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北苑,朱红的大门开着,梁兆正在院子里捣药。玄参在门前犹豫了片刻,还是进去了。
“梁师伯,我想朝您讨件东西。”玄参同他行过见礼,低声开口。
“什么东西?”梁兆语气冷漠,正眼都不瞧他,态度与他身份暴露之前大相径庭。
顿时气氛略显尴尬。
可一想到商陆,玄参心里又坚定了几分,正色道:“之前我师尊的药,都是亲自来您这里取的,如今我想讨要一份药方。”
“呵,你还记得商陆需要每日服药啊。”梁兆嗤笑,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他,眼神一沉,“我当你忘了呢。”
玄参敛眸抿唇不语。
梁兆拍干净手上的草屑,“给你也不是不行,只是,你拿什么来换呢?”
玄参没想到梁兆能同他分明到这种地步,不由怔住了。
心底自嘲地笑了笑,掌心发麻。
也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和商陆一样,这世上,怕是再难找到同商陆一般无论他是何种身份,都待他赤诚的人物了。
“我……”
他什么也没有。
梁兆道:“这样吧,你让我丢了个师弟,我心中愤懑难平,商陆西阁顶层,有把孤鸿剑,我一直想要,奈何他一直不愿意,不如你帮我取来。”
“可您一个术修,要剑做什么?您又不会。”玄参疑惑问他。
梁兆嘴角抽搐了一下,咬牙,“你是不是在商陆身边待久了。”
玄参想了想自己的话,或许是有问题,只得故作乖巧垂眸:“既是我师尊的东西,我便做不得主。”
“给你指条明路你还不要!”梁兆气急,拿着药罐子就要进屋。
玄参慌忙将人拦住,“梁师伯,隐瞒身份之事,与我师尊无关。我知道师伯是好人,就算您再瞧不上我,也总会念及与我师尊的情分,毕竟他是您师弟。”
“你倒是会给我戴高帽!”梁兆站在门边斜眼看他。
少年目光澄澈,像镜湖水波,明亮一如当年初见。
梁兆故作为难地想了片刻,手肘撑在门框上道:“这样吧,我这有本草药册子,你去万云谷按照上面的药方采药炼药,若是能在太阳落山前练成,我便将药方送你。”
采药?
可是他一味药都不认识啊,看图选药还要炼药,梁兆这分明就是在为难他。
梁兆对玄参的墨迹十分不满,拧眉道:“你就说你去不去吧!”
“去!”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梁兆回屋,隔着门将药材册本和草药筐给他扔出来,喊道:“两千株药材,五枚丹药,日落前回来!”
玄参长舒口气,捡起地上的东西便往万云谷去。
一路往西南跑,地势下缓,墨绿渐深。万云谷谷内药材众多,灵宝数不胜数,佛手托苏子,钩藤缠杜衡,地锦挨岗松,辛夷伴忘忧。半夏时生旱莲枝,东山溪边开决明。灯芯草徬叶底红,合欢花倚天门冬。金灿灿连翘丛,紫艳艳汉宫秋。灵芝陆英青皮果,郁金茅莓千金藤。云木香,仙鹤草,无尽夏里百日红。半边莲,天南星,六月雪中万年青。
玄参在药谷中穿梭,边看着梁兆的图册边采药。他对这处并不熟悉,多数药材生长的地方又极其刁钻,飞檐走壁,越溪跨沟,偶尔落入荆棘里,偶尔掉入石洞中。
唯一好的地方是,药材并不难认,但难的是炼药。
终于,在他将百八十种药材炼成灰烬后,玄参……放弃了。
这根本就炼不成,玄参累的躺在草地上喘气,歇了一会儿才认命地拎着药筐回去。
玄参满手血痕还未消退,小心翼翼地将药筐放在地上,艰难开口:“药我采回来了,可是炼药之事……”
炼药他实在是不会,一部分药材全部废了。
梁兆也不看他,收拾着架子上的药盘,冷语道:“那你日后如何给商陆炼药?”
玄参诧异抬眸,脸上闪过震惊的神色。
“去吧,戒律堂有人等着你呢。”梁兆拍拍手上的草屑,将地上的草药筐捡起,往门外走,“回头我把炼药的方法写与你。”
玄参好久才明白梁兆话里的意思,欣喜转身,跪地行礼道:“玄参谢过梁师伯!”
梁兆早已吩咐过戒律堂,玄参乖乖去领完了一百棍的责罚。之后便在外面歇了几个时辰,待伤好些后,才回南苑。却没想到还是露出了马脚。
商陆一眼就看出他的不对劲,皱眉问道:“你被人打了?”
“啊?”玄参没想到他会看出来。
商陆以为是屈舀下的命令,眉头紧皱。他不明白,明明他都答应下山了,为何还要责罚玄参。
“没有,”玄参眼神闪躲,“就……不小心摔的。”
“摔的?你把自己摔成这样?”商陆冷笑,根本不信。
低头看见他手掌泛红,商陆拉起看了一下,闻到些草药的味道,冷声问道:“梁兆?”
