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教室窗玻璃上，噼啪作响。
江歆把下巴搁在习题册上，盯着窗外被雨水打蔫的爬山虎发呆。
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教室里很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混着窗外渐密的雨声。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时，她吓了一跳，慌忙掏出来按掉。
屏幕上跳动着“张阿姨”三个字，是继母的亲戚，平时很少联系。
这个世界找过来，肯定是有要紧事。
她心里咯噔一下，对着老师报备说自己家里人来电话就跑到走廊尽头接起电话。
“喂，歆歆吗？”张阿姨的声音在听筒里发颤，带着哭腔，“你……你现在方便吗？有个事……”
“阿姨，怎么了？”江歆攥着手机的手指收紧了，指节泛白。
“你爸妈……他们出车祸了……”
后面的话江歆没听清。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开，嗡鸣声响彻整个世界，她握着手机的手开始发抖，手机差点从掌心滑落。
楼梯间的窗户没关，风卷着雨丝扑进来，打在她脸上，冰凉刺骨。
“……在市一院抢救，你赶紧过来一趟吧，顾池喻已经在这儿了……”
电话被挂断时，江歆还维持着举着手机的姿势，指尖冰凉。
走廊里的灯光惨白，照在她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楼的，只记得脚下的台阶像踩不实的棉花，每一步都晃得厉害。
校门口的保安问她怎么没打伞，她没应声，冲进雨里，任凭冰冷的雨水浇透全身。
市一院的急诊楼灯火通明，消毒水的味道混着雨水的潮气扑面而来。
江歆刚冲进大厅，就看见走廊尽头站着一个高挑的身影。
顾池喻穿着白衬衫，白衬衫的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
他背对着她，肩膀绷得很紧，侧脸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瘦，下颌线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看到江歆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的样子，他的眉头猛地蹙了一下，快步走过来，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披在她身上。
外套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混着淡淡的洗衣粉香味，让江歆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松。
“来了。”他的声音很哑，像是很久没说话。
江歆点点头，嘴唇动了动，想问“爸妈怎么样了”，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能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还有他攥得发白的指关节。
这时，抢救室的门开了。
穿着绿大褂的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对着他们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江歆的世界彻底黑了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顾池喻扶着坐下的，也不知道周围的人在说些什么。
耳边只有嗡嗡的鸣响，眼前反复闪过父母出门前的样子，继母笑着给她塞了个煮鸡蛋，说“放学早点回家，今晚做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父亲拍了拍她的肩膀，叮嘱“好好学习，别太累”。
他们是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的，出门时天还晴着，阳光很好。
顾池喻一直站在她身边，沉默地帮她擦脸上的雨水和泪水。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不想惊动什么。
直到殡仪馆的人来，要把遗体接走，江歆才像是突然醒过来，猛地抓住顾池喻的胳膊。
“他们……他们真的走了？”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手背上。
顾池喻的身体僵了一下。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哑，“别怕。”
别怕。
江歆抬起头，看着顾池喻的眼睛。
他们成为一家人，已经过了三年。
父亲带着她，母亲带着顾池喻，组成了这家庭。
第一次见面时，顾池喻就坐在客厅的钢琴前，背对着门口，指尖在琴键上跳跃，弹的是一首她听不懂的曲子，调子很温柔。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对她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走过来帮她系了鞋带。
他比她大三岁，在读大四，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成绩拔尖，钢琴弹得尤其好，拿过不少奖。
他话不多，要么在房间里看书，要么在客厅弹琴。
江歆那时候刚转学过来，对新环境很陌生，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小心翼翼地待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是顾池喻先打破了这种沉默。
有次她半夜发烧，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摸她的额头，然后是水擦过脸颊的凉意。
她睁开眼，看到顾池喻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退烧药和水，眉头微蹙地看着她。
“起来吃药。”他的声音很轻。
从那以后，他们的关系慢慢近了些。
他会在她写作业遇到难题时，放下手里的书过来指导。
会在她被同学欺负时，不动声色地站出来替她解围。
会在她生日那天，送她一本包装简单的诗集，扉页上写着“愿你每天都开心”。
他像个沉默的守护者。
她开始习惯有他的存在。
可现在，这个刚刚有了点温度的家，碎了。
……
处理完父母的后事，已经是一周后。
天气转凉了，秋风卷着落叶，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飘。
律师来家里宣读遗嘱时，江歆坐在沙发上，抱着抱枕。
顾池喻坐在她旁边，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在听到“江歆尚未成年，由顾池喻作为监护人，负责其生活及学业”时，他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律师走后，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空气静得可怕，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
江歆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突然觉得这个家好大，空得让人发慌。
她该去哪里呢？父亲那边的亲戚早就断了联系，亲娘的娘家远在外地，她甚至记不清那些亲戚的模样。
正胡思乱想着，顾池喻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江歆。”
江歆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以后我养你。”
他说得很轻，却像一颗石子，重重地落在她的心湖里。
她愣住了，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不是因为难过，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吸了吸鼻子，想说“不用了”，想说“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带着哭腔的呜咽。
顾池喻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像安抚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别哭了。”
他的声音放软了些，“有我在。”
有我在。
这句话，他后来又说过很多次。
在她考试失利时，在她被噩梦惊醒时，在她独自出门迷了路时。
每一次，都像一根定海神针，让她慌乱的心安定下来。
那天下午，顾池喻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搬到了主卧旁边的房间。
原来那个房间是书房，他说“你一个人住不安全，我住隔壁，有事喊我”。
他搬东西的时候，江歆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看着他。
他的动作很轻，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响。
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钢琴谱，转身时，看到江歆盯着他手里的谱子发呆，便走过来，把谱子放在她面前。“想学吗？”
江歆摇摇头，又点点头。
她其实很喜欢听他弹琴，觉得那些跳跃的音符能抚平心里的褶皱，可她又怕自己学不好，笨手笨脚的。
顾池喻笑了笑，那是父母走后，她第一次看到他笑。
很浅的一个笑容，却像雨后初晴的阳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客厅。
“不难的，我教你。”
他没有立刻开始教她弹琴，而是从厨房端来一杯热牛奶，放在她面前。
“先暖暖身子，别感冒了。”牛奶的温度刚刚好，江歆捧着牛奶杯，看着顾池喻重新回到书房收拾东西。
晚上，江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时，听到隔壁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
像月光淌过湖面，又像春风拂过草地。
她知道，那是顾池喻在弹琴。
江歆终于沉沉睡去。
琴声没有停，一直一直，流淌在那个安静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