徒儿忘了。”
商陆环顾四周,发现周围景色十分陌生,“我们这是到哪了?离涿山还有多远。”
玄参搅药的手倏地停住,他知道商陆是忘了,可这话他听着依旧不是滋味。
将药碗递到他面前,商陆看着乌黑的药不由皱眉。
“一大早就喝药啊。”
语气里满是不愿,玄参柔声劝他道:“喝了吧,能活一日是一日,大夫说你也没几日能活了。”
声音不大不小,好在大堂空旷,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商陆撇撇嘴,乖乖喝药。
感受到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移走,玄参才松了一口气。
关上房门,墨爻突然捂住胸口,一口黑血喷出来。
“哥!”墨初连忙扶住他,将人带到床边。
“要不要去查一下那两人。”墨初提起方才的事儿。
他们刚进来时,那个少年手边的药是早就放好了的,那番话说的,灰衣男子也未反驳。可那人从二楼落下来时举止流利稳当,怎么看都不像是将死之人能做出来的动作。
墨爻摆手,“师父吩咐的事情更重要。”
沉默片刻,又道,“让初晓去查好了。”
墨初点头应下,将药放在床边,“那好,我先回去复命。”
随后打开面朝客栈后院的窗户,悄无声息地溜出去了。
中黎王宫。
紫宸巍峨胜仙宇,金阙慵倚日华颜。九重云台隔霄远,百层雕花玉阶寒。黑玉蛟龙缠宫柱,凤尾屏风描彩旃。朱碧画阁笼春色,青帐珠箔偎漆阑。兽炉浮烟腾瑞霭,红木香案摆栴檀。
年轻的王上正低头批阅文呈,突然从宫门处闪进一抹黑影。
耳旁侍从小声提醒他道:“王上,墨亲卫回来了。”
“王上,邵将军还有半个月便可回朝。”墨初走到阶下低声道。
“嗯。”王座上的少年不咸不淡地应声,一点儿也不着急,脸色与平常无二。墨初也不知道这位年轻的王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邵老将军多年镇守边关,即便是年宴,都不曾被黎王召回。此次突然被黎王调回平阳城,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你还有事儿?”邵燕察觉到他停在殿中央不动没有退下,停笔抬头看着他。
目光沉沉,像是要在他身上看出个窟窿似的。
墨初心里一紧,暗自后悔自己竟敢在殿前猜测黎王心中所想,咬紧牙根,脑中疯狂思索着还有什么可以说的,随后道:“属下在等大王吩咐!”
邵燕眼眸顷刻间落入墨中一般,勾唇低头,“呵,你想要什么吩咐?”
“属下不敢。”黎王的话如同冰箭一般穿过他的心脏,墨初腿脚一软,跪在地上,手指颤抖不停。
平常都是他哥与这位黎王交涉,自己头一次当面交代,还不大懂这位王上的忌讳。
“你哥呢?”
邵燕这才意识到站在眼前的不是墨爻。
双生子,若不是眼前这个这么没规矩,他还真瞧不出两人有什么分别来。墨初常年跟在邵将恒旁暗探情报,想必如今刚回,还不清楚他的脾性,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他受伤了。”墨初道。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早方回。”
邵燕默了片刻,沉声道:“记得给他请个好点儿的大夫,仔细瞧瞧。”
墨初顷刻间明白,黎王这就是不打算降罪于他,放他走了。
“谢大王厚恩。”墨初叩首,起身后放轻步子退出大殿。
谁知刚出殿门,就瞧见于连一身官服站得笔直,像一尊石雕一般矗立在门面。
冷不丁想起他哥给他讲过的宫内众臣,这位于大人可是亲近老将军那一派的人物。平日里朝堂上嚣张跋扈,直言不讳,动辄便对黎王的过错破口大骂,丝毫不顾及里面那位六载称王的少年。
“于大人居然也在此。”墨初装出很惊讶的模样,他记得他哥和于连的关系还不错。
“原来是墨亲卫回来了。”于连淡然一笑,“有事禀报。”
墨初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多久,生怕这人也看出他与墨爻的不同,错开眼珠道:“哈,一路长途跋涉,稍感疲惫,下官现行告退。”
“好。”于连还是那副淡然的模样,总让人感觉他不会离你太近,也不会太远。
直到他跨进大殿,门口的宫侍将宫殿的大门重新关上,于连的表情才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几步快走到邵燕案前请安。
“王上,商仙师来中黎了。”于连小心开口,生怕惹得王上不悦。
算起来,这位涿山商仙师也算是邵将军旧友,可这人早不啦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了。
商陆?!
这下子邵燕终于不淡定了,倏地捏紧手里的朱笔,“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日,他在翠茗茶馆里停留了一会儿,等他走后臣便寻人跟着他……”
于连说到这里哑了片刻,他当然不至于将“后来跟丢了”这么愚蠢的话也和王上回禀,显得他多没能力似的。
故作无状地咳嗽两声,接着道:“后来,就有人瞧见他进了平阳城。”
这消息可比邵将军愿意回来诡异多了。
邵燕皱眉思索,商陆为什么要来中黎?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中黎?
偏来得这般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