没等玄参说话。商陆夺门而去,“你既不肯说,那我去问他便是!”
听见熟悉的踹门声,梁兆就知道来的是商陆。
正要叹气,那口气却在出口的瞬间停住了。他觉得自己最近叹气叹得有些多,日日弹尽竭虑,怕是离死不远了。
“梁兆,你打玄参了?”商陆一点儿也不和他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发问,“你凭什么打他?”
梁兆翻了个白眼,这人还真是护短得紧,冷漠开口:“他想从我这里拿东西,总要有相换之物。”
商陆道:“他拿了你什么,我让他还给你,你让我也打一顿怎么样?!”
“你是不是没吃……”话到嘴边,梁兆想起来了,刚把药方给玄参,炼药不可能有那么快。
商陆今日就是没吃药。
“师弟,你这样……不好吧!”梁兆讶然盯着眼前的青霜,抖着手想拨开,结果指尖被冻了一下,赫然变红。
商陆横眉冷对,眼底冰冷一片:“我已不是你师弟!”
我靠,这为什么记得清清楚楚啊?!
眼看着青霜剑直逼眉心,梁兆绕着架子狼狈逃窜,“欸,师弟你小心点,刀剑无眼,刀剑无眼啊!”
剑刃割下青丝数屡,衣袍半边,梁兆往试图往门口跑,怎料被商陆截住。只好同人嬉皮笑脸,“师弟,你让我关个门行不行,这传出去多不像话!”
门确实是关上了,却被商陆关上的。屋外炼药的弟子只听得屋内噼里啪啦作响,看不见是怎么个情况。
最后梁兆送商陆出来的时候,也只瞧见了只青痕遍布的胳膊。
商陆站在门口同人道:“玄参受伤了,我们得在涿山多留两日再走。”
“行行行!”梁兆认怂。
商陆又趾高气扬地吩咐:“你把伤药熬好了送过来。”
梁兆急忙点头,“可以可以,没问题。”
可算是把商陆这个祖宗送走,梁兆还没好好查看一下自己的伤势,就又被屈舀叫了去。
跨进昭阳殿,里面人还挺全。
几人聚在一起正合计一番商陆下山后的事情,大部分事情都在屈舀的掌控之中。只是对于玄参这个变数,几人不太放心。
舜华担忧道:“师尊,玄参现在知道的内情还不多,靠谱吗?”
“试一试才知道。”屈舀叹气,总得先把人送出去。
“听说你让戒律堂的人打他了?”屈舀想起玄参那一身伤,转头问梁兆。
梁兆点点头:“山下人心多猜忌,师弟被逐出山门这么大的事儿,到时候追查过来,总要有个像样的理由。”
总不能把局做死了,终有一天,还是要回来的。
一圈人盯着他不说话。
梁兆摊手道:“我没让他们用力,就是看着骇人!”
屈舀收回目光,不悦道:“行了,赶紧回去煎药去吧。”
得,梁兆起身:“弟子告退。”
浮沉暮色渐朦胧,万里秋风远山空。归巢晚莺离枝去,一片霞光映苍穹。
临商陆下山的前一天晚上,梁兆回昭明殿时看到了桌子上的信和银钱。
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商陆在上面写着偷走了他块玉雕芙蓉牌,这些钱是在云山挣来赔给他的。后面便是一些叮嘱他注意身体之类的酸话,看字迹商陆写这种话也是不习惯。
“这小子!”硬撑着笑了笑,终于还是红了眼眶,人老了,总是经受不住离别,商陆也算得上他看着“长大”的,这么多年,突然说把人就这么放走,还真舍不得。
可不走一遭,将失去的记忆寻回,人又怎么能醒呢?
屈舀长叹一声,心如枯树,老矣朽矣,哀矣病矣,再难愈矣,提着银子离去。
第二日,玄参便跟着商陆下山。
明明两人是被逐出山门的,玄参也不知道为何还有人来送他们。屈舀带着梁兆他们站在涿山结界外,看样子是要目送他们离开。
其实这种场面大都悲凉,离别之情难堪其重。哪怕是商陆不舍回头都能让玄参多几分愧疚。所以这种心情从昨晚便一直萦绕在玄参心头,一晚上没睡,谁料船到桥头它没有直不说,它甚至还转了个弯。
商陆大踏步走在前面,步伐匆匆,急迫之心可见一斑。倒是站在山门前的屈舀突然道:“还会再见吗,商陆?”
