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裹着凉风斜斜地织着,墓园里弥漫着沉重而压抑。
江歆静静地站在墓碑前,黑色风衣下摆被风掀起衣角。
雨冲刷着墓碑上“顾池喻”三个字,像无数根针扎在她的心上,传来密密麻麻窒息的无法忽视的疼痛。
顾池喻。
她的哥哥。
也是丈夫。
在她生日那天,出车祸走了。
她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不知道。
雨落在身上的每一处,凉丝丝的。
眼睛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地发疼。
江歆抬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终于转过身。
回家的路走的很慢,雨越下越大。
她抬起头看向二楼阳台。
从前这个时候,顾池喻总会在阳台等她。
可现在,那里却空无一人,像是从来没有人来过。
江歆进了门。
这是父母留给两人的唯一一栋别墅。
其他的都拿去卖了。
是一个三层的木质楼。
玄关的门应声亮起,整个空旷的客厅像是少了些什么。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摆在客厅稍左边的黑檀木钢琴。
那是顾喻池的。
人们都称之他为“钢琴天才”。
只有江歆知道,那无数个黑夜的琴声,是他努力想把每一个琴弦弹得更好的执拗。
她没有换鞋,赤脚踩在木地板上。
直到察觉到脚心微微刺痛。
她蹲下身。
这里刻着她和他的名字缩写。
那时候刚上高中,被这处地板勾到袜子,蹲下拉扯时,看见藏在木纹深处的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母。
G和Y,顾喻池和江歆。
毛刺早就磨平了,刻痕几乎浅的看不见,像他这个人,总是把在意藏的那么深。
她走到沙发坐下,原本不是很大的沙发此刻显得格外宽阔。
江歆打开电视,试图转移注意力,可看到男主给女主系鞋带时,还是忍不住联想到顾池喻。
那天是父母再婚的日子,她穿着洗的发白的校服,站在新家门口,因为紧张完全没有注意到鞋带松了。
是他走过来,半蹲下身为她系好,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脚踝。
“以后鞋带松了要自己系。”
那时候他刚上大学,说话带着点少年的疏离,却在她低头说谢谢时,把一颗薄荷味的糖塞进她掌心。
……
电视还在播放着,江歆索性把电视给关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是湿的,于是上了二楼。
路过顾池喻房间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又继续向浴室走去。
————
从此以后,江歆一个人吃饭、睡觉。
日子并没变,她还是每天按部就班待在画室里。
只是看着空荡荡的房子,内心总有失落感。
手机震动起来,是林薇打来的电话。
她接起电话,声线平静:“喂。”
这几天来,她把自己缩在家里,无论是谁的电话都不会接。
”祖宗!你可算接电话了!”林薇的大嗓门经过听筒炸开,“你也别太悲观,今晚出来喝酒啊,我请客。”
“不去了。”此刻的江歆身心疲惫,完全没有以前的热烈张扬,“有点累。”
“累个屁,你都把自己关在家里快一星期了。”
林薇在电话那头恨铁不成钢,“你再这么闲着,迟早要发霉,赶紧的,半小时后我来接你。”
电话不由分说地挂了。
江歆看着暗下去的屏幕,默默叹了口气。
她确实该出去走走了。
再待在家里,她怕自己会变成一块受潮的海绵,轻轻一挤,就会流淌出些自己都看不懂的东西。
半小时后,林薇的车停在一楼。
江歆换了身干净的衬衫,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
林薇在车旁边等她,看见她毫无生机的眼睛,欲言又止。
江歆没说话,拉开车门径直坐进去。
车子里弥漫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味,还混着些榛子香。
林薇弯起唇角凑近她,“怎么样?我找调香师特意加了点榛子香,好闻吧?”
榛子味。
江歆心里一颤。
那是去年深秋的事情了 。
她接了一个又一个的稿,整天泡在画室里,晚上回来时总累得不想说话。
顾池喻那时候接了个编曲的活儿,常常在书房待着。
有天她很晚了回家,发现书房的灯还亮着,推门进去时,他正对着电脑屏幕打字,键盘边放着一个敞口的玻璃罐,里面是剥好的榛子,像一罐浅棕色的星星。
“怎么还不睡?”她走过去。
看见她来了,顾池喻嘴角化开温柔的笑意,“等你呢。”,他伸进旁边的瓶罐拿起一颗榛子仁递到她嘴边,“尝尝,楼下超市买的。”
她张嘴咬住,果仁的油香混着淡淡的奶香在舌尖化开,
他看着她,唇角始终没压下来过,声音低沉悦耳,“喜欢就多吃点。”
后来那段时间,他总会剥好一些榛子仁放在她书桌上。
她问他为什么突然买这个,他说看她画画没有灵感,又辛苦,补补脑子。
直到有次她提前回家,撞见他坐在沙发上,左手食指被壳划了个小口子,正在用创口贴小心翼翼地缠,
“你手怎么了?”她跑过去,抓起他的手看。
”没什么,剥榛子的时候不小心划的。”她想把手抽回去,却被她按住了,创口贴边缘还沾着点果仁的碎屑,她低头吹了吹,听见他在头顶轻轻叹了口气。
车窗外的街灯一盏盏掠过,在江歆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
林薇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她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鼻腔里仿佛真的飘来那股榛子的香气,混着他身上常年不散的薄荷味,像一张柔软的网,把她整个人裹了进去。
她曾有一个哥哥。
父母刚再婚时,她总在心里这么叫他。顾池喻,她的哥哥。
这个称呼像一层安全的壳,让她可以理所当然地依赖他。
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或许是某个停电的夜晚,他点燃蜡烛,在昏黄的光里给她讲题,她盯着他低头时绷紧的下颌线,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又或许,是他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送了她一把吉他,说“总不能老跟着我弹钢琴,得有自己喜欢的东西”,而她看着他眼里的认真,突然不敢再叫他哥哥。
她开始偷偷藏起对他的心思,像藏起一颗会融化的糖。
她记得他喝咖啡时总爱加两勺糖,记得他弹到某个和弦时会下意识地皱眉。
这些细碎的观察像拼图,一点点拼出她心上那个清晰的轮廓。
她甚至准备好了告白。
在他拿下国际钢琴比赛金奖那天,她买了一束白玫瑰,攥在手里在后台等他。
可他被记者和祝贺者围住,笑容明亮得晃眼。
她看着他被人群簇拥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悄悄把花扔在了垃圾桶。
后来他突然说要结婚。
那天晚上,他带着酒气将她搂进怀里,力气大的惊人,“江歆,”他的声音很轻,“我们结婚吧。”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顾池喻,你别开玩笑。”
灯光落在他眼底,深不见底:“我没开玩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点头的。
婚礼办得很仓促,她穿着婚纱,看着他站在红毯那头,西装笔挺,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她心里那点雀跃瞬间凉了下去,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原来他不是喜欢她,或许只是觉得,作为哥哥,该给她一个名分,一个家。
婚后的日子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他还是会在她看书时剥好榛子,会在她晚归时留一盏灯,只是两个人之间,多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她不敢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怕听到那个否定的答案,连现在这点安稳都失去。
直到她二十三岁生日那天。
他说要去邻市出差,赶不回来陪她吃饭。“等我回来,给你补过生日。”
他早上出门时,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很轻的吻,像一片羽毛落下来。
她笑着说“好”,心里却空落落的。
那天她一个人煮了碗长寿面,坐在餐桌前,看着对面空着的座位,突然觉得很委屈。
半夜接到医院的电话时,她正在拆他提前寄来的生日礼物把新的吉他,琴颈内侧刻着她的名字。
电话里护士的声音很冷静,说他在高速上出了车祸,正在抢救。
她赶到医院时,抢救室的灯已经灭了。
医生摘下口罩,对她说了句“对不起”。
她站在走廊里,来往的人脚步匆匆,她却像被钉在原地。
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钝重地敲在耳膜上。
“喂?江歆?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林薇的声音把她从回忆里拽出来,“到地方了,下车吧。”
江歆抬起头,才发现车已经停在了酒吧门口。
霓虹灯闪烁着,映得林薇的脸忽明忽暗。“我……”她张了张嘴,喉咙发紧,“我想回去了。”
林薇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没再逼她:“行,我送你回去。”
车子重新启动,往家的方向开。
这次林薇没再说话,车里放着舒缓的钢琴曲。
雨又开始下了,敲在车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车子停在楼下,江歆解开安全带,对林薇说了声“谢谢”。
“有事给我打电话。”林薇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担忧。
“嗯。”她推开车门,走进雨里。
楼道里还是一片漆黑,她扶着墙,一步一步往上走。
走到三楼时,她停在门口,没有立刻开门。
口袋里的钥匙硌着掌心,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些。
十八岁失去了父母。
她曾有一个哥哥。
后来,她以为自己有了一个丈夫。
再后来,她什么都没有了。
雨还在下,风从楼道的窗户灌进来,带着潮湿的气息。
江歆深吸一口气,掏出钥匙,插进了锁孔。
门开了,屋里一片漆黑。
她没有开灯,径直走到钢琴前,掀开了琴盖。
黑白的琴键在昏暗中泛着微光。
她伸出手,指尖落在琴键上,轻轻按下一个音。
Do——
声音在空旷的屋里荡开,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她记得顾池喻说过,每个音符都有自己的余震,有的短,有的长。
就像有些人,离开了,却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让你突然想起他。
比如此刻,空气中弥漫的榛子香,比如琴键上迟迟未散的余音,比如她心口那片永远填不满的空缺。
原来有些告别,真的轻得像没按下的琴键。
可只有听过的人知道,那余震,足够漫长到覆盖余生。