商陆下山的脚步一顿,诡异地回头看他。
屈舀苦笑道:“幸好当年我们师徒没结死契,不然我耽误你一辈子。”
商陆不想管他又在玩儿什么,反正这么多年都是这样,摆摆手顺着石阶往下走。
屈舀提起袖口假装抹泪冲着渐行渐远的人影喊道:“商陆!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韩瞿和萧澈将人拉住,梁兆冷漠道:“别玩儿了,人都走远了”
“咳咳。”屈舀收了玩闹,敛了滑稽神色,正色道:“韩瞿,去一趟紫榷阁,把苏木找来。”
“是。”
等屈舀走后,舜华才悄声问道:“找苏木干嘛,他不会因爱生恨吧。”
“想什么呢你!”萧澈拍了拍她后背,“回去了。”
玄参和商陆第二次来在青霖城。
商陆站在城门口道:“你去买马,我去闲逛,分工明确,就这么定了!一个时辰后,城门口相见。”
玄参:“……”
罢了,自己选的,自己受着吧。
商陆想起当年他与玄参买剑的那家铺子,打算过去给他买一把新的。
总不能让他带着稚离晃来晃去,那到时候被追杀的就不只是他一个人了。
赶至熟悉的地方,商陆远远望见老板正往外撇着剑,好似当年一把五百两的宝剑如今成了破铜烂铁一般不值钱。
不过或许本来大部分就是破铜烂铁。
商陆嘴角挂着笑,踱步过去,靠在墙边看着,就他一人忙忙碌碌,当年的伙计也不见了踪影。
“哟,陈老板,你这是……”
陈瓷看着墙边的人,认出来是当年打他的那个冤大头,撇撇嘴不理他,抱着剑进进出出唉声叹气。
“你这些剑都不要了吗?”商陆反正也闲来无事,抱臂好奇地问他。
那堆破铁里,有些虽然够不上五百两,五十两还是可以的。
“唉,不能要了。”陈瓷愤懑开口,“你没听说吗,商陆犯了门规被逐出涿山了。”
商陆眉梢一挑,故作惊讶道:“这我还真没听说。”
那边陈瓷还在骂骂咧咧:“你说他老老实实在涿山待着多好,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儿,弄得我这批新货都出不去了。”
而后又添了一句:“肯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事儿,不然涿山也不会压下缘由!”
“是吗?”商陆也不恼火,嘴角依旧扬着,走到那一堆剑旁,蹲下身翻了翻。
忽然间,有把红色的剑入了他的眼。
这把剑……怎么会在这?
拔出来仔细看了看,剑身上附着一层浅褐色。
剑身有被打磨过的痕迹,应该是有人以为生了锈,想翻新。
这佩宁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商陆低头嗅了一下味道,被什么东西浸泡过,怪不得没人看出来。
“老板,这剑多少银子,我买了!”商陆收剑入鞘,起身对陈瓷道。
陈瓷看他对那把剑爱不释手,出声道:“你要是不嫌晦气,就拿走吧,反正我也是要融了卖铁。”
商陆点点头,不过临走前还是在桌边给他留了五十两,不为别的,最起码这剑值得。
带着佩宁,商陆又转去了猪肉铺子,买了一壶猪血,趁那屠夫不注意,顺走了张粗布帕子。之后带上所有东西在河边寻了个无人处,沾血将剑擦干净。
褐色污渍褪去,原本的寒光显露出来,商陆满意的咂舌。
不知道那人还活着没,若是日后有缘遇见了,便还给他,也算还了人情。
“师尊!”玄参牵着两匹马走来,“你怎么过来了?”
说好在城门口碰面,这人怎么跑过来了。
商陆将手里的佩宁扔给他:“这剑你先用着,把雉离收起来。”
雉离是魔剑,玄参用着容易惹人注意。
“奥,好。”玄参一把接住佩宁,拨开仔细瞧了瞧。
商陆亲昵地拍了拍马脖子,翻身上马,对身旁爱不释手的人笑道:“走了,此行凶险万分,你可要跟紧了我!”
随后马鞭一甩,骏马朝着城门奔驰而去。
玄参笑笑,也翻身上马,紧跟其后。
此刻的商陆还在外头逍遥,殊不知自己被逐出涿山的消息已然不胫而走,五国各地的酒馆里对此都是议论纷纷,好似炸了锅一般。
“听说没有,商陆下山了。”
“那又怎样。”
“哎!不是普通的下山了,涿山传来消息,商陆是被逐出师门了!”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
“那紫榷阁这下可有的热闹了。”
“可不是嘛,我昨日才去看了,明晃晃的大金榜上,他的人头一夜之间就涨了五万金!”
“嚯!那肯定又有一群要钱不要命地开始了。”
“热闹的何止是紫榷阁啊,当年砚山才子傅辰一篇《商陆赋》为他书尽风流,江湖中想护着他的人也不少。”
“那可有意思了,正主都没瞧见,杀手武修们就各自先打起来了。”
“司空见惯的事儿,他哪次下山不是腥风血雨的。”
角落里的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桌上的烛光没有照到他,整张面容藏在阴影里。
“腥风血雨……”
形容得还